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拾度
她的四个孩子中,我是第一个见到她的。
在那间昏暗的小屋,煤油扑闪着灯豆大的光,接生婆看到我先踏入人间的脚丫子,紧张惊惶地说,哎吆!这是站生啊!年轻的她无畏无惧,疼得汗珠子啪啪掉,牙根子咬得咯咯响,硬是一声不吭闯过了这道鬼门关,把我带到了人间。
我是有多磨人,她细心地用奶水哺育我,我却并不领情,日夜啼哭不止。一个月过去,竟黑瘦得像个小猴子。她焦急万分,到处求人问药,总是没有效果。她抱着我,日夜不眠,眼看着我哭得越来越虚弱,她竟白了多半头发。
那天,大姨来了,看到奄奄一息的我,叹息着说,我来喂喂她吧。那时的大姨也刚生过孩子,奶水正足,谁知我吃了一顿,竟像个小猪似的心满意足,呼呼睡去。她这才明白我昼夜啼哭是因为奶水不足饿的。她愧疚自责不已,埋怨自己呆笨,这么简单的缘由竟然没有发现。之后的日子,她吃糠咽菜也要买最好的奶粉给我。多年后我的胃时常不好,她一直认定是婴儿时期挨饿留下的后遗症。
她对四个孩子从不像别的母亲那样乖儿心肝的宠溺,我一直觉得她对我们的爱比别的母亲少。后来我才明白,她的爱不在絮絮叨叨的嘴上,在平淡无奇的举动中,在细致深情的心里。
在外地求学的日子,有一次有半月未给家里打电话,凌晨五点钟,宿舍里的电话骤然响起。接起来听出是她,她第一次絮絮叨叨地问了我好多话,问我最近有没有事情,有事情别瞒着家里,晚上千万不要一个人出校园。尽管她的语气平静,我仍听出了她的不安。我笑着说,我哪哪都好,吃的香,睡得安,最近都快胖成小猪了,要不是你打电话来,我还正做美梦吃鸡翅膀呢。她再三确认,又听我的语气轻松,这才放心地挂了电话。
后来我回家想起这事,问她那次是怎么了,想起半夜给我打电话。她想了半天,才忽然笑着说,哦,那次啊,那次我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出事了。我饶有兴趣地问,你梦见我出什么事儿了?她顿了一下,时间那么长了,我哪想得起来!过一会儿又说,人都说梦是反的,我就是自己吓唬自己。
我知道,她一定清晰地记得梦见了什么,但她绝对不会说出来。因为她还常说,做了不好的梦一定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变成真的了。我知道她宁愿别人说她迷信,说她迂腐,也不愿一丁点儿不好的可能落到她的儿女身上。
儿时我觉得她疼弟弟总是多过我,为此我明里暗里恨过她,甚至多次想过离家出走来报复她的偏心。上初中那会儿住校,一周才能回家一次。我失魂落魄地想家,想念家里的温暖,想念家里的饭菜,时常想着想着就哭起来。
一天夜里,我梦见她死了,巨大的悲痛让我在梦里哭得撕心裂肺,醒来竟发现满脸泪痕,枕头湿了一大片。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所想念的家的温暖,其实是她温暖的怀抱,所想念的家里的饭菜,是妈妈的味道。
她有一双大脚。这导致她嫁过来后时常受到别人的讥笑,人们想不到,一个女人的脚怎就长得跟个船样?我长大以后,也生得一双大脚,每每买不到合适的鞋子,我便埋怨她,怎就单单把大脚遗传给了我?她每次笑说:脚大抓地稳,手大拿钱准,能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好日子呢!
我的脚大,但大在女鞋码的边缘,稍微用心也未尝不可买到合适又好看的鞋子。她的脚大,却大得没形,直接大到了男鞋的尺码里。
幼时的记忆里,她几乎没有穿过合脚的鞋子。总是长度够了,宽度不够;宽度够了,长度又不够。于是她干脆只穿男士的鞋了,我见过她在好多年的夏天里都趿拉着宽大难看的男士拖鞋。
作为一个女人,半辈子从没有穿过漂亮的鞋子,多少是一种遗憾。但她总是极力隐藏着那种若有若无的缺憾。我工作以后,每每去逛商场,遇到质量上乘的合适她的漂亮鞋子,定要倾囊买下。我希望她也像其她人那样,能穿着女士鞋子漂亮而自信。她总是很生气地说,别再给她买鞋了,浪费那个钱干啥,两双够穿就行。
我以为她怕我花钱才这样说。直到一次,我和她一起去亲戚家喝喜酒,她穿着我给她买的鞋。一天下来,我发现她的脚有点瘸拐的样子,我问她脚怎么了,她连忙说,没事,就是走路走多了有点累。我也就没多想,只是说你坐着歇歇吧。
回到家里,我无意中发现她已经偷偷换了男士拖鞋,大脚趾外侧严重凸显的骨头处磨出了一个血泡。我吃惊又心痛,责备她鞋子不合适怎么还穿?她讪讪地笑着,不是鞋子不合适,是脚长得太难为鞋了。你看,你好心给我买的鞋,又这么贵,不穿多浪费啊。我暗自在心里骂自己的疏忽,光顾给她买码数足够的女鞋,却没想着她脚骨部位的畸形。
她那双大手的样子,也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了。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夏秋粗糙干裂,一道道血口子中露着红生生的肉,春冬天红肿溃烂,淌着脓水,奇痒无比。我从没听过她抱怨,也从没见她娇气过自己一次。浆洗缝补,洗涮抹刷,那双让人惊心的手从没有停止过操劳,家里屋外整洁明亮,我们四个穿得干干净净。年复一年,岁月摧残,关节渐渐粗大变形,手指也伸不直了。
她不识字。我经常开她的玩笑说,你娘不疼你,兄弟姐妹七个单单不让你上学,明显偏心。她抬头看着远方,拂了一下头发,淡淡地说,怪我自己,一心不想上,就想下地干活。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个干公家活挣公分的年月,扒大河,挑土筐,每家要出一个人,家里男劳力少,她可以当个劳力使,可以挣更多的工分,分更多的口粮。她的大脚趾外侧骨头的畸形,就是扒大河时,每天几十趟抬着百余斤的土筐,穿着不合脚的鞋子硬生生挤的。
她经营一家小店后,常说吃亏就吃在没上过学。不认字是大事,不会算术更是大事,哪怕就是农村人,也应该识文断字,能算准帐。这是每次她心急火燎地把客人追出二里地远,窘迫地问人要回多找出钱之后所发出的感慨。
我给她买了个计算器,她学了几次,总是觉得太难,就推脱不学。几年后她的心算竟练出来了,虽然慢了些,但几乎不再出错了。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她竟然会使用计算器了。
她晕车极其严重,以至于看到车就晕。我甚至时常怀疑她是因不愿意出门才导致的晕车反应。当年小卖部变成了小商店,小商店又变成了小超市,她的孩子一个个从这里飞了出去,她始终坚守着不愿移动,像一只守窝的老鹰。大半辈子过去了,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我常说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精彩,要带她去看看,她总是摆手说,我哪也不去,哪也不想去,还是在家好。
对别人来说,她是平凡普通的。对我来说,她绝不是普通平凡的,因为她是这世上我唯一的妈。无论我的脚多大,走多久多远,不管步子是平实还是坎坷,她都在牵挂着我。无论什么时候,我想回家,她都在,或是因为她在,那才是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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