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尖的宋词

作者: 杨令宗 | 来源:发表于2023-11-03 01:20 被阅读0次

    顶尖的宋词到底什么样?先要解决标准问题,因为不同的标准会导致不同的答案。

    大体上说,我们可以有三个标准:

    一是摆脱语境,就文本论文本,今天的宋词选本基本都是这么做的;

    二是还原到宋代语境,用市井百姓的标准来看,看哪些词最流行;

    三是同样还原到宋代语境,不同的是,换上士大夫的标准,看看在文人圈里最受欢迎的是哪些作品。

    第一个标准其实最难形成共识,因为无论是每个人还是每个时代,各有各的审美偏好。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树立的宋词标杆是北宋的名家作品,但是,王国维的观点并不是单纯的立论,而是有破有立。

    要破的就是他那个时代里推崇南宋名家的主流词论。这在当时算是一股清流,为清新质朴的风格摇旗呐喊。

    但没过多久,这种清新质朴竟然也变成了繁文缛节。

    胡适选编了一部《词选》,专挑口语化的作品,他相信口语体的文学才是“活文学”,书面语的文学属于“死文学”。

    王国维很欣赏纳兰词,因为纳兰词的一个经典特色就是“明白如话”,也就是像大白话一样明白晓畅。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就是“明白如话”的句子,今天任何一个中学生都可以轻松看懂,不用借助注释。

    但如果我们站在胡适的一边,当然有理由反问:这怎么能叫‘明白如话’呢?

    你没看见下一句就是“何事秋风悲画扇”,直接用典了吗?

    还有接下来“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这不都是用典吗?谁家大白话会这么讲?

    胡适眼里的“明白如话”才是真正的“明白如话”。

    我们可以看一个例子,宋代中叶的向镐(hào)原本是一个很没有存在感的词人。

    但胡适的《词选》选了他的7首词,原因就是“他的词明白晓畅,多用纯粹白话的词”。

    我们看一首《如梦令》:

    谁伴明窗独坐。

    和我影儿两个。

    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无那(nuò)。无那。

    好个恓惶的我。

    这首词即便只是听,你也一定可以轻松听懂。只有“无那”需要解释一下,那是“无奈”的意思。

    但这并不是向镐故意使用生僻词,恰恰相反,“无那”是宋代很常用的口语词。

    我们以今天的知识来看,胡适倡导的白话文学实在纠枉过正了。

    必须先有距离感,才能形成审美体验。今天我们常说的仪式感,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诗词一旦全用口语,和日常生活也就拉不开距离,没有仪式感了。

    我们再看第二个标准:还原到宋代语境,用市井百姓的标准来看,哪些词最流行。

    那么毫无疑问,宋朝最流行的词,就是柳永的词。

    不但“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就连苏轼这样的文学大师填完了词,也很想和柳永较量一下。

    我们今天看到的宋词选本里,柳永的词很有艺术性,比如《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词不但写得一往情深,而且解读空间很大:无论为了恋人还是为了理想,都可以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种登高怀远的孤独和寥廓让这首词超越了男欢女爱,很有高级感。

    王国维盛赞这首词,但很怀疑柳永的著作权。

    王国维的意见是:这首词在柳永的词集里有,在欧阳修的词集里也有。

    虽然没证据,但本着知人论世的态度,著作权肯定要归欧阳修,因为柳永是个轻薄的人,只会写“奶奶兰心蕙性”那样的词。

    今天从考据角度来看,这首《凤栖梧》确实是柳永的作品。

    但是,王国维的怀疑很有合理性,因为在柳永的词里,这样境界高远的作品不但屈指可数,而且毫无代表性。

    真正有代表性和流行度的柳词还真的就是“奶奶兰心蕙性”那种腔调的作品。

    这里的“奶奶”是宋代口语,是市井百姓对女人的昵称,相当于今天的“小姐姐”。

    柳永如果生活在现代社会,一定可以雄霸流行乐坛,名利双收。而在宋代,他虽然可以靠着词曲创作来获利,但收获的名只能是恶名。

    柳永曾经拜访晏殊。两个人地位悬殊,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爱填词。晏殊问柳永是不是还在填词,柳永回答说:和您一样还在填词。

    晏殊很不高兴地说:我虽然填词,却从没写过“彩线慵拈伴伊坐”这种话来。(《画墁录》)

    “彩线慵拈伴伊坐”,意思是女人拿着针和线,伴着男人厮守,这和那句“奶奶兰心蕙性”一样,充满市井气,在士大夫看来很不入流。

    柳永的意思是:我也填词,你也填词,咱们是一对文学好伙伴。

    而晏殊的意思是:你填的词和我填的词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这样套近乎纯属碰瓷。

    从历史考据的角度来看,晏殊和柳永未必真有过这样一场会面,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宋代的士大夫眼里,这番对话特别合情合理,即便没有考据上的真实性,也有观念上的真实性。

    姜夔的词

    我们再看第三个标准:同样还原到宋代语境,不同的是,换上士大夫的标准,看看在文人圈里最受欢迎的是哪些作品。

    这类作品,基本都是典雅的、婉约风格的文人词。北宋的代表人物是秦观,南宋的代表人物是姜夔。

    秦观的词,被誉为“作家歌”。“作家”不是今天的意思,而是指行家里手。

    姜夔和柳永有一个共同点:基本可以算是职业词人,也就是说,他们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填词作曲上边,而且都能靠天赐作曲的本事吃饱饭。

    不同之处是,柳永走了市井路线,从民间乐团和歌女那里挣收入,姜夔走的却是精英路线,靠贵人的赏识挣收入。

    姜夔最有名的两首词,《暗香》和《疏影》,连词带曲,就是应金主范成大的要求创作出来的。

    姜夔在词的序言里说:范成大拿到作品之后,喜欢得不得了,安排乐队和歌女排练,唱出来优美动人,所以取名《暗香》和《疏影》。

    《暗香》和《疏影》,顾名思义,来自林和靖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所以这两首词都是以梅花为主题的。

    看看《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如果这是你第一次读到这首词,我相信,你的反应应该是:这是什么嘛,有什么了不起?

    还会有人问:姜夔废了这么多话,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看看人家纳兰性德,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多么简单明快,多么直指人心!

    所以我们不难想见,胡适一定痛恨这样的词。

    事实上,胡适确实说过:“姜夔的词长于音调的谐婉,但往往因音节而牺牲内容。有些词读起来很好听,而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如他的《暗香》《疏影》二曲,张炎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词源》),但这两首词只是用了几个梅花的古典,毫无新意可取。”(《词选》)

    胡适的话并不算错,因为这首《暗香》确实“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没有什么意义”在艺术上到底是好是坏,这就要两说了。

    姜夔的风格被称为“清空”,我们可以借用绘画手法来理解它:“清”就是颜色淡,“空”就是留白多。

    一张大纸上两三笔淡墨写意就算一幅作品,到底画了什么,就必须仔细品味了。

    好像画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画,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无论如何,在那若有若无、疑真疑幻之间,越品就越有味道。

    大音希声,这就是“雅”的最高境界。但我相信,今天的绝大多数人都还领会不到。

    最后,我认为最顶尖的词是南宋词人张孝祥的一首《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zhuó)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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