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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在哪里,白云在哪里?”
“那里。”
(一)
在睡与醒之间挣扎,直至凌晨三点,他才闭着眼睛坐起来双手叠握在小腹处,试图平息下内心的骚乱,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地摇摆晃荡。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头脑果然如白天一样清醒,事实证明一直关闭眼睛假寐毫无效果。他不打算开灯,让眼前保留夜的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更能捕捉到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那些动荡的分子,他试着与它们一起共渡这难捱的夜。这不是第一次了,但绝对是最厉害的一次。
他穿上凉拖鞋,来到阳台上,拾起三小时前掐灭的半截烟点燃,松散的烟头越发红火,像偌大的城市徒然睁开一只眼,它也在失眠中挣扎。楼群里零散的灯火一齐看了过来,汽车呼噜噜碾过夜空,间或有男女放肆的笑声在潮湿的风中飘荡、散去,声音像是早就打包好了只待这时扔出来,徒增黑暗与空寂。烟云在暗蓝的天幕上游离,东边有一颗明亮的大星,西边也有一颗,略小,但更捣蛋,它一闪一闪,不停地眨巴着,在他眼里如同被反复开关的照明灯。
“醒着的渴望睡去,而睡着的像死过去一般。”他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毫不费劲地将半截烟一口吸到底,又让它倒立在烟灰缸,看着它底部的火星消弥,方才转身去房间。他取了手机,背靠着沙发坐到客厅的地板上。打开手机的一瞬间,亮光刺眼,仿佛打开的是一座无眠之城的大门,继而光亮、色彩与喧嚣扎进他面部肌肤,扎痛神经,在整个头部网络产生大震荡,它是如此脆弱不堪。他心有不甘地关上手机,仿佛看到罩着它的那张移动的大网颇为得意地隐退到黑夜中。他随手将它扔到沙发上,然后四肢松散撑开滑到地板上平躺下来。
他睁大眼睛瞅着黑白灰三色交织的天花板,脑海里光明与黑暗正在进行殊死搏斗。相对白天的喧嚣,夜晚整体上是安静的,不安分的是内心。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条生命力旺盛的鱼,不慎入网被拖上岸,兀自折腾,偏偏一时半会死不了又终究活不成,除非破网而出。
夜织就了这张网,要破开它只需要睡上一觉,黎明的曙光自会焚尽它。问题就在这里,他像丢了镇宅之宝一样无法安寝,也无法干其他的事,甚至消遣都不行。他看向落地窗外,黎明还很遥远,星光依然闪烁。星星以及那些不眠的灯火甚至一些来源不明的声音,都被夜网住,彼此无助地相望相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地冻住,凝滞不动。至少表面上看来,他渐渐地平静下去,如同浪潮退去的沙滩,裸落在黑暗中悄无声息。
(二)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开始经历一些事。那些事,于今看来都有相同的指向。当他逗蚂蚁时,它们会逃避,其他的也一应如此,无非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些,有的机敏,有的迟钝,一些不反抗,另一些会攻击人。但他从不曾松手,先是从家猫家狗入手,它们逃避的形式以忍耐逢迎为主,这得益于远祖对它们施以驯化。然后是蚂蚁,蜗牛,它们小而慢,非常适合反复练手,他画个圈,一追一逃常常便是好半天工夫,他只是觉得好玩,从来不会去想它们的感受,又或许觉得它们不会有什么感受。再后来是水里的鱼虾,地上的走兽,天上的飞鸟,不仅追逐它们,逗弄它们,还会捕捉它们,把它们变成美味。
母亲是他最早追逐的对象,从出生就开始了,然后是父亲及一起玩的小伙伴,继而扩展到其他人,从而逐渐步入社会的谜宫。上高中的时候,追她的女孩他看不上,他追的女孩心思在学习上。但他不懂得什么叫放手。双双高考落榜后,女孩迎上来,女孩的家里人又死活不同意。多次央求无果,也没有使他停下追求的脚步。最后他当着她父母的面,一刀剁下一根小拇指,声明非她不娶,不知是碍于他的血还是血性,她家里人终于认可,她成了他的新娘,现在的媳妇。
不仅是动物,植物他也没有放过。植物不会逃跑,如果稍作想象,就可知它们是在原地祈祷。这使得他变得不可理喻,手扯脚踏还不过瘾,便使棍子劈,刀子砍。当他累了,索然无味了,它们才舔舐伤口,断臂求生或是萎缩调零。不仅是动植物,其他的也没放过,路过的风,光打出的影子,天上的星月,越来越多,越来越宽,越走越远,渐渐地有究尽一切之势。它们以一种新的姿态呈现,可统称为生存的理想与追求。它们仍然会逃,越追越逃。他玩命地追,追到手的搁着,继续前进继续追,永无休止地追下去,仿佛这便是存在的使命。
他内心的感受越来越强烈,对外界的感受也越来越强烈,事情变得复杂化。比如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看护他的人都比他强而有力,表面上都拥有决定他行动的能力,实事上却被他套牢,耍得没脾气。他释放着天性并以此为乐,而他们的快乐则伴随着痛。他追逐的步子渐渐地缓下来。
也许是累了,疲倦了,他想。他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又或许是盯着夜幕发呆。他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画面中他在爬时间这把梯子,原本他是将梯子靠着墙,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让梯子竖了起来垂直向上,攀爬得十分刺激过瘾,一直爬到了白云下边,梯子顶端伸进了云层,再往上爬十分艰难,眼睛迷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稍用力不慎梯子会带着他倒下去。他似乎恍然大悟,惊觉一路勇猛地爬上来的时候能保持住平衡真是侥幸。他回头向身后看一眼,又不免魂魄惊得出窍,全身一软差点就一头栽了下去。
他爬得太高了,下面连房屋的影子都看不到,还是在一架无依无靠的梯子上。他想让自己倒退,一只脚抬起,才作势向下就又惊出一身冷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梯子会带着他一起倾覆。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时间网住。
(三)
他坠入时间的虚妄,许多人和事纷至沓来。那回是一次寻常的电话引起了他的警觉,父亲接的电话,父亲的话语跟往常没什么两样。通常父亲一开口,那张慈祥的笑脸立即浮现在他眼前,他脸上发烫,心里也暖融融的,两个人你说他听,他说你听,边听边嗯嗯地应着,聊些什么根本没在意,就如炎热的夏天泡在清凉的水里并不在乎游泳,不在乎是狗刨,自由泳还是蛙泳,蝶泳,泡着就好了。
通常聊着聊着,就轮到母亲了。“我来说两句”,母亲轻快的话语声总会在她从父亲手上拿过电话之前响起。他眼前又浮现出母亲急切甚至有些激动的神情。他和母亲通话会不时大声嚷嚷,像小时候一样没大没小地耍点小性子,气氛会更加热烈。母亲似乎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不耍点小性子,他根本插不上嘴。聊上半小时是常事,超过一小时也不少见。每次他想结束通话之前又得耍点小聪明,找个借口提醒母亲。母亲一听立即恍然大悟地哎呀一声,仿佛她真的把时间遗忘了似的。是啊,时间即使没被遗忘,过去的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回他一听到父亲的声音,立即觉察到了异常,根本无需思考。他继续像往常一样和父亲往下聊,父亲心不在焉的状态越来越清楚,他立即打断闲聊,措词强硬地询问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父亲小孩子似的嗫嚅了几句才讲了真话,母亲摔倒了导致肩胛骨骨折及胳膊脱臼住进了县城的人民医院。他匆匆挂了电话,请了假,如同被一把枪顶着,从千里之外慌慌张张地赶回县城。他在医院里陪了母亲整整十天,白天陪母亲唠嗑,晚上就在医院里找个空着的病房睡,一日三餐同父亲一块在医院外的小摊解决,吃完给母亲带上一份。
白天杂七杂八的事并不多,母亲病房里还住着其他几个病人,众人七嘴八舌东扯西扯,时间过得不怎么有感觉。但一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便觉得倍受煎熬。那是一间教室大小的闲置的普通病房,时值蚊虫肆虐的夏季,闷热还好解决,窗户打开风进来就消了大半,却拿讨厌的蚊子没什么好办法。每到夜晚,他一个人躺在那么大的房间里,睁着眼睛也觉得生活就像个巨大的梦泡。蚊子们百折不挠地驱赶着他,直到他沉入另一个梦里,往往整个睡梦里,他像个逃犯似的被无休止地追逐着。
那时的他已经清楚地觉察到有只无形的手在黑暗中挥舞,它轻轻一拍,将他拍出了家门,把父母亲的青春赶进时间深处,家似乎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它轻轻一圈,把他们围在医院,多像他当初圈住了蚂蚁和蜗牛。虽是相聚,却说不出是温馨还是心酸,或许只有蚊子知道。他一路追逐下来,现在事情似乎发生反转,角色在转换,他成了逃避的一方。他逃避的方式也无外乎那几种,无非有时快跑,有时慢跑,有时机敏地闪避,有时迟钝地应付,有时放弃反抗逢迎上去,有时进行反击。
一个个医院的场景从夜幕里压过来,一段段往事从脑海里翻涌上去,有在医院里迎接小孩出生,有自己受伤住院,有去看望住院的亲朋好友,然后是眼下。他对自己说,今天已经做得想得足够多,应该好好睡一觉,积攒好体力,明天继续战斗。事实上,明天在黑暗中早已上路,那些追赶他的跑到了他的前头,他还浑然不知。他忘记了他在哪里。
(四)
“天空在哪里,白云在哪里?”很久没有听到也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了。就在他接近入睡的边缘时,他听到了。
当时他逗留在路边的紫荆花丛上的目光,随着那娇滴的声音响起,穿过枝叶的缝隙,向前落在一段铁栅栏上呆了呆。铁栅栏浑身铁锈立在赏心悦目的花丛之后,裸露着紫荆花丛接地处泥土一样的黑褐色,令目光凛然,仿佛是撞上了死神投来的一瞥。
之前还在流连于草木葱郁,鲜花艳丽,原本以为调零与腐朽,孤独与死亡十分遥远,不承想触目可及。目光继续带着那位母亲的询问向上抬起,问题的答案跃入眼帘。蓝天白云虽然更加遥不可及,却美不胜收。蓝天仿佛是美梦的布景,朵朵白云恍若洁白的梦纱,它们组成一个不真实的梦在头顶高卧。他却从蓝天白云中看到了锈迹斑斑的铁栅栏的影子,它们都站在孤独身后,不容易引人注目,更难有人深入去追寻。他看得入迷,仿佛成人之后就从未见过似的。
“那里。”稚嫩的应答声如刺客的利刃悄无声息地刺进他心房,眼角的余光瞥见年轻母亲臂弯里约摸岁半的小女孩竖起手臂,手指苍穹。他怔怔地立在原地。
“树在哪里?”“那里。”
“鸟在哪呢?”“那里。”
“风在哪呢?”“那里。”
母女俩欢快地一问一答,她在爱的人眼里,她在爱她的人怀里。他感觉到自己在风里,在鸟腾飞之处,在顺着粗糙的树皮向树冠攀爬。
“花儿在哪里?”
“那里。”白嫩的小手臂舞动了一下,手指指向他的前方,又向上抬起,顺着他的目光指向天空,接着向他平移过来。一张神气活现的小脸,一双亮晶晶的眼在眼角放大,投过来的好奇与探寻一览无余。天空与大地失去了颜色,他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在成人的牵引之下,顺着心之所向,眼之所见,手之所指穷追不舍。也许是到了那位年轻母亲差不多的年纪,才放缓步子,更多地低头看路,可依然不想放下抬头看天。
“天空在哪里,白云在哪里?”
不想归不想,终究还是搁下了,长久地搁着。他不仅要看身前,还得看身后,既要往前走,又要让追逐他的跟得上。
蓝天白云消退,黑白灰交织的天花板清晰起来,又模糊下去。他翻了个身,许多景象在脑海里翻腾。一切都在向前,又似乎在重复过往。
(五)
无处可逃,他被追赶进了夜的死角,像一条垂死的狗一样趴着,下巴斜支着脑袋,眼睛睥睨着地板,呼吸一拉一拉扯着上身。正当他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时,忽地有一口气冲开了腹部的某个关窍,瞬间走遍全身。这口气来得太突然,他只觉浑身一轻,呼气时又顿感长久的憋闷若潮水般撤退去远。他似溺水的人抓到了什么,猛地一使劲支楞起上身,接连大口呼吸数次,顿觉整个人说不出的舒泰,心地一片空明。
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抓住,只是水真的退走了,露出了心田。转变来得太突然,他翻身起来,在沙发上蜷曲双腿侧躺下去,顺手抱过一个沙发枕搁在头下,闭上眼睛,他听到了睡神的召唤,蓝天白云便是睡神的使者,他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似睡非睡之中,潮水般的思维只剩下涓涓细流,缓缓地沁入包裹着他的黑夜,包围着他的房子,合围他的天空与大地。那一刻,他直觉是蜷缩在子宫里,卧在消逝了的土坯房的木板床上,躺在上学路边的草地上,趴在闹轰轰的课堂里自己的课桌上,依偎在抱过他和他搂过的人怀里,火车上,医院里,宾馆里,轮船上——所有睡过和能睡的地方,甚至泥土里——所有人都会去的地方,他可以睡觉了,只要能睡觉,哪里不一样呢。
一只蚊子落到他脸上,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针管扎进了肌肤之中,一口,两口,三口,它迷失在肚子的膨胀感中。“啪”,他对它太熟悉了,与生俱来地熟悉,他不再如从前那般冒失,先让它尝点甜头,稍作隐忍之后,果不其然,一击毙命。蚊子在复制,人类也在复制,他想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应该不会出现颠覆性的改变,凡事隐忍一些,但该出手时就出手,日子过下去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一切思绪自发地理顺,他发觉自己笑了。他一天天做着几乎重复的事,居然被类似的困境逼得快要疯了,自己是不是愚蠢至极呢!他曾经为讲话声音小、发音不标准,表达不清而苦恼,后来他就找有音标的书来读,一个字一个字对着音标读,一段时间下来便大为改观。以此为范例,他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难题。后来怎么又迷失了呢?恐怕不仅仅是疲惫、厌倦那么简单。
他不相信过去的经验赶不上新的变化,他害怕前进,又无法后退。他感觉立于云端,向上看不见,向下不敢看。他过分地在乎自己的感受,感觉彻底失去了曾经追逐的纯粹。现在一切思潮退尽,不再追赶。过往支撑不住,云端的梯子带着他缩回地面。夜的网收紧,把世界沦为黑暗的海。他坠入梦乡,睡得像死过去一样,新的力量在其中生发。当黎明来临,天空燃烧,夜幕剥落,灯火、星星一个个成为脱网之鱼,一轮朝阳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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