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歌走出屋子,夜已经很深。
一条很长的老巷子,两旁的房屋早已破败不堪,茅草丛生,凌乱的青旗在屋檐下随风飘荡,就像一面面的招魂幡,随时准备勾走路人的魂魄;偶尔有几只野猫穿过,黑暗中发出凄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巷子的尽头,是一个卖馄饨面的小摊。摊子很小,只摆了一张桌子,桌面乌黑,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油垢,像是长年未曾洗过。一个身穿羊皮坎肩的老头子正坐在桌边,大口大口的抽着旱烟,火光一明一暗,仿佛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他已经很老很老,活着对他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意义。或许,是为了多卖几碗馄饨,让过往的路人在寒冷的夜晚暖一暖身子;更或许,是为了多抽几口旱烟,在袅袅的烟雾中回味年轻时的美好时光。
他也曾提着大刀,砍断过敌人的脖子,用敌人的血证明自己的坚强和勇敢;他也曾握着心爱女子柔软的小手,在花前和月下亲亲我我,互叙衷肠。
而如今,他只能守着馄饨小摊,在漫漫长夜注视着路人的一举一动,不时抽上几口旱烟,聊以打发剩下不多的岁月。
生命,也正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慢慢逝去。
柳轻歌走到桌边坐下,大声道:“来碗馄饨面。”
老头子眼也未抬,冷冷道:“卖完啦。只有窝头,冷牛肉。”
柳轻歌道:“那就来半斤冷牛肉,一斤烧刀子。”
说完,取出一个奇怪的戒指放在桌上。
老头子起身,看了一眼戒指,又瞧了瞧柳轻歌,忽然冲黑暗中挥了挥烟杆,一个秃头小乞丐迅速跑了过来,老头子在小乞丐耳边叮嘱了两句,小乞丐抓起戒指,迅速跑了开去。
片刻,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面端了上来,外加了一碟山西老陈醋。
柳轻歌立即大口吃了起来,竟是难得的美味。老头子也不言语,自顾在旁边抽着旱烟。
面刚吃完,黑暗中又奔出两个大汉来,俱是青衫黄带,满脸精干之色。当先一人冲柳轻歌抱拳道:“可是柳公子?”
柳轻歌点点头。
大汉道:“请随我来。”
先是一条充满恶臭的小街,几欲令人作呕。接着转入一间很大的跨院,到处充斥着鱼腥味,几个大汉正光着膀子,解剖杀鱼。从跨院的后门出来,是一条很窄的弄堂,仅容一人通过。穿过弄堂,便看见一幢二层小楼。
大汉引柳轻歌上了二楼:“赵老大在里面等你。”
推门进去,便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迎面扑来,仿佛置身冰窖之中。一个身形巨大的胖子正坐在一个巨大的木盆中,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
木盆中盛满清水,上面还漂浮着厚厚的冰块。赵老大就象一座肉山,几乎占据整个木盆。
柳轻歌板着脸,瞪了他好一会,方道:“本来我是想看看你死了没有,也好到你的坟头痛哭一场,让江湖人都知道我柳轻歌也是重情重义的好汉子。没想到你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好像还胖了不少。看来我又白跑一趟。”
说完,不住的摇头叹息,流露出万分失望的神情。
他如此咒人早死,赵老大却是不怒反喜,微笑道:“恐怕你不是来看我,是惦记我窖里那几坛三十年的汾酒吧?”
柳轻歌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握着他的手道:“你记不记得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赵老大微笑道:“三百八十一天。你上次来的时候,刚好是处暑。”
柳轻歌心头一震,他太了解这种感觉,寂寞,无穷无尽的寂寞,一种无论你怎么你怎么样,都排遣不去的寂寞。
只有寂寞的人,才能清楚的记得每一天。
柳轻歌微笑道:“子时已经过了,应该是三百八十二天。”
赵老大道:“还是你记得比我清楚。”
柳轻歌顿了顿,道:“可是我这次来找你,不是为了喝酒。”
赵老大缓缓道:“自昔年与慕容垂一战,我已经两年未曾离开过这间屋子。我的朋友一向不多,你能来,我很高兴。我虽然不能出去,“海龙帮”还在。”
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臃肿不堪的胖子,竟然是雄踞黄河三十六道水路的“海龙帮”总瓢把子“九曲龙王”赵海龙。昔日威震武林的黑道枭雄,如今却只能坐在装满冰块的木盆中,每天与寒冷和伤痛为伍,经年不见天日,独享寂寞与孤独。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捉弄人。昔日宝马香车的达官贵人,今日可能身陷囹圄,朝不保夕;今日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明日可能身无分文,穷困潦倒。
世人除了同情和怜悯,也只能多一声叹息。
柳轻歌的眼中却丝毫没有同情怜悯之色,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永远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我们同情和怜悯别人,往往是因为我们自己不够坚强和勇敢!
柳轻歌道:“麻老三近日会有两艘大船自白马渡出航,直驶长江吴淞口。我需要在利津渡截击他们,造成船毁人亡的假像。将船上的人秘密转移,由你的人护送他们,直接到达钱塘。”
赵老大笑道:““飞鱼堡”的这颗钉子,疥藓之疾。麻老三此番碰上你,也怪他运气不好。”
柳轻歌叹了口气,苦笑道:“实在没有人比他更为合适了。”
赵老大微微一笑道:“你需要我什么时候准备好?”
柳轻歌道:“八月十八日。”
赵老大沉默半响,道:“好。”
柳轻歌握住他的手,缓缓道:“谢谢。”
他本已不必说出这两个字,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
赵老大微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
柳轻歌道:“我对你说谢谢的时候。”
赵老大道:“所以你千万莫要再对我说这两个字。我只希望你下次来的时候,能够好好陪我喝一次酒。”
柳轻歌不答,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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