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母亲的前半生

文/张玲琅

嗨，我是张玲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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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走后，母亲如同一枝刚长出花苞就遇上严霜的玫瑰，瞬间凋零；那活泛的眼睛也敛起了光芒，变得一天比一天深沉。我才知道，三叔是她生命的源泉，三叔没了，她也就枯萎了。

我的母亲叫张春华，从小我就知道她跟别人不一样，她从来没有开口讲过话。这让我很是为难，一边她是我母亲，我不该嫌弃她，一边因为她的原因，我总是受人嘲笑。那些猴根子见到我就唱：大哑巴，不说话，生了一个小哑巴……我捡起石头砸他们，气得直哭，我想我应该恨她，一出生就让我钉在耻辱柱上。

可三叔说我母亲是最了不起的女人，杨柳镇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我应该以此为荣。我一听，有故事，赶紧替三叔点上旱烟袋子。三叔蹲在门口的石坎上，吧嗒吧嗒抽起旱烟，烟雾弥漫呛得我只掉眼泪，三叔也不看我，自顾自讲起了母亲的前半生。

2

1980年，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吹进武陵山区的农村，杨柳镇的人们依旧保持着旧日的风气。母亲作为一个哑女，没机会接受教化，只能在家养大，等成年后找个愿意娶她的人嫁了。三叔与母亲一块长大，深知母亲本性敦厚纯良，想上老张家提亲，却被家人阻拦，理由无非是那几句：哑女会成为拖油瓶。三叔不听，说了一句非春华不娶，被在家里关了一个月。等他出来时，母亲已经招了上门女婿家。

据说当时爷爷放出话去，谁能为老张家招来一个女婿，就送她一石米。那个年代的米贵如黄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二黑被招来做了上门女婿。

谁知李二黑竟是个酒鬼，可怜我母亲一个哑女，懵懂不知夫妻情爱之事，夜夜被醉酒的李二黑折磨的伤痕累累。

母亲家门口有一口井，三叔每天早上都去挑水，借机看看我母亲。三叔说那段时间，我母亲脸上总有淤青，他心疼不已却不敢表露，只能挑了水低头离开。

改革开放的风终于穿越层层山脉，吹进了武陵山区，杨柳镇兴起一股致富之风，种果蔬的，养牛羊的，处处都是一片生机。母亲虽听不见，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她也想做点什么。不知她从哪里弄来一窝小鸡，李二黑给她围了一个鸡圈，春华养鸡场就这么办起来了。母亲早起晚睡，天天围着这窝鸡转，夜里怕它们冻着，白天怕它们被阿猫阿狗叼走，除了睡觉视线几乎没离开这群鸡。李二黑没喝醉的时候也会帮忙买点饲料。

养鸡见效快，三个多月就有鸡和鸡蛋卖了，母亲凭借自己的勤劳，走在了致富的前列，成了镇上的致富榜样，事迹被张贴在镇政府的墙上。李二黑乐得合不拢嘴，想感慨点什么却不知怎么表达，只能说一句：这哑巴……

在民智尚未完全开启的时代，邻里关系的和睦建立在共同贫穷的基础上，若一家先富起来，必然要付出代价。

母亲的第三茬鸡苗投放进鸡场已经是十一月了。天气渐渐转凉，早晚温差极大，人也变得懒散不好动。可能是被窝里太暖和，母亲那天早上起晚了，她慌慌张张的跑去看她的鸡苗，顿时脸色煞白——几百只小鸡横七竖八地倒在鸡场里，早已没了生气，有人在鸡场投了毒。

三叔说，那天整个镇上都能听到母亲的哀嚎声和李二黑的唾骂声：打死你个哑巴，就知道睡睡睡，你怎不死……你怎不死……三叔听不下去跑去劝架，只见母亲身下一片殷红，母亲流产了。

3

酒鬼李二黑因为鸡场事件和孩子流产，深受打击，每天喝得醉醺醺倒在山里或是路边睡觉。母亲坐月子的那个月，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还是三叔牵挂母亲，天天早上来帮母亲的水缸里挑满水，烧好满满两瓶开水，还会带一些面条煮给母亲吃，母亲身体能很快复原，三叔功不可没。

发财梦渲染得武陵山区的年轻人蠢蠢欲动，守着祖上留下的一亩三分地已经没有任何出路，出门打工形成风气。母亲的哥哥和妹妹把孩子托付给她，南下打工去了，照顾四个孩子和老父亲的重担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每天早上，母亲都要早早起来准备好孩子们的早饭和干粮，等孩子们上学之后，母亲就开始下地干活，她把出门打工的人留下的地都种上了庄稼。哥哥妹妹从不往家里寄钱，一家老小的口粮全从这些庄稼上来。

每隔一段时间，三叔就会帮母亲给庄稼施肥、浇水，一个哑女一个男人，默契地在地里劳作着。哑巴母亲明白三叔的心思，可她一个哑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不能劳作的雨天帮三叔补一补衣服上的扣子。

4

酒鬼李二黑死了，喝醉之后掉下高坎摔死的。没有人对他有过多的同情，母亲简单料理完他的后事继续过她的生活，她地里的庄稼比李二黑重要。

那时候爷爷已经瘫痪在床不能自理，孩子们虽已被接走，但母亲一个姑娘家，又是个哑巴，照顾起来多有不便，三叔主动承担起照顾爷爷的责任。他和母亲的感情，都藏于心间心照不宣。

爷爷离世时，将母亲托付给三叔。三叔家里的人看出他的真心，也不再阻拦，两人终于拨开云雾见月明了。三叔说，那是他和我母亲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他头一次看到，原来母亲笑起来，也可以那么美，比闭月羞花的杨贵妃都美。我说：三叔你见过杨贵妃？三叔说：滚。

那段时间，母亲如同待嫁的少女，每天将自己精心打扮给三叔看，三叔心里也美滋滋的。他想一定要快点攒足结婚的钱，给母亲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三叔出去给别人做活儿挣钱时，李二黑住在高山上的家人来了，他们绑走了母亲。李二黑有兄弟三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儿，李二黑的父母就想出了让二儿媳再给小儿子做媳妇儿的荒唐主意。

三叔回来不见母亲，痛苦流涕，将拳头重重砸在石墙上，一拳又一拳，墙上染满血也不自知。

5

三叔再见到母亲，已经是半年后了。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摆脱李家人的控制，又是如何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跑回来的。三叔蹲在我们家门口的石坎上歇息，见母亲远远的从路口走来，惊得站起来揉了几次眼睛，没看错，就是她。母亲回来了，她望着三叔呆呆地笑，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皮。

“兔崽子，那就是你呀。”三叔在石板上敲了敲他的烟袋。

“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我？”我问三叔。

三叔慢条斯理地装上烟丝，从“的确良”的衣兜里摸出一盒火柴“撕啦”点上。

“因为她喜欢孩子，上一次的流产让她自责了许久。”

母亲这次回来之后，三叔依旧殷勤不减，多次提出结婚的事，但母亲始终没有回应。三叔说，他明白母亲的苦心，是不想拖累他，让他想走的时候可以走得干脆。

“你不能恨你母亲啊！”

我知道三叔接下来要说什么。

在普遍缺衣少穿的日子里，我却经常有新衣服穿。在“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农村，她一直坚持供我上学，同龄孩子读完初中就辍学打工去了，而我至今还在读高中，以后还打算上大学。

对她来说，坚持让我受最好的教育有多难，可想而知，但依然她坚持着。

我抬起头望向前面，绿油油一大片的是我母亲种的蔬菜，她每天凌晨鸡叫头遍时会把这些蔬菜送到城里的菜市场，365天，从不间断。

我的母亲，虽然不能听不会说，可骨子里有着伟大的品质。

我问三叔，你没在问过母亲答不答应？

“问过，你母亲的意思是，等你参加工作了再说”

6

2007年我终于大学毕业了，距三叔蹲在石坎上给我讲故事已经7年了，母亲依然在杨柳镇种着蔬菜，三叔依然守候在她身边。我写信给三叔和母亲“儿已立业，望叔与母亲结百年之好，相伴终身。”

不久，老家寄来书信，是侄儿代笔。我展开信件，以为能收到三叔和母亲的好消息，信上却写着：三叔意外身故，速回。

三叔是在城里被车撞身亡的。城里回来的王大娘穿了一条新样式的裙子，我母亲觉得特别好看，一直盯着看了好久。三叔看出母亲喜欢，偷偷瞒了母亲去城里买裙子，最后，回来的是裙子和三叔的遗体。

三叔后事处理完后，母亲再也没有往日的风采，眼睛因为哭得太厉害视力严重受损，一向勤劳的她也不去侍弄她的菜园了，经常坐在门口的石坎上，一坐就是一天。她手里总抱着三叔用命换回来的那条裙子，有时笑，有时流泪。

我原以为，是三叔更依赖母亲，现在才发现，三叔才是她在苦难中活下去的全部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