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军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去相亲。一大早,他去了媒人家。母亲给他拿了一包大众饼干,算是给媒人的礼物。媒人家门口有一棵不高的柿子树,刚刚发出油绿厚墩墩的叶子,柿子树用一种严肃的姿态打量着紧张不安的拥军。拥军犹豫了好一阵,才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不急不急,早着哩。”媒人抿着嘴上的剩饭菜渣,打着嗝,喘着粗气,咳嗽了一大会,又呛了一下,伸着脖子吐了一口黄痰,才安静下来。她瞅着那包饼干上灰色的木房子。
“每到这个季节,我的喘病就犯。还有皮肤,一到夜里就痒,没法睡觉。我的眼皮又肿了。”
一只又脏又丑的斜眼老猫从炕上跳下来,嘴里咕噜咕噜地,弓起身子蹭着拥军发凉的腿。
媒人是一个五十岁的肥胖老太婆,一脸皱纹散发出抽劣质烟带来的发霉酸味,下垂的两腮象个毒肉瘤,说起话来,总要长叹一口气再接着说,黄牙缝里的烂苹果味能传出很远很远。
“男择行,女择郎。人家谁不想找个男人能顶家立事?好人家,好人家,就是她妈事多、麻烦的很,跟你说,一切有我呢!媳妇呢,叫方梅,我早就认识,没言没语的,大眼睛,能干活。”
媒婆嘴里念叨个不停,又到院里转了一圈回来,她好像是去了一趟厕所,手里一直提着灰溜溜的细腰带,裤裆还开着。
“你过来。”老太婆向窗外瞟了一眼,蓝眼珠带有一种神秘。
拥军向前凑了凑。
“跟女人……睡过觉吗?”老太婆压低嗓门,如同一只被捏住脖子喘不过气的母鸭。
“没,没有。”拥军张大了嘴,他把手插进口袋,揉搓着一块小纸片。
“知道你没有。我是说,你怎么去见你未来的老婆。”
“老婆,人家能愿意吗?”
“傻东西!”老太婆的大奶子呼闪着,小眼睛里发出红光,“你啥也不懂,还看什么老婆?过来,你过来……”
拥军鼻子尖都麻了。
老太婆跳上铺着斜格苇席的土炕,一条青花被子堆放在炕头,炕头摆着一个长方形红木头箱子。
“我得先试试你,然后再去看。”她用满是疙瘩的粗手,抓住拥军细细的胳膊。“上来,上来,你这样,看来……你真是不会……这样……噢……进去……”
“我……我,不会,可是……”拥军的嗓子发干,他发现媒婆散开的头发上趴了一只褐色的蜗牛,蜗牛一双触角摆动着,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小眼睛。
他的裤子在褪下来的时候,被挣下一个扣子。他的腿抖的历害,手不知放哪里好。老太婆嘴里吐着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用烟熏的发黄变黑的长指甲使劲地掐拥军的小奶头。
突然,院子里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震的糊在木格窗棱上的白纸嗡嗡直响。墙外传来牛车的声音:
“好走了,浇地去,西坡沟涯……上车!”
拥军吓得不知所措,他感到一阵发晕,嘴里涌上一股苦水,他又咽了下去。
老太婆翻着白眼,“没事,没事,是牛开了缰绳。外面的大门关着呢……”
哞———院子里传来踢打顶撞的声音。是老黄牛,在使劲地撞击大门,它想出去,好不容易开了缰绳,它欢快极了,在院子里又蹦又跳。
拥军抬起头,木格窗户上的白纸上贴着大红剪纸,是一对在水中嬉戏的鸳鸯。窗台上,靠近窗棱的一角,一把脏兮兮的白塑料梳子,缺了二个齿。
从老太婆身上下来的时候,拥军发现她肥硕的大腿外侧有一大片的红疹子,她不停地用手挠着,一直挠出血迹才肯罢休。
“我说过,杨树开花的时候,我身上就象有毛毛虫在爬。好了,好了……”她精神抖擞地卷了一只烟,用火柴“呲”的一声点着,撅着象鸡屁股一样的嘴唇,使劲地抽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冒出来四个青蓝色的烟圈。
拥军感觉下身象被黄蜂蛰了一样,他想起十岁时一只绿色的巨大蝗虫咬掉了他的小指头尖,那种恶梦般的刺痛久久地缠绕着他。
他跟着媒人一起来到女方家,他坐在沙发上吃饭的时候,他筷子里夹着一块香肠,女方的妈妈——一个干瘦的女人,年龄不大却满头白发,在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而坐在沙发另一角——方梅,稍微抬起头,眼里流露出一种朦胧的美感,跟他惊慌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碰触。他的心情,还集中在下身那种酸苦的潮湿里。
回家的路程,不到十里,他却感到无比的漫长。他时而想起方梅红嘟嘟的脸庞,却不由自主地联系起媒婆大腿上那片象毒小疮一样的红疙瘩。他极力回忆起方梅妈妈弯腰在锅里煎炉包的时候,他心里升起一丝甜蜜的温暖,又被一种肥臀内部蒸发出的肉麻的痛苦所取代。
夕阳隐没在放荡的紫色晚霞中,他仿佛看到方梅跟他送别时那双默不作声纤细的手,这片刻的宁静,又被媒婆粗野的笑声冲击的荡然无存。
第二天,媒婆来到了拥军家里。她盘腿坐在炕头上,拥军妈忙着倒茶。
“人家答应了呢!我跟她家是知根知底。方梅什么都不要,她妈妈呢……说好了,一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一座挂钟。你呢,领人家去买身衣服,这不就定下来了?”
“真的吗?人家没说什么?那敢情好!”拥军妈抬脸紧盯着媒婆下巴上的一块蜘蛛大小的痣。
“我就做主了呢!”媒婆双手拍着炕席,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那么,媳妇什么时候能到我们家来看看?”
“看你急的。我这不是要多跑二趟吗?”媒婆弹了一下她脚上的小花鞋。
“哟——哟——,我咋忘了呢?”拥军妈赶紧转过身,走进内屋,折腾了半天才出来,手里拿了一块花布头。“你看看,这是给你准备的。”
“方梅呢,从小就能干活,庄家地里的样样都会。她爸前得水肿病死的,她妈呢,生怕自己的闺女受屈,所以人家提前把该要的要下。我怎么不了解我我表姐呢,过日子,一丁一点都不浪费。那天去,说实话,我表姐还有点看不上你家拥军,说是拥军不会说话,嘴太拙。方梅到底是有主见,她一眼就看好了,我后来去,她光低着头笑,我问了她半天怎么样,我说再不行你们就拉倒了。你猜她,从箱底给我一张她的照片哩,你看——”
媒婆先是摸了一下屁股后面的口袋,掏出了她抽烟的烟包子,又往怀里摸索了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张有皱的4寸照片。
拥军妈红光满面地擦了擦眼角的眼眵,她因为高兴,牙痛的腮都有点肿了。一份幸福,总是要付出些痛苦做为代价。
拥军看着那张照片:是方梅,站在桃花树的中间,头顶上花朵的阴影投到她的脸上,形成一块灰色的三角形。因为照片被折叠了一下,所以方梅从左耳朵往下一直到凸起的胸部,好像有一道被抓伤的痕迹。拥军用手扶摸了一下又想极力地伸展平,“咔嚓!”一声,方梅的头发和眼睛被撕裂了。
“不行……了。”拥军对媒婆说。
一桩婚事,就这样夭折了。
许多年以后。拥军正站在自家院子里仰头看梧桐树上的一个老鸹巢,母亲从外面走了进来,多年的中风病,她只能靠一根拐杖出去散散步、晒晒太阳,她一进门就挣着嗓子喊:
“老媒婆死了!”
拥军去参加了媒婆的丧礼。他带去了一包土黄色的烧纸放在灵前,灵堂正中摆放着媒婆的黑框照片。一只短尾巴瘦狗跟了进来,竖着尖鼻子在拥军的屁股上嗅了嗅,然后在一片训斥声中窜了出去。
乱轰轰的送丧人群中,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方梅!胖了,头上戴了几朵用白洋布折叠成的小花,一身深蓝色的套装,整个人看起来象坟墓上昂立的石碑一样肃穆沉静。
他想说“梅,你,过的好吗,本来我想给你捎信……”,突然路旁一棵大榆树上飞过一只布谷鸟,凄凉的啼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光棍——多苦!光棍——多苦!”
他看见方梅转过头去,肩上披的白布上落了两只绿色的螳螂,一上一下咬牙切齿、翘着尖尾巴正在交配。他说道:
“你到我家去看看吧,梅,还记得你说,我们有缘吗?第一次,没有了……”
这时响起悲怆的喇叭声,声音呜咽低沉,片刻的宁静后,忽地爆发出亲朋们山一样的哭泣声,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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