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底，我爸妈带着妹妹从上海回江苏老家看我和外公外婆。说起我认了舅舅这件事，母亲有点埋怨我。她说舅舅很多年前就托人带信要相认她都没有回信，没想到到底还是认了这门亲。
母亲说她不认舅舅不仅仅是担心我婆哇不同意，更是考虑到家里困难，亲戚多门头大，以后人情往来的开销太大。
我那时一副很有主见又很叛逆的样子，婆哇因为疼我，也因为年纪大了，对我已经管不了。我从心里看不起父母重利轻情的态度，觉得骨肉至亲都不认，太没人情味了，所以处处和他们作对。
也有相当大的类似因素，我结婚比较早。我是九一年五月结婚的，年底老公从部队回来探亲，我拉着他带着妹妹一起去看舅舅。
我们去菜场买了两条鱼和一点肉，我知道乡下人很少能吃这些菜。我们村里大部分的人家一年到头都是蔬菜，油都舍不得多放，只有春节或祖先祭日才会有荤菜，所以我觉得去舅舅家买什么礼物都不如买鱼买肉实惠。
为了不增加舅舅麻烦，我一般都是吃完中饭去的他们家。舅舅家吃饭晚，我们去时他还没吃完，桌上几乎没有菜，一个碗里剩了一点菜汁。舅舅用饭就着酒自得其乐，舅妈说他就喜欢喝酒，每顿都要喝。那酒是做料酒的黄酒，袋装的，袋子还在桌上，看样子被细细地捏着挤过，里面不会再有一滴酒了。
舅舅舅妈看到我们去喜出望外。舅舅几口把剩下的酒喝掉后就开始忙着翻花生黄豆这些出来准备给我们带回去，舅妈则忙着生火烧开水。
我婆哇是小资产家庭出身，童年时过的是相当富裕的生活。她总是称我们边上的邻居为“乡下人”。“乡下人开水都舍不得烧，水缸里舀点冷水就喝，所以都长蛔虫。”婆哇总是这样说。“呵……好像她是镇上人似的！”母亲和邻居们则在背后这样嘲笑婆哇。
诚然，婆哇并不是以户口来区分谁是乡下人的。舅舅家是我婆哇嘴里最正宗的乡下人。因为每次去舅舅家舅妈都要临时烧水，他们家唯一的一个热水瓶总是空的。
我知道他们家缸里的水是家旁边的沟里打上来的。我们这里是鱼米之乡，家家户户不是门前就是屋后，要不就是两边总会有一条小河沟。我们家从河沟打到缸里的水婆哇是要放明矾的，这样水里的脏东西能随明矾一起沉到底下。我敢打赌舅舅绝不会买明矾。乡下人都不用。这是婆哇认定她不是乡下人的理由之一。
现烧的开水装在蓝边粗瓷碗里，再加一点红糖，那是舅妈的待客茶，还有就是现炒花生，舅妈一定要将花生塞到我们手里，还不停地催促“快喝水呀，喝点水！我放糖了！”从后面舅舅给老公和妹妹的红包金额看，我们无疑是舅舅家很珍贵的客人，糖水和花生也是他们家能拿出待客的最好的东西了。
［现实］我的舅舅（2）
临走时舅舅给老公和妹妹一人一个红包，我们怎么推都推不掉，回家后把红包打开我吓了一跳。
老公的红包是两百元，妹妹的红包是五十元。这也太多了吧？我当时的月工资还不到一百元。收到这么大的红包老公很不安，妹妹则撇着嘴表示不满，她说两个红包差距太大了。那年妹妹才十六岁。我们这里说岁都是说的虚岁。
后来母亲给我们分析，舅舅这样给红包，那是把老公当新女婿上门，而给妹妹的是小孩子的压岁钱，其实五十元已经挺多了。我参加舅舅养父的葬礼时，给的人情也是五十元。
“看到了吧，这就是人情，亲戚多不是好事，以后这样的人情往来免不了了，你认下的亲，你以后慢慢还吧！”母亲最后总结时语气中有着些许担忧。
母亲很看重这种人情往来，但她也很不喜欢这样的人情往来，所以能避免的她就想避免。对于这个弟弟，最好是不相认，眼不见心不烦。认下了，有烦恼也只好忍。这是母亲下的定论。
相比母亲，舅舅似乎对认亲情有独钟，乐此不彼。我后来知道，他和我亲外婆的继子女们也有来往。外婆在母亲的婚礼上生了气再也没有来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舅舅相认了？有了儿子女儿就不稀罕了？这个我不得而知。不过舅舅似乎也没对亲外婆的晚年生活有什么帮助。
在我心里，我认定亲外婆的继子女们对她不好，不然她怎么会哭瞎眼睛？又如何会死在灶口几天才被发现？但舅舅对此显然没什么意见。他大概认为死是人的必然结果，各种各样的死法都是死的正常现象。
舅舅以拥有很多亲戚为自豪，这点和我母亲截然不同。舅舅的亲戚们显然经济条件都比舅舅家好，尤其是舅妈那两个有着资本家血统的兄弟们，在改革开放后都成了老板开了鞋厂。但是舅舅从不向任何亲戚求助，他带着一种类似于中国芯的自豪感和亲戚们来往，行远高于他收入的人情。
“前几天我去东边了，东边大哥六十岁生日，这个人情是一定要送的，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嘛！可不能失了礼！”这是舅舅有一次到医院找我时和我闲聊的话。我愣了半晌才弄明白东边就是亲外婆的继子女们家。
“外婆都过世了你还和他们来往？他们以前对外婆好吗？你送了多少人情啊？”我不解地向舅舅发出一连串疑问。
“我送了两百。你舅妈生孩子时他们也来的，总是自己人嘛！农村就是这样，办事时人多热闹。你也知道的，我们黄家没人，人少会被人家看不起的。你外婆都过世这么多年了还谈什么好不好，怎么说外婆的葬礼也是人家主持的，办得也风风光光的……”
舅舅和我说这些时大概是九五九六年了，那时我的工资好像已涨到三百多，不过两百元的人情在我看来还是挺高的。
人情，这个母亲惧怕舅舅自豪我本没有感觉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我竟然也背负上了。舅舅给了那么大的红包，这人情我不还怎么行呢？尤其是我虽然穷，怎么的也是拿工资的，总不能欺负一个靠地里收成和农闲时去工地拌黄沙水泥挣小工钱为生的乡下人吧？所以那几年每逢中秋和春节，我是必定要去舅舅家送礼的。
去舅舅家骑自行车要一个多小时。我是典型的路痴，而老公作为一个男人在这方面竟然也不擅长，为此我们在看望舅舅时还闹过一个笑话。
好像是九二年中秋，我们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除了菜，还有给表弟的零食和给舅妈买的衣服、给舅舅买的酒。走着走着，我们不知道在哪拐弯了，老公让我去问路。我只知道舅舅的名字，不知道他家具体在哪一个村组。一个女人听我问黄来祥住哪后，很热情地把我领到一排屋前。
“找来祥？你是来祥外甥女？我咋从来没听过呢？他们刚去地里干活了啊！我去把他们叫回来吧！”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听我说了来意后犹豫着这样说。
“我帮你去叫吧，你还是留在这里陪陪你们亲戚”，给我们带路的女人自告奋勇帮我去地里唤“舅舅”后，留下的女人很疑惑地询问我是不是来祥嫡亲的外甥女。
“我妈是被领养的，她和我舅舅从小失散，我是前年才认到的舅舅。”看着那么多礼品，听着我的解释，那女人恍然大悟，赶紧一边到房间里拿花生炒一边安慰我:“你等一会啊，地离得有点远，不过已经去叫了，你舅舅一会就会回来的。”
这个“舅舅”家的热水瓶里竟然是有水的，在给我们倒了开水后女人一边炒花生一边告诉我她和“舅妈”是妯娌。“我舅舅没有弟兄啊！你们是叔伯兄弟吧？”面对热水瓶里竟然有水和装水的是金边花碗这两个细节，我心里隐隐不安，不禁问出了这个试探性的问题。
“不对啊，我们是亲兄弟啊！”
“啊！？”
经过几番对答，我终于确定自己闹了个大笑话。面对锅里已经飘出香味的花生，我只能一个劲地道歉，然后在那个同名同姓的“舅舅”回家前，我和老公红着脸落荒而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