序-
洛弥合是一位神明。
传说他生来便是河,古时邪恶之人反抗神的意志,他奋力保护人类免遭神明闪电的报复,自己却被耗尽了不朽之力,永远倒在这片荒川废土之上。他的躯体化成了一条河。
1
在洛弥河畔的一座用桦木建成的篷屋中,名为狁貉的女孩发出了生命中的第一声啼哭。
在巨树祖灵的庇护下,狁貉平安地长大,特长却与性别不尽相称。五岁能读书识字,七岁便拉得开几十斤的大弓;十三岁时,别的女孩仍在学习搭帐篷和烹调食品,她却已经能骑着裟鸟飞越百里长空,在洛弥河一带的原始森林间穿梭跳跃、捕猎凶猛的野狼和大熊了。部落中的成年男人都自愧不如,每个人凡是见了她的面必先夸耀一番,至于那些腼腆的男孩,就连远远地望她一眼,都会害羞得满面通红。
在她十五岁那年,有一天,她骑着裟鸟独自飞行至离部落很远的苔石山,竟见到无数巨熊,他们浑身是伤,脸上却没有一丝凶暴之气,恰恰相反,这群熊安静沉稳,仿佛是熊族中的大学士。
最年长的熊开口说了话,狁貉发现它居然会讲山脉一带通用的“烁语”,它说这些年熊族因狁貉的族人不断捕猎,已经无法在此地生存了,希望她成为两族和平的使者,让人熊之间不再发生争战。作为交换,它将告诉狁貉一个熊族的秘密。
狁貉自然答应了。熊族长老带她进入苔石山脚下一座隐秘的岩洞,送给她一块山石,上面刻着一些图画和字符,但狁貉不知道那究竟代表着什么含义。它还给了她一些种子,并把她种植谷灯草的秘诀告诉了她,之后,便离开了这片山脉,从此再也没出现。
回到部落后,狁貉兑现了诺言,他们的部落再也没有跨越原始森林去打猎,而是专心以种植那神奇的植物为营生。由于生活的日渐安定,整个部落日渐富裕了起来,家族也变得庞大,但谷灯草的营养很好,大家都吃的胖胖的,虽然传统的战斗技艺从此流失,可大家不在乎。
狁貉再也不能骑裟鸟了,天空从此与她绝缘,但她很快乐,她拯救了两个部落之间的和平。手中的这块山石还有风中摇曳的大片谷灯草,就是这份情谊最好的纪念。
关于天神洛弥合,世人有千百种不同评价。
有人说,他不顾一切拯救人类,使一个种族得以延续,是善神。
又有人说,他将自己的亲兄弟残忍杀害,封印在地底数千年,只为争夺神王赐予的宝藏,是十恶不赦的叛徒。
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洛弥合已经去世多年,早已与自然化为一体,成为大道的一部分。也许在人们议论他的时候,身边吹过的那缕微风就是他,亦或天边的红霞,草叶上的露珠,就是他的眼睛或耳目。
不朽的生命,不会轻易消逝。
不知他听到这些议论,会作何感想呢?
2
狁貉十九岁那年,部落里来了一个西方的使节,和酋长谈判要瓜分他们的领土,还要夷平那原始森林,在上面兴建民居和神殿。使节语气轻蔑,似乎十分瞧不起这个以耕种为生的部落,结果酋长发怒了。他抄起板斧把那使节穷追猛打,一路追到边境线,看着那家伙跌跌撞撞地淌过洛弥河才肯罢休。
结果第二天,那个蛮夷国度的大军就开了过来。他们的皇帝亲临战场,把哨兵和卫士们杀得落花流水。酋长号召大家奋起抵抗,并从仓库里搬出了落满尘灰的武器和甲胄。可是打猎的日子已经过去太多年了,那些源远流长传下来的战斗技艺,早已被大家所遗忘。虽然覆灭已在所难免,族人的军队仍勇敢地冲锋,最终一个成年人都没剩下。貉的父亲和母亲皆战死在那一役,据说两军在洛弥河畔厮杀时,父亲以连弩接连射倒了七名敌军,却在关键时刻饿昏倒地。潮水般涌上来的士兵砍掉了他的头颅。
当西方国度的皇帝站在塔顶俯瞰他的新领地时,全军将士静默得出奇。失败者没有受到嘲笑。皇帝吩咐把地上的男人和女人全部安葬,然后他叫了几十个能征善战的年轻卫士跟着他一同搜刮农耕部落的遗产。
当他们来到巨树祖灵的根部时,斜前方的树洞内,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突然现身。她从背后抽出弩来,蹲下,瞄准,拈弓搭箭,卫兵们还未做出反应,飒的一声,三支箭已离弦。中心的一箭正中皇帝的盔缨,其余两支分别射在左右的土地上,激起一片尘沙。
壮硕的皇帝直愣愣地盯着那个女孩,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看傻了。
“她……?小——小孽种!”
他怒吼一声,卫兵们冲向巨树,三下五除二爬到上头,不费力气便将女孩抓获。弩箭被丢进火堆,烧成一堆灰烬,下仆把它倒进洛弥河里。
皇帝的双手微微颤抖。假若再慢走一步,他的脑袋就会当场开花,帝国的车轮将被卡住,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帝的屠杀征程就会当场告终,可是她没射中。
“皇帝,这小丫头怎么办?”
“把她囚禁在野蛮人的仓库里。朕要亲自处决她!”
“遵命!”
当夜,被缚的狁貉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见到死去的父辈们坐在酋长大帐内,桌上摆着香喷喷的烤猪腿和大锅的素烩汤,没有一样是素菜。可是大家都不动口,父亲和母亲冷着脸看着她。她这才发现自己跪在堂前。
酋长猛地从宝座上站起来怒斥道:
“我们的战士,原本战无不胜!”
“狁貉,就是因为你,带回了谷灯草种,救了那些熊,却害了我们所有人!你这个叛徒,间谍!”
“狁貉,都是因为你!——”
死去的族人大声喧哗,桌子被掀翻,上面的美味佳肴洒了一地。所有人围在女孩身边,对她拳脚相加,可她却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年轻的女孩伏地痛哭,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啊,如果她当初不答应那些巨熊的条件,不接受那些种子,部落就会继续在大荒野上游荡,过着提心吊胆但紧张有趣的生活,虽然没有安逸的饮食可享,但至少我们有强壮的身体,有能力保卫自己的生命,那样不也挺好的吗?
她真想给自己来一刀,如果这样一来就能回到开始也行,但现在做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大家都已经死了,他们的骂声、哭声再大也只是泡影。难道有什么可以让死人复活吗?
就在这时,不知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巨响,梦中人皆破碎,女孩突然惊醒,惊慌失措地站直身体。门口撒下的月光中站着两个人,一个高大健硕,另一个则瘦削枯干,眼窝深邃,穿着黑袍,却是一位年轻女人。
“小孽种,你叫什么名字?”冷峻的皇帝大声发问。“狁貉。”狁貉回答道。
“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我现在砍了你的头,把鲜血洒在你族人的墓碑上;要么,”皇帝右手按住腰间的宝剑,相较白天那次,他瘦长而英俊的脸上少了几分杀气,却平添了一些高傲,“抛弃你的过去,抛弃一切,成为雅法利加山的神官。现在,我在等你的抉择。我的剑,还是她的袍,由你自己选。选吧!”
女孩平静地抬起头,皇帝的双目和女祭司的两颗蓝宝石般的瞳孔,四只眼睛在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想选择去死,可是为了复仇,为了报偿那些对父辈犯下的致命过错,她必须苟活,她不能死。现在还不是时候!狁貉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我希望成为白雪山的神官……”
白雪山,在西方人的『芬语』中,就叫『雅法利加』山。这是狁貉在白种人的国家里,学到的第一件事。
当夜,狁貉在临时搭起的巨坊内只做了简短的施洗仪式,便被锁进了马车,在卫兵的把守下,随那名女祭司一起,连夜赶往白雪山。车上,狁貉突然想起,当年那些巨熊们离开原始森林时走的路,似乎正是通往白雪山的小径。
洛弥河静静流淌,不发一语,静静地流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人们在苔石山发现的壁画,记载了一位古代天神所犯下的过错。他于荒野见到一个人趴在地上,那个人快要饿死了,天神不忍心看他受此折磨,便施与他紫薯,结果那人把紫薯带回了部落,给其他人看,大家把它种下,带着神力的紫薯顷刻间长出了参天巨树,那树的枝叶都是紫色,结出的果实香甜可口,比西瓜还要大,一个人吃一颗,一星期都不会挨饿。人们都想要这颗巨树的果实,结果彼此争斗杀伐,各国纷纷组建军队,原本爱好和平的凡人,把整个世界变成了人间地狱。
夜深人静,洛弥合想拔掉那棵紫薯树,可是怎么也拔不动。
神王得知了这件事,本想惩戒洛弥合,却念及他是好心,只是封印了他的神力,不让他再去人间,又亲自收回了赋给那颗紫薯的不朽之力。紫薯树枯萎,倒塌。人世间的纷争也就此停止了。
3
狁貉放弃了自己的名字,脱下兽皮和羽冠,在山顶大坊修行两年后,接受了最高女祭司施与的白袍,成为一名虔诚的神官,独居在山巅庙宇,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
观望窗外大雪,举目四望,皆是一片干净的纯白,在此修炼已不知多少年月,岁月仿佛停止了流逝,无名的神赋予她不吃不喝也能永葆青春和生命的能力,她的记忆几乎完全丧失了。可是父辈的怒吼,灭族之痛,每每在午夜回赴她的梦中,总令她大汗淋漓,把她从梦中揪脱,拉回残酷的过往中去。她知道,自己无法忘记,不能忘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可当她终于想起自己的身世,身体却已然变得瘦弱不堪,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她每走出神殿一步,身体都会变老,僵硬而长出无数黑斑。她连滚带爬地逃回庙宇,祈求无名之神宽恕她的罪过,可一迈进门槛,那些腐败的烂疮疤马上就消退掉了,只剩瘦削但光滑柔嫩的肌肤。
她跪在地上,双膝微微颤抖。她已无法离开。
她自知落败于神明的不朽之力,但并未放弃。她用力掰下墙上的砖瓦,瓦片上面涂着红色的漆。她用那涂了漆的砖瓦在墙上书写那些惨痛的经历,从她如何在洛弥河畔降生,又是如何拯救了熊族,让家人每天都能吃上饱饭,后来却害死了整个部族……一直写,写了整整二十行,原本光滑的蓝色墙壁被她划得坑坑洼洼,每一笔都竭尽全力,仿佛一个即将失去记忆之人的最后呐喊。
之后,她开始凭借无数年前在大坊所学的知识,解读墙上的这些壁画。她希望找到一些有关无名神的信息,如果幸运的话,就能获得离开的办法。她的学习速度很慢,但在无限漫长的岁月里,这点时间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沧海一粟。
关闭两扇金门后,雅法利加神庙里面温暖如春,她擎着一根蜡烛,用仅剩的一点羊皮纸,刻印写在内室墙上的经文和壁画。后来蜡烛烧完了,她就把砖瓦砸成粉末装在盆里,借此进入黑暗的内室而不迷失方向。
时间静流不止,羊皮纸全都用完了。
可经文还有好大一段没有抄录。
她坐下,开始用心研读。
十几岁的时候,狁貉曾经在一个深夜拿出那块熊族长老赠送的山石,多年来,她一直把那石头视为珍宝。石头上面刻着一行小字,上面也画着画,内容是一只小熊,穿着残破的衣服趴在房屋的废墟中央。不过那行字是什么意思,她也看不懂。后来在大坊内也没有学习过这类文字,怕或许只是熊族自己的古语罢了。
如今无名神庙宇内室的彩绘同古字,她解读后终于了解了一些秘密。
『无名神窃薯以济人,人携之反,种,得万里巨树,树冠之大遮一国也,其果硕如犰狳,人食之止七日之饥。』
『人王闻之,起兵争夺。凡夫俗子,尽化为土灰。人间顷刻成地狱矣。』
『神王欲惩无名神,而念其无心之过,废其位,责令不得下凡,乃收其神力于薯焉,巨树立倾。人间杀伐乃止。』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发完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厅堂之中忽然掠过一阵清风。
洛弥合想帮人类,却害人类陷入争斗,自己也被剥夺神格,成为低贱的囚犯。他的弟弟不愿看到哥哥如此受苦,因而憎恨神明。他迷昏万神谭的守卫下了凡间,煽动全人类集结力量,随他一同造反。
“就是那些自称为神的人,夺走了救世主赐予你们的圣树!”
“我有和他们相同的力量,不要惧怕他们,随我杀呀!”
在午夜,洛弥合于梦境中听到弟弟的呼唤。
从儿时就任性得不得了,现如今哥哥落难,没有人再容忍他的性子,但他不屑地一笑置之。他不容忍这个世界。
“哥哥……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4
梦中,狁貉坐在苔石山顶上,身着戎装,英姿焕发。她的右边停着一只裟鸟,毛色鲜艳,眼神锐利,一如她年少时的模样,不羁而满心皆是善良。
大峡谷中央有清泉流淌,林间是牡鹿在奔跑,树冠深处,鸟儿正在筑巢,一行归雁自南方展翅而来。云朵被清风拆成无数的碎片,天穹似乎有用不尽的水汽,把它们重新缝好,即将落入后山的夕阳,为硕大且厚实无比的云底,绣上一层火红色的粉妆……
狁貉端坐在山顶,静静地感受这一切。她感到清风拂面,听到山脚处族人下酒宴,酒杯摇晃,碗碟碰撞,飘来的香气是羊肉的膻味,浓浓的,却夹杂着一股青草香。那是家乡的味道。身在远方却再也无法回去的痛楚。
一少年端坐半空中,乘云驾雾而来,面带笑容,但那笑意中却似带着一丝悲怆。他坐在狁貉身旁,弯下腰来,看着她似水的面庞。
“你是谁?”狁貉天真地问道。
“我是你所守护的无名神。”
少年伸出手,指指她的胸口,说:
“我一直在你的心里。我是谁,其实并不重要。狁貉,你真正需要想一想的,是『你是谁』。”
少女仿佛忽然受了什么指引似的,灵巧地滑下山坡,随天神一同走啊走,他们翻过山岭越过溪流,穿过茂密的林宇,途径那条缀满熊族脚印的林间小径,最终停在了白雪山的脚下
二人冒着风雪爬上山顶。隔着飓风扬起的雪浪,狁貉却清楚地看到了那座庙。
神明少年陪同她一起走入庙宇。
床上有个身裹白袍的少女,此时正睡得香甜。
“看,那个人便是你。这里时间的确静止,岁月从未流过,你亦从未变老,还是一样年轻,与我的力量无关,我没有困住过你,是你自己困住了你自己。”
狁貉望着床上的那个女孩,她和自己看起来是那么相像,却只是形似而神不似。她睡得那么深,忘却了所有本该由她承担的往事,可那些事情,那些过错,真的需要她来承担吗?
“不要以为一切皆晚,你永远无法挽回你的族人,但你可以拯救这个世界。这是你的宿命,狁貉。”
“去吧,我的神官,离开此地向北行进,那里有一个村落在等着你。”
无名神从怀中拿出一块刻有文字的山石,正是狁貉十三岁那年从巨熊手里获得的信物。
“按这上面说的去做。不要放弃!”
狁貉接过那块山石,原来那上面的字,她一直都看得懂,只是她读不出来,或者说不愿读出。现在,她深吸一口气,她终于有勇气,面对既定的宿命了。
“……伟大的洛弥合神啊。
您曾救人类与水深火热当中,
现在,您重临这世间人海
解决一个未完的苦难。
那个女孩,诞生在洛弥河畔,
七岁善射,十三能猎熊,
她即您意志本身,
她将代您化为鹏鸟,冲上云霄,
化解千年仇怨,
迎来最后的曙光!……”
洛弥合的弟弟率领人类大军,冲破重重障碍,最终救洛弥合于大牢之中,神力也尽数恢复。可就在这时,沼地之神帕夏朝他射了一支毒箭,还未等洛弥合反应过来,弟弟便伸出胳膊,替他挡下了那一箭。神王率百万天军浩浩荡荡来杀他们,两人逃下凡间避难,以山脉和丛林隐藏了他们的去向。
可帕夏的那支箭根本就不是毒箭。恶神暗中操纵箭中的神力,趁中箭者毫无防备的时机,自伤口处夺走了他的心智,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失心的年轻天神,疯狂逃出藏匿的地点,洛弥合抵挡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摧毁了崇山峻岭,让无数的森林大肆燃烧。他离开了,重新来到这世上。
他在兄弟二人挚爱的人间大开杀戒。
凡人的肉体根本无法阻挡不朽之力。
洛弥合在无尽的苦痛中受尽折磨,他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也只有他,才是这一切责任真正的承担者。
人说宿命即是觉悟,认清自己坚定信念,即是彻底觉悟,是崇高的精神。
可有的人,不相信世间存有大道,拒绝接受命运的左右,可最终还是妥协,这叫认命。无论是人还是神,都一样,都得认命。
可是,认命同觉悟两种说法,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5
狁貉醒来。
雅法利加神殿外风雪依然不止,但她极目远眺,可以看到万里之外。她知道,自己已不再受束缚。唯一的信念,就是去到那个地方,完成洛弥合神的遗愿。
现在就出发!
右脚迈出神殿门槛,身体没有变老。感觉上数百年的岁月,其实都只是泡影,只是自己骗自己。
重新获得名字的狁貉,赤足翻越万水千山。旅途中,她重临那些儿时嬉戏过的森林,与每只动物愉快地问好,夜晚降临时,她树下安眠;朝阳初升时,她向天边祷告,随后继续踏上旅程。饿了就摘些野果吃,渴了便直接饮洛弥河水。无论路途拐了几个弯,这条河总是在路旁跟着她,那安静的水面倒映出她的模样,背着那么多的野果,看起来实在滑稽可笑,每每不经意地看向河边,连她自己也要捧腹大笑。
道路的尽头,她来到了另一座山脉的脚下,这条山脉看起来与其他的山有很大的区别,因为它的内部中空,像是被某个巨大的形体劈了一掌似的。山风呼啸,崖边的青草不住点头。
狁貉爬上山顶,来到那巨掌劈开的断面出,向下远望。山下是一个村落,彼时,炊烟袅袅升起,房屋遍布,狁貉提耳去听,却没有市井的交谈之声,牲畜悠闲吃草的哞声,孩童嬉闹玩耍的叫喊声……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怎么了?
狁貉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些成堆成簇的聚落,其实根本不是房屋,而是一个一个的废墟;缓缓上升的根本不是炊烟,而是房屋燃烧殆尽后,随风飘扬的滚烫灰烬!
狁貉不顾一切,纵身跃入峡谷。飓风同火焰在她的身体四周奏起嘹亮的交响曲,当她落在废墟旁岩石的断面上时,整个世界万籁俱寂。
废墟的正中央,依稀可以辨认出卧着一个小男孩,衣服几乎已被烧光,身体也几近被烤干了,他就倒在一堆锋利的碎石之上,破口刺穿了他的身体,可就连流出的鲜血也被这无名的烈焰蒸干,成了升腾雾水的一部分。
狁貉快速奔跑,站在废墟之外,向内望着那个小男孩。他居然还没死,身体不断地蠕动,在烧伤和刺伤的痛苦中挣扎。
这时,狁貉忽然想起了那块石头上的箴言。
在废墟正中央的小熊的下面,刻着这样一行小字:
“斩除邪恶。
他即邪恶本身……
莫要怀半点怜悯之心!”
狁貉站在原地,没有动。
被烧焦的小男孩,忽然向四周释放出强烈的怨气,狁貉连连向后退去。那位神祇的极限癫狂,失去心智的胡乱言语,此刻全化作低语,涌入狁貉的脑海。那些低语毫无意义,却既愤怒又大声,狁貉死死挤压自己的太阳穴,用尽最后的力气念出一句咒语:
“无者立退,勿再作怪……!”
狁貉将右手高高举起,伸出食指,念完咒语的一刹那,指尖绽放出万丈光芒。所有低语都哀嚎着溃散,狁貉向前缓缓走去。
男孩蜷缩在地上,狁貉单手把他抱进怀里,发现他浑身皆已焦黑开裂,唯有头颈部未受重创。
这是不朽之力的杰作。
狁貉把他放在一块大岩石上。指尖的光芒不退散,她便没有危险。她在地上四处寻找,捡起一块锋利的铁片,剖面闪烁着光泽。她走近那个男孩,将刀片抵在他柔软的颈部。
光芒逐渐消退,低语又再度袭来。狁貉不怕,可她在犹豫。
洛弥合历尽千辛,终于找到了发狂的弟弟。兄弟二人在白雪山决战,当时那里草木葱茏。哥哥运用神力释放出耀眼的光辉,弟弟的力量被击散又重组,脚下的土地被严重污染,土地变硬,所有的生命都死了,所有的村镇都毁于一旦。
哥哥终于愤怒了。他使了一个障眼法,故意卖破绽让弟弟攻击,实则绕道他的背后,直接用手触摸他不成型的身体。
这是撼动天地的一击。
洛弥合神的全部神力都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但与此同时的,他的弟弟再也无法为害人间了。
从此,兄弟二人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他们之间的那场战斗究竟有没有发生过,没有人知道,连这件事本身都成了一个传说。只是白雪山终年为积雪所覆盖,雪的下面究竟有什么,没有人有勇气去查个究竟。
千百年来,雪的下面也终究只是雪罢了。
指尖的光芒一靠近小男孩的身躯,他就不停地抽搐,痛苦万状。可一旦光芒退却,低语声就会再度传来,要不了多久,狁貉就会在无限的困惑与恐惧中彻底疯掉,像千年前的那位神祇一样。怎么办?
狁貉将刀片拿在手里。
洛弥合神对她说:
“不要犹豫,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她叹了口气,又深吸一口气。
绽放光芒的食指,被放在大岩石的平面上。天边有光芒透过云彩展露,而植物皆被烧毁,此地仍是没有声音。
她一咬牙,手起刀落。
食指断成两截,血溅得满手都是。
“啊!——”
尽管狁貉尽力控制自己,疼痛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她双手颤抖着等待低语,可低语并未袭来。
就在这时,远方的天空传来一声裟鸟的啼鸣。烟雾逐渐消散,而山谷中有滴水的回声。
狁貉疼的昏了过去。
6
洛弥合杀了他弟弟。
可狁貉没有杀小男孩。
她带小男孩带回白雪山顶的无名神庙。风仍很大,但比起从前似乎消退了许多。狁貉把小男孩平放在自己由石块垒成的小床上,一边念咒,一边抚摸他受伤的全身。咒语的含义,狁貉已不十分记得,可是无论如何,她觉得那是对的,因为洛弥合曾微笑着告诉她:“按你的想法,用你的方式去做!”没过多少天,孩子居然真的康复了,只是身上从此留下了无法抹掉的疤痕。
男孩醒来了,可整日只是坐着,抑或躺在石床的一角。狁貉同他说话,他也不理睬。狁貉叹了口气,她猜孩子一定是目睹了父母被烈焰活活烧死的惨状,受了严重的惊吓了,可是就算再怎么补救,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复活呀,这个道理,十九岁那年,狁貉已领教过。可这个孩子呢?
他需要多久才能走出来?五年?十年?甚至更远,远到像狁貉一样,孤身一人在雪山峰顶享受狂风的百年吹拂?——这是脱俗的独享,心灵的百年,宿命使她永远记得,宿命会把这个孩子怎么样?
他所犯下的过失,究竟要他来承担,还是那位神祇……
那天晚上,狁貉正在抄录经文,孩子终于开口说:“姐姐,你为什么要救我?”
“……”
狁貉哑口无言,她不知道。也许是出于一时的怜悯,又或者是母性的觉醒,无论她是谁,都无法看着一个孩子遭受那样的折磨,更不必提上去补一刀了。
“姐姐,那个杀害我家人、毁灭我部落的怪物,你把它打败了吗?”
“没有,我不小心让他逃了。”狁貉回答。
“哇!你真有那么厉害啊?”孩子听了这话,突然两眼发光,沉闷苦涩的情绪一下子激奋了起来,“教教我吧,姐姐!我想学你赶跑『蓝魔』的办法……”
狁貉浑身一振,握在手中的纸笔掉了一地。
“你——真的想学吗?”
她扭过头,露出狡黠的一笑。
“想!”孩子的脸上绽开了笑颜。
狁貉把长长的经文卷轴丢到一旁,走向神庙的大门,轻轻推开一条缝。不知是不是太过高兴而产生的错觉,狁貉忽然瞥见远空飞雪的后面闪现出一个金黄透亮的光球,好像是太阳。
“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叫白宗。”
狁貉的眼眶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狁貉带白宗到雪山脚下的森林和湖泊采集织衣服所需要的棉绒。孩子学的很快,虽然小手总被划破,但是无论受了多重的伤,狁貉只要带他回神庙,念着咒文一摸,伤口很快就会痊愈。由于有了这个孩子在身边,狁貉不再只是神的侍女,反倒更像一位全职妈妈了。失去了一根手指,狁貉做许多事情都不甚方便。由于劳累过度,她总是会感觉到饿——每天都要上下雪山好多次,有时一会不吃些饭菜,竟会饿得发昏。
除此之外,孩子与她一同生活的时日里,她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她重新获得了生命,不只为她,还为了那个孩子。
一次她采野果回来,白宗正在神庙的外室制作衣服的最后一条网袖。
“姐姐!”孩子一听见门响,立马丢下针线和衣服的底料,赤着脚奔跑过来,扑进狁貉的怀抱。
“从明天开始,姐姐就教你——真正的打败『蓝魔』的方法。”
“真的吗?谢谢!”
狁貉抚摸着孩子柔软的短发。
第二天的清晨,狁貉把抄好的经文卷成一捆捆,费了好大的力气,搬到神庙外室,同白宗一起学习。他们拿着纸和笔,狁貉写一个字,白宗就写一个字。
他们先写了孩子的名字『白宗』,这只是孩子的名,他的姓氏太长了,他不会读,更不会写。后来的人们只当他姓『白』,可只有狁貉知道,这个叫白宗的孩子,是来自雪山之东一个伟大民族的遗孤。
他们之后展开写满经文的书卷,字面朝上,可狁貉把纸翻了过来,让字朝下,然后在上面写“桃子”,孩子就在另一卷经文纸上写“桃子”,字迹歪歪扭扭的,可狁貉一点也不介意。她把着孩子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教他写字,后来,她专门捡了一个又大又圆的桃子放在写字台上,白宗和她一起临摹。令她吃惊的是,孩子虽然字迹不好看,但在绘画方面似乎极有天赋,桃子画得惟妙惟肖,而狁貉画的桃子更像一个皮球。
狁貉对白宗说:
“这些就是抵御蓝魔的终极武器啦!”
“姐姐,画这些画,再写点字,我就能赶走蓝魔吗?”
“嗯。”狁貉点点头,坚定地回答道,“只要你肯认认真真地生活,肯享受整个生命,只要你热爱这个世界——蓝魔就不敢找你的麻烦,你就有能力,保护身边的所有人!”
孩子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画纸上的两颗桃子。
时光荏苒。所有的经文纸全都被画完了,而不知何时,狁貉竟发现自己在成长,不只是心灵上的成长。她年轻的躯体,正在满满成熟,逐渐有了些许悸动,却不知该如何平息这份浮躁。而更重要的是,名为白宗的男孩,也逐渐地长大,成为一名雄姿英发的少年了。
狁貉教白宗织衣服,可他总是耍性子故意瞎织,惹姐姐大发脾气,而后又连忙承认错误,彼时,本来可以做到立刻原谅白宗的过错的狁貉,却变得越来越不想原谅他了。她总希望刁难他一下,总想找机会捉弄捉弄他这个小调皮,看看到底他俩谁更聪明些。
狁貉让他下山采些蔬果回来,他马上就去,连御寒的衣物都不用太多,而且速度比她快了不止多少倍。
渐渐的,狁貉开始坐在家里不出去了。平日所有的大事小情,都由白宗来全权照顾,寺内的日常清洁,打理衣物、收拾写字台等等。每天固定的开门通风时间,他把握的很好;为无名神祷告的祷文,全由他来起草,狁貉知道这件事从前总是由她来做的,向无名神通报“自己每天干了什么”,并奉上崇高的敬意与礼品——一抔来自大地的黄土与高原的雪水;可每次白宗向神念经文,狁貉却总是心不在焉地瞟向面容清秀的男孩子,不服气似的想着;“傻小子,我便是洛弥合神本身,你不知道吗?你要拜,要作祷告,倒不如拜我才是!”
日子仍是十分漫长。
狁貉与白宗在白雪山的峰顶安静地生活了七个年头,今年已是第八年。
若是换做从前的狁貉,八年算什么?弹指一挥罢了,她坐在那里,安静地点起油灯,抄经文,一直抄到略有困倦,便是百年的孤独风月。
可是,日子到了现在却是这么漫长。
狁貉倒很享受这份漫长。
她希望,自己一手养大的男孩子,永远不要离开自己才好。
与自己永远居住在这圣洁之地,远离世俗的纷扰,安详地度过一生。换作是谁,都肯定会向往那样的生活吧?……
想着想着,少女逐渐进入了梦乡。
从十岁以来,白宗就一直睡地下。这是狁貉给的规定,教他“尊重女生”“无论是对谁都要有礼貌,哪怕只是起居生活”。这些都是她多年前在大坊修行所学的知识,可是,每天晚上睡前,白宗都只会给她留下背影。那个黑发白衣的男孩,渐渐地长大了,真实地成熟了。
错愕中,狁貉觉得自己甚至赶不上他的生长速度,要比这个孩子还小了。
7
第八个年头之末。
白宗一如既往地下山拾野果,顺便打些野兔回来,狁貉在家修补先前用过的弓箭。
不知怎地,今天孩子回来的甚是晚,狁貉看了看墙角,那两人在四年前合力制作的水钟,显示距离白宗下山已经快五个小时了。狁貉有些纳闷,只是打几只兔子,难道要这么久吗?
莫非……是遭遇了贼人?
忽然间,狁貉的眼前掠过一幅图景。那是多年以前,父亲战死沙场时的样子。当时部落正是遭遇了西方国家的掠夺,才会落得覆灭的下场;而大雪山的脚下,走不出太远,便是当年那王君的土地。
一旦白宗为了追打猎物,越过那些野蛮人的边境线……
狁貉跳下床,胡乱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背后,又套上白宗为她做的两只草鞋,跌跌撞撞地奔向大门口。她的心脏越跳越快,尽管知道比起她,白宗更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他有的是力气,有的是速度和爆发力,比起她这个弱女子,他实在太不需要别人去救了。
可是,明明知道这一点,狁貉为什么还是不愿停下脚步呢?
她所担心的,究竟是什么呢……
直到那扇门在距她一米不到的地方被拉开,她终于站定不动,傻傻地呆在那儿了。
门口,站着那白衣黑发的少年。
“白宗……”
狁貉向他伸手,伸出的手却被一把抽回。
“姐姐!”白宗大声叫喊,那喊声在宁静的高原雪域里,响彻天地,“您为什么教我那么多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真正可以用来打败『蓝魔』的方法?”
狁貉默不作声,她向后退了一步,身体更多地浸入神庙撒下的暗影。
“我……”
“如果无法复仇,白宗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少年咆哮着,怒吼着,将他全部的怒气与受骗的委屈,一同倾泻在面前的神官身上:
“如果您想让我活的像个正常人,在这世上苟活,平凡地度过一生,”
他咬牙切齿地喊出这句话,说着,泪水居然爬出了眼眶,在扭曲的脸上四处纵横、流淌:
“还不如当时就杀了白宗!”
一句话,掷地有声。
狁貉的心,仍然扑通扑通地跳着。
它还不至于碎。
不过内里应该已近支离。
少女盘腿坐在门前,双手分别置于两膝上,她把毛衣叠好、搁在一旁,草鞋也脱下,放在毛衣上。她整理好自己穿了无数岁月的白袍,重新自头往下套。暗影下,神庙中,油灯的火光微微摇曳,狂风骤起,她还是那个雪山之巅的孤傲神官。
不过失去半根手指。
她微笑,盯着面前的少年。
“你想去复仇吗?”
少年沉默了,低下头。
“姐姐……”
“没关系,想去就去吧。我无法留你一世,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我救了你,但也无权占有你的一切。”
“白宗……希望能与你同去……”阳光下,恍惚间,少年竟恢复成从前那副幼稚的样子,仿佛将要离开妈妈的婴儿,可是他的容颜,却仍然那么坚毅,从他的眼中,狁貉看到了一股无法撼动的力量。
可是他说:“白宗不愿离开您。”
“白宗想复仇,但白宗复过仇,想服侍您一辈子。想把余生都留给您……”
狁貉伸出一只手,白宗弯下腰,那只手轻抚他的黑发。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个道理,不是在五年前便教过你吗?
贪心鬼。”
狁貉狡黠地笑了。
8
白宗离开了白雪山。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狁貉的视野内。
狁貉想踏出无名神庙,可她的腿刚一跨出大门,就会马上萎缩枯干。她回到殿上,尔后向远方满怀深情地望了一眼。
随后,大门关上。
风雪百年不止,千年呼啸。
白雪山上,只剩苍茫的白雪。
『心灵百年。』-
传说,洛弥合生来就是河。
人们曲解神话的含义,总是把故事拆开来看。
以后的数千年,洛弥河畔,常年洋溢谷灯草的清香。
人们只知采谷灯草的美味果实吃,却鲜有人知晓种草者谁。
据说,有人看到白雪山巅一块被云雾笼罩的地方竟然长出了青草和大树。在那块绿地的中央,坐落着古老的神庙,油灯火焰于窗口悄悄摇曳。
门口立一女子,似翘首待郎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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