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摄影师阿布
朋友从异国发来采摘蒲公英的图片。 我说,蒲公英还可以喂蚕呢。 桑梓之地, 父母之邦;蒲公英走天涯 ,这两样又都可以养蚕,好巧。 桑树与蒲公英 摄影师阿布村里的“棋王”明哥种了十几亩桑林 。每年春天,小河坝边各色的野花肆意绽放,岸上的林子里新桑叶也舒展开来,在阳光下嫩绿欲滴。再过2个月 ,桑椹成熟了 ,红的红,紫的紫,采摘时稍微用点力 ,饱满甜美的果汁就溅到了手上,好难洗掉。
桑林南边,一条小溪蜿蜒而下,滋润着小村庄。村子因此得名河西。小小河西仅54户人家,但地肥人勤 ,30多年前是本市首个 “电视村”,20年前是本市“电话村”,又常出些不凡人,令四方乡里高看一眼。
村东头水泥小桥边,两座土坯房鸡立鹤群,那是我家和明哥家。房子用石头打根脚,青砖夹鹅卵石土坯砌墙,屋顶架人字梁,铺小黑瓦。北坡瓦面上生了青苔,一簇簇肥嘟嘟的瓦松迎风起舞。
明哥种桑不为养蚕,而是做桑杈。他圆脸上含着微笑,背着手在林子里穿梭巡视。暖暖的太阳在林里投下一片摇曳的斑斓,也在明哥的汗脸上投下耀眼的光。他不时攀折下枝条,用锯子和带弹簧的铁剪仔细修剪,只留下3、4条枝桠编织造型。看到路人,他马上打声招呼,吆喝人进来摘几捧桑椹。
夏天到来,桑苗长到一人多高 ,虎口粗细。明哥将树枝整个锯下,拉到房屋前。那里有一个黑乎乎的石灶台,明哥和兄弟们燃起大火堆,手握桑苗反复炙烤,剥皮,塑型,刮削,加工成木杈出售。明哥做的桑杈坚韧光滑,重心匀称,几代人都使不坏,在我们那里远近闻名。
明哥的妈妈姓马,我叫她马娘。听姐姐说马娘年轻时可好看了。马娘已经60多岁了,依然眉清目秀,穿戴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用黑网挽成一个髻。她说话细声细气,每天帮着明嫂带小孩,扫院子,看鸡鸭。
我五年级时,养了一纸盒蚕,天天从桑林里采叶子喂养,还将蚕盒拿给马娘看。马娘高兴地摸着蚕儿说,哦,它们长好高了。然后小声叮嘱我说:可不能说是长长哦,对它们不好。
早上刷牙时,村子大喇叭里准时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里面的阿姨天天讲要“多劳多得”、“改革开放”,乡里干部往来动员,要造出一批先富起来的“万元户”。
明哥动心了。他贷了款,在桑林里养了几千只 “来亨”鸡,和明嫂、马娘天天打疫苗、喂食、赶鸡,忙得脚不点地。雪白的鸡苗一片片地布在林子里,啄食着桑椹和虫子,不时伸长脖子沙哑地鸣叫几声。听说鸡粪又可以为桑田催肥。哈,桑林里一片生机和希望。
鸡长大了。我去桑林里玩,却发现明哥全家苦着脸, 盯着地上一只将成年的“来亨”鸡。那鸡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突然摇晃一下,翅膀一乍,两只鸡眼都张开了。终于,那鸡还是支撑不住,倒地咽气。
当年家乡鸡瘟发作,在各个村庄往返扫荡,明哥的几千只鸡全军覆没。银行马上追债。
去采桑叶的孩子太调皮了,有人扯坏了桑枝踩垮了田垄,明哥的脸黑了。他不吭声在桑林喷洒了农药,一夜间学校小孩们的蚕几乎全军覆没。
我的蚕没死,但也断了粮,饿得一动不动。有几条蚕宝宝已经变透明了,吐出一点点亮丝。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也吃不下饭了。
马娘说:蚕饿了。你去采蒲公英喂它们吧。
田野里的蒲公英还没开花,嫩嫩的叶子紧紧贴着地,要很小心地拔才不会折断。叶子一放进盒里,蚕儿就扑了上去,霍霍地吃个不停。它们吃饱后,就找个角落,摇头晃脑吐出亮丝,将自己包裹成一个个银光闪闪的茧儿。
明哥不服。他以亲戚名义,又贷了一笔款,买来一辆二手三轮车跑运输。他在部队当过汽车兵,懂驾驶和修理。我见他哼着歌,将旧三轮在院子里拆成了一地零件,连汽缸上的活塞环都不放过,取下泡在盆子里用汽油刷洗。然后不看图纸,就将车原样拼了回去。我对“棋王”哥的佩服又增加了几分。
明哥试车了。他在麦场里反复兜圈,细听发动机的声音。我苦苦哀求想玩车。明哥熬不住,给我开了两圈,马上就轰我下来了。
“开车危险!”明哥黑着脸教训我。
明哥开车第一年挣了些钱。第二年,他出了车祸,车毁了,他的两条大腿都被撞断了。银行天天上门逼债,听说派出所要拘留他。
这一年,市经贸局组织了一百多台大车,招募司机去广东中山劳务输出参加基建。明哥勉强养好腿,报名参加了远征。
明哥出门,桑林安静下来。太阳照常升起,桑苗从树根上抽条长高,无人修剪。一年年桑椹红,桑椹落,做了树下花生苗的肥料。
两座土坯房前,有明哥打的压水井。井架比普通人家的大出一圈,蓄水池子抹着光溜溜的水泥。我叹了一口气,将衣服放盆子里按两下。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将衣服倒进蓄水池里,用脚踩几下。
“衣服这样子洗不净的。” 明嫂头上扎了片手帕,扛着锄头回来了。她笑呵呵地说:“你先洒洗衣粉,揉出泡泡来,闷一会, 再这样狠搓。领子要洒干粉,使劲搓。特别是白衬衣领子,那可是男人门面哦。”我应了一声。那以后,我洗衣服水平一般般,但白衣领永远是最白的,有的衣领都被我搓烂了。
明哥写家书了。带红边的航空信封里装着十好几页信纸。他讲了南下的行程,又介绍了广东打工生活。他说中山就是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建楼。来自全国各地的车队往来穿梭,尘土飞扬。他们车队每台车两个人,24小时人停车不停,很多人嫌辛苦不干了。他和一位年纪大的司机分一组,为了照顾老人家只好多干点活,天天眼睛通红。马娘和明嫂都叹起了气。倒是两个小姑娘,折腾着爸爸寄回来的录音机、故事书,开心不已。
一天中午,我在家里烙死面饼。马娘在屋外小声唤我,走进来塞给我一个荷叶包,里面是两只雪白的馒头。“刚出笼的,赶紧趁热吃。”马娘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她又手把手教会我在白面饼里加葱花油盐做成千层饼。
明哥又寄信了。信很短,说他换了工作,还附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明哥左手叉腰,昂首向右前方,右手扶着辆高大的红色油罐车。一副墨镜挡住了明哥的眼睛,令我感觉有些陌生。
河西又出了几个专业户,有养兔子的,有种番红花的,光放电影的就有两个。除了我小爹倒腾农药化肥、收购粮食发财外,其他人都不了了之,最后也出了远门。
我上中学了。一个周末,见马娘的脸上堆满了阴云。半月不见,明嫂竟瘦得皮包骨,眼窝沉陷,头发也斑白了。她神情恍惚地说:你明哥变心了……
这次是亲戚捎的信儿 —— 明哥在外边有女人了。油站老板的妹妹喜欢上他,要他回家离婚。
听说,明哥当年相亲,就嫌明嫂读书少,根本不愿意。明嫂却一见钟情,非要嫁给他。两人种地都不咋样,不过都爱干净,将破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明哥穷折腾这些年,嫂子毫无怨言,天天乐呵呵的。人到中年,眼看家却要散了。
明哥终于回家了。他带着那个女人,先到了市里的二哥家。二哥仪表堂堂,是从赫赫有名的8341部队转业的军官,曾长年担任毛主席的警卫工作。二哥全家没有好脸色,二嫂说话更直接:你要住我家可以,按风俗,要留1块钱给我。这是赤祼祼的不欢迎了。
两人在二嫂家住了一晚。第二天,那女人回了广东。明哥独自回家闹离婚。
明哥遇到了家族和全村人的抵制。马娘更是把他往死里骂。我周末回家,见明哥面色红润,胖了一圈,衣服也精致得体了好多。
“哥,嫂子对你那么好,带娃、伺候马娘那么辛苦,做人可千万要讲良心啊。”
“可她不理解我,对我的事业没有帮助啊!”
不欢而散。明哥的两个女儿,无辜地躲在一边,插不上嘴。
后来明嫂寻死差点成功。离婚不了了之。
我出远门上学了。一个暑假,明嫂炒了几个菜请我喝酒,笑吟吟地说:我知道你喜欢到处玩,但你小侄女要上初中了,你教她几天英语好吧?
随后十天,我在明哥门前的老榆树下,给小侄女讲完了初一的48节英语课。从此她的英语都是年级第一名。这是至今我唯一一个学生,也是我几十年来的骄傲。
明哥后来在深圳炒股,在90年代就有了千万身家,不过又大起大落了几回。
有一次回乡,刚好明哥也回来过年。他的目光更有神采,但穿着件灰色布夹克,猛一看像个下岗工人。
“哥,千万富翁就穿这个?”
“哈哈,要低调啊,小兄弟。”
明哥又转头不甘心地问马娘:“你再看看,想起我是谁没?”
马娘穿着一套黑色灯芯红绒棉衣,戴着瓜皮棉帽,还是那么干净整洁。她迷茫又警惕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我不认识你。”她摇摇头,身子向后缩。
马娘老年痴呆了。她很快就过世了。
明嫂跟着明哥去了广东,开了个小卖部兼营电话亭。两个女儿在深圳成了家,早年投资了几套房子,现在都值几千万了。她俩还在海南买了房子投资。
前年回家,发现明哥竟独自回了乡下。他得了皮肤病,秋冬季节只有呆老家不会发痒。哈,还有这种病。明哥的土坯房年久失修,早已倒塌,他买了村民的一座砖头老房子,扯上网线,开着三台笔记本电脑炒股。明哥指着屏幕说,你看,我拿3万进去,3个月,又挣了10万哦。
网友评论
有机会我要请阿布吃酒,听你讲那些震撼人心的大小故事。
文章题目桑树与蒲公英,不知道是不是象征着明哥和明嫂这两个人,
一个爱打拼折腾,屹立不倒,
一个默默无闻,死心塌地。
结局还算完美,
我就感叹,
世界真奇妙,生活真美好,
好人终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