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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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绿皮火车由北往南疾驰着。

一节硬卧车厢的过道上坐着一个瘦削的女人，她穿着露腿的超短裤，大腿上纹着一只动物，一半被短裤遮住了，看不分明。据她脸上显出的老态来看，她大概有四十多岁了，但眉目间风韵犹存，暗示她年轻时一定秀丽可人。她对面坐着一个圆脸男人，短头发贴在脑袋上，香肠似的厚嘴唇向前伸着，眼光不时扫一下瘦女人的大腿。终于，他开口搭讪了。

“你到哪一站下？”

“泰安。”瘦女人望了他一下说。

“你也是昨晚上的车吗？”

“是。”

“昨晚睡得好吗？”

“我早上五点多就醒了睡不着。我那铺位挨着厕所，一到五点钟上厕所的一趟跟着一趟，厕所冲水声跟放炮仗似的，‘轰’的一下。我醒了光在那听这声儿了。”瘦女人抱怨说，“你听，就这声音。”

厕所里“轰”的一声后，一个瘦男人走了出来，他的脸像是被一双巨人的大手用力握过似的，挤出了一道道极深的皱纹。他走到正对着瘦女人的隔间，问坐在下铺的一个胖女人：“我能坐会儿吗？”

“坐吧。”一个熊一样的女人和气地说，她染了黄头发，肉嘟嘟的脸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成了古铜色。皱脸男人坐下后身子朝向圆脸和瘦女人，随时准备加入谈话。

“早知道就和你换换铺位了，我那铺位离厕所远。我睡眠好，动静再大我也能睡着。”圆脸对瘦女人说。

“那多不好意思。”瘦女人笑了。

“没事，出门在外还不是相互照应。”圆脸露出讨好的笑。

“你到哪一站下？”瘦女人问。

“温州，还要再坐一天才到。车上网不好，图片都加载不出来，这不才唠会嗑嘛。”

“坐车真累啊，你还要再坐一天。我今天下午四点就到了。”

“没事，唠着嗑一会儿就到。”圆脸顿了顿，“你是去泰安旅游的？”

“不是，去找我男人。”

“那还挺远的，你们可真不容易。”圆脸有些失落。

“没办法。他在泰安工作，我家又在哈尔滨，我不愿去离家那么老远的地方。况且我俩也没领证，先这么凑活着过吧。不过他对我是真好，什么都让着我。他比我大十五岁，我三十四，他四十九，按说让着我也是应该的。”瘦女人傲娇地说，一点也不觉得谈自己的隐私有什么难为情。

“老夫少妻的，他可真享福了，哈哈哈。”圆脸怀疑面前这个女人可能在别人婚姻中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为了掩饰自己的怀疑他打起了哈哈。

瘦女人托起了腮望向窗外，五官摆出一副青涩纯真的模样，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乍一看还真年轻不少。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农田问：“这种的是啥？”

“这是麦子。”皱脸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插话了。

“一年收几次？”瘦女人又问。

“麦子收一次，高粱再收一次。冬天把麦子种撒地里，六月的时候收，然后再撒高粱种，冬天的时候收。”皱脸很庆幸有机会可以显摆自己的专门知识。

“当农民真累啊。”瘦女人感叹。

“干嘛不累？”胖女人也加进了谈话，一上来就让瘦女人觉得有些不自在，“像我这活儿天天扛东西，能不累？看你不像是干体力活儿的吧？”

“怎么不是？我是工地上的。”瘦女人肯定地说。

“拉倒吧。”胖女人说。

“咋？不信？”瘦女人一下抬高了嗓门。

“嘿嘿。你这瘦身板哪能干得了体力活儿？”圆脸赶忙打圆场，“嘿嘿。体力活儿得我们这些大老粗才干得了，像你这么白净应该坐办公室。”

“对对，一看你就不像我们庄稼人，指定是坐办公室的。”皱脸附和道。

“你们可真抬举我了，我可不是坐办公室的料。”瘦女人说。

“看你身材保养得真好，像我也三十多，都胖成这样了。”胖女人说。

“人胖了他动一动就累，还是像我这样瘦一点好。”瘦女人得意地看了胖女人一眼，“我一天就吃一顿饭，多一顿也不吃。”

“那你男人挺幸福，一天就伺候你吃一顿饭。”圆脸谄笑着说。

“别的地方他给我花钱多啊。什么化妆品、首饰、手机，我要啥他给我买啥，对我可好了。”

“真羡慕你，像我头一个男人就不行。”胖女人说，“光靠我一个人撑起来，在家白吃白喝也不出去挣钱，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散伙。现在找的这个男人倒是靠谱点，就是时运太背，做生意赔了不少，还要我替他还债。唉！找男人就应该找个有能力，运气还好的。你光有能力时运不好也白搭，像有的人能力一般但是时运好，照样赚大钱。”

“还真是。”圆脸说，“像我们村的一个，越战负伤退下来的。当时给他两个选择随便挑：一是去啤酒厂保安科当科长，二是去派出所当队长。他一想，啤酒厂好啊，平时还能带回家几瓶啤酒。况且那时候国企保安科权力挺大，再一个派出所警察也不好当，那时候人打架猛啊，管你是不是警察。这么着，去啤酒厂了。没想到，嘿嘿，过几年啤酒厂黄了！他战友去了派出所现在混得可好了，他呢？在我们村头开小卖部呢！哎，命不好没办法。”

“还真是，命这东西真拿它没办法。”皱脸说。

一时间人们陷入了沉默，一起感叹起了命运的奇妙之处。

“你第一个男人怎么个不靠谱法？”瘦女人突然问胖女人，她很想听听胖女人的悲惨过去。

“嗨！别提了！天天在家玩游戏，你说你不出去工作在家做做饭啥的也行啊，他偏不。我不在家做饭就点外卖，我做的饭不合胃口还发火。伸手就要钱，给晚了也发火，急了抄起板凳就抡过来。整个一妈宝男，碰上他我可算倒八辈子霉了。”胖女人一腔怨气。

“弄死他不就完了。”瘦女人轻描淡写地说。

圆脸和皱脸面面相觑，对于这疯狂的建议不知说什么好。胖女人似乎被石化了，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住。连周围听他们聊天的人也愣住了，一个正在吃泡面的男人抬起头来看了看瘦女人，筷子上挂着的面迟迟没有送进张开的嘴巴。车厢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尴尬开始四处蔓延。

“哈哈，你这办法真是直截了当。”圆脸迫不得已挑起了救场的重任，“‘弄死他’！哈哈。以后我老婆不听话我就吓唬她，弄死你！哈哈，她要问我就说这是火车上一个东北女汉子教的。哈哈，‘弄死他’，简单粗暴......”

“你腿上纹的是个狗吗？”胖女人问。

“是猫，招财猫。”瘦女人把短裤下沿向上扒着，露出了整个纹身和整条裸腿。圆脸和皱脸趁机得以光明正大地好好地端详了一番。

“纹得不像，我都看成了狗。”胖女人说。

“你咋不说是老鼠呢？”瘦女人没好气地说。

“谁会纹个老鼠......”

胖女人的话被瘦女人的手机铃声打断了，瘦女人接通后把手机放在耳边。

“嗯嗯，我今天下午四点多到，你早点来接我......你在哪呢现在.......办公室？不是跟你说接我电话出来接吗？听不懂还是怎的？”车厢里像是突然打起了雷，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别给我解释！你给我竖起耳朵来听好了！以后接我电话去外面接！”吼完瘦女人就挂掉了电话。

“两口子有厉害的。”过了会儿胖女人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不是男的厉害就是女的厉害。”皱脸又一次附和道。

此时人们已经渐渐猜到瘦女人那个不光彩的身份了，而瘦女人一点也没意识到周围人心理上的变化。胖女人突然抓住了新的话题。

“前几天那个曝光小三的新闻你们看了没？这个社会风气是越来越不行了，到处流行找小三，不找小三好像显得你档次不够。干小三这行也真吃香，啥也不用干，天天躺家里钱就来了，要多少有多少。比我们这些天天下力干活儿的人来钱快多了。”胖女人唉声叹气地说，偷眼看瘦女人的反应。

“小三和我们能比吗？我们是凭自己本事挣钱的。小三靠什么？还不是靠肉？”圆脸一脸正义地说。

“就是，我们是凭自己本事挣钱的。”皱脸重复着。

瘦女人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像是吃了苍蝇屎一样，想反驳又不好开口，局促之际只好站起来去上厕所。

“轰”的一声后，瘦女人从厕所走出来，没有回窗边而是去车厢连接处抽起了烟。

“这女的一看就是个小三。”胖女人压低了声音对皱脸和圆脸说，“你看那样儿，纹着个身，哪像正经人啊？还‘弄死他’，切，指定是道儿上的。”

“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女的不是个善茬儿。”圆脸向前探着身子同样压低了声音说。

“我也看出来了。”皱脸又附和着。

抽完一根烟瘦女人回来了，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爬上了自己的铺位。

中午的时候，胖女人到站了，下车前她和圆脸、皱脸告别，两个男人热情地予以回应。火车再次开动后不久，瘦女人从上铺溜下来，凑到圆脸跟前一脸鄙夷地说：“我看那女的得有四十多了吧？还说自己三十多。你看那脸老的，哪像三十多？说什么要找有能力又时运好的男人，他男人听见了不得打瘸她一条腿。”

“就是，背地里嫌弃自己男人，真不老实。”圆脸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家那个要背后这么说我非揍她不可。”皱脸坚定地说。

瘦女人紧皱的眉头很快舒展开，又和两个男人聊了起来。

下午四点多，瘦女人也要下车了。拉着行李箱在车厢连接处等火车停下时，瘦女人打起了电话，只听雷声又响了起来，很快传遍了两个车厢：“跟你说四点多到站你听不明白是不？赶快来接我！我这就下火车！”

圆脸小声对皱脸说：“嘿嘿。你瞧，还没见面就吵起来了。这女的可不好惹，哪个男人摊上她可遭罪了。啧啧。找小三找个脾气好点的也行啊，找这么泼辣的，动不动还‘弄死他’。这样的女的谁敢要？啧啧。刚才她和那胖娘们你来我往的可真是。嘿嘿。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儿是两个女人一台戏。嘿嘿。”

“我是不敢要这种女的，哪天一觉睡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看那纹身！”皱脸惧怯地说。

到了晚间，皱脸也下车了。圆脸隔着窗玻璃看着皱脸的背影，心想：“哼，你以为掩饰得挺好，我可都看在眼里——动不动往人女的腿上瞄。哼！看你在人跟前巴巴的样儿，人家说什么你说什么，活脱脱一个应声虫！就你那张皱脸，人家看上谁也不会看上你！”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人们都回自己铺上了，没人可以听他这番高论，于是只得把话咽在肚子里。不一会儿他也爬上了自己的铺，很快他就带着对所有人的不屑睡着了。

黑夜里的火车继续在平原丘陵间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