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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忙得大半年人们终于闲下来,闲下的男人们大部分喜欢打扑克,也有不少喜欢赌钱的。麻将、牌九,闹哄哄一屋子,从下半晌一直要赌到半夜。半夜散场,或是哪家女人找到赌博场子来,女人又是吼又是骂,烈性子的女人一头冲过去,掀桌子掼板凳。伤了面子的男人,这时候也冲过去一巴掌扇得女人一个趔趄,夫妻俩打到了一起。女人破口大骂,骂男人,也骂跟男人一起赌博的其他男人。狗是早就狂吠成一片,四邻的灯渐渐亮起三两点,在寒冷的冬夜里,瑟瑟地黄着。
二猴子之所以叫二猴子,是因为他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人又长得又瘦又黑,活像个猴子。从小到大叫得时间长了,大家便都忘记他的大名。二猴子也是个烂赌鬼,二猴子的女人从来没有进过赌博场子,二猴子从来没有被女人揪着头发拖出赌博场子。虽然二猴子赌钱有赢有输,按照二猴子那个浆糊脑子,输得肯定比赢得多,可是他家的赌博账是算不清楚的。赢了钱,都吃掉了。如果第二天早上二猴子女人挎着篮子割肉买豆腐,然后中午二猴子家烟囱滚滚白烟要冒好一会子,那就是二猴子头一晚赌钱赢了,一家人开伙了,个个都吃得嘴巴油抹抹。隔壁家的狗钻在二猴子家桌子下面,再喊都喊不回来。要是输了钱,也有动静,打架,夫妻两个对打,打输的那个拖过孩子有来由没来由再打一顿。几个孩子都有经验了,一早就跑出门,看到二猴子家毛蛋大清早冻得鼻涕成河在外面不肯回家,不要讲,一准是二猴子输钱了,躲打呢。
二猴子家吃肉也好,打架也好,不管唱的哪一出,隔壁二猴子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妈没有房子住,靠二猴子家墙边搭了个小屋子。老奶一个人住在小屋子里,漆黑漆黑,有一盏昏暗的灯泡,等闲时候也不打开。不说春秋天,就是冬天,老奶一早摸黑起床,拖着扁担去扒柴草,二猴子家烧的柴草都是老奶一早扒回来的。老奶自己开伙,不跟儿子媳妇一起吃,也看不到煎炒,黑洞洞的小屋里,老奶烧什么吃什么,二猴子是从来不晓得的。只有三十晚上,媳妇叫儿子喊奶奶,一家人在一张桌子跟前坐下,坐不了一会子,也就散了。
虽然平时有机会打牙祭,但是真到了三十晚上,二猴子家的伙食远不如别人家。乡下人过年都是尽可能地丰盛,吃的喝的穿的,都要尽力,不仅仅是一年辛苦的安慰,更是一个家庭在村子里的体面。二猴子家属于那种打开门一览无余,水洗一样,其实过年不仅仅能看出一个庄户人家的家底,也看出这户人家的前景。能七碗八盘置办起来,认认真真过年的庄户人家,不仅仅是可靠本分的,也是有算计的。马虎过年的,是过不起年,也是不做打算的那种家庭。
十赌九输,这是句实话。赌博赌博,越赌越薄,也是句实话。二猴子赌钱是有家传的,二猴子爹在世的时候也赌,也是烂赌,乡下人讲那些赌钱瘾极大但是赌技又不行的人,就是烂赌。二猴子妈三天两头去赌博场子找男人,直到有一晚二猴子爹回家路上掉水塘里淹死。有几年二猴子妈没有进赌场,再次进赌场是拖猴子。抽头子的人家和一起赌博的男人都讲,你喊你男人,现在又喊你儿子,显摆咋地?你个女人,真是不贤惠。二猴子妈看看儿媳妇,三天人头打成狗头,三天吃香的子家屋山头搭了个小屋子,自己过自己的。那时候老奶还跟人说,眼不见心不烦。
儿子天天吃肉老奶也高兴,但是儿子天天打架,老奶哪里能清静?天天扒柴草,架不住天天输钱。这一年冬天也是,五猴子家几乎天天打架,吃肉的日子一个巴掌都用不掉,眼看到了腊月根下,不要说过年好歹三个孩子添置件衣服、腌两刀肉的钱没有指望,连打回来的新粮都挑出去一多半还赌债。
老奶把自己起早贪黑在人家摘过的棉花地里捡来的一篮子棉桃提到儿子家。媳妇看在眼里,心里也热乎了一下,老奶床上的棉絮烂成什么样不用看,她心里是有数的。媳妇说不能再赌了,再赌,日子过不下去了,何况几个小家伙也大了。
第一次听媳妇讲得这么实诚,二猴子妈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还没开口,二猴子小舅子来了,顾不上喝水就跟姐姐讲,二猴子的大儿子在他们村子里玩牌九,输了这个数,小舅子伸出手掌晃了两晃,还没看清数字,二猴子妈眼前发花,一屁股坐到地上。
二猴子家熬到了年三十,好容易没有人再来要赌债。可是人家家家户户烟囱从早到晚冒着浓烟,进进出出又是鱼又是肉,又是爆竹又是香火,又是笑又是唱,只有二猴子家里虾不动水不跳。三十晚上的年夜饭,二猴子妈红着眼睛按照旧例坐上桌,桌子上青菜萝卜,是菜园地里的,一碗咸肉,二猴子姐姐送来的,再有就是一碗红烧的小黑鱼。黑鱼是孝子鱼,小黑鱼往往都团在大黑鱼身边不离开,一网下去,如果捞到小黑鱼,必是一群。而且小黑鱼的样子非常像棺材钉,这个也不吉利,腊月里打到小黑鱼都是放生了事。二猴子家用小黑鱼过年,不仅仅是潦倒得很,也是不管不顾不要脸面了。
三十晚上不赌钱,二猴子几杯酒下肚,钻进被窝睡觉,孩子们早就跑出去玩了。二猴子妈站起来,拍拍打着补丁的围腰子,走出儿子家,回了自己小屋。那夜,二猴子妈吊死在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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