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龙王庙西面是迎恩村,位于城郊位置。周末下午两点,越洋骑着新买的摩托车去他的定点帮扶对象家中履行“帮扶”责任,一路笔直的水泥马路,正适合他的雅马哈摩托撒野。
新摩托车是越洋的老丈人送给女婿的,越洋在水务局工作,但是具体工作地点在三里渠,离家要25公里的路程。越洋在上班之初花800块买了个二手小踏板,无奈在二十几公里的路程面前,踏板摩托就像个小孩玩具,老丈人就一个姑娘,就一个姑爷,所以果断拿下雅马哈,赶紧把玩具车有多远扔多远,好歹也是事业单位的,行头也要讲个般配。
越洋的帮扶对象是迎恩三社的老赵,日常老两口住,其实年龄并不大,不到六十,儿女也全,只是不在身边,按理说也没到帮扶的地步。问题这个按理究竟是按张家理还是王家理似乎也说不清楚,总之按新市委书记的理,精准扶贫就要帮扶到户,到哪户?有几户就到几户。帮是新常态,扶是老作风,咱们的事业就是要做到实处,真金白银的帮,实实在在的扶。越洋是事业单位在编人员,新参加工作不到一年,但政策一视同仁,一月一百,不多不少,工作一到岗,工资一到卡,帮扶就进门。
从越洋家到老赵家不过三里路,但今天越洋并不是直接从家而来,他先去了早市买馕饼,因为约好了中午要去老丈人家吃饭,媳妇嘱咐他赶早买了馕饼中午带回去。所以这会越洋的摩托车上正挂着一袋馕饼随风摇曳。
路不经快马赶,一会功夫,越洋就到了三社。远远的,越洋看到一个小媳妇端着一筐土豆朝老赵家走去,越洋也没减速,一把油门先到了。正要下车,老赵推开了门,看是越洋,笑着说,小韩来了,看看摩托车上的塑料袋,又问道,买馕饼子去了?越洋刚要张嘴,小媳妇从身后说,昨天我还吃馕饼子了,我才发觉这东西挺好吃的,嘻嘻。老赵给越洋指指小媳妇,这是我丫头,又指指越洋说,这是水管站小韩,送钱来了。
越洋突然觉得有点尴尬,送钱其实是件不太好意思的事,每次都是放了钱赶紧走,怕见人,怕人说这么大个傻帽,乐呵给人送钱。
越洋赶紧说,没没没,工作就是这样子。随说着掏出一百块钱递了过去,给你赵叔。老赵接过钱,也没停一下就装兜里了,整个过程跟打的付钱有点类似。掏钱,接住,装兜。
老赵姑娘也似乎稀松平常,一点也不在乎精准扶贫的事。她应该看重了馕饼子,她把土豆筐放地上,笑眯眯地跟越洋说,你的馕饼子给我留几个行吧,我微信给你转红包,我看你买的这些挺好的。
越洋一愣,本打算给摩托车掉头的,听老赵姑娘一问,解下塑料袋说,你拿去吃吧,发红包干啥。老赵姑娘赶紧说,不不,来我加你微信。说着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越洋把塑料袋递过去说,你快拿走吧,几张饼,我也不是卖饼的。
老赵姑娘说,你买的我才给你钱,来我加你。
看越洋不掏手机,老赵姑娘说,咋了?媳妇不让加女人微信啊?
我是贫困户你怕啥?哈哈……
越洋听了也乐了,没办法就掏出手机,和老赵姑娘加了微信。
馕饼没了,越洋只得又返回了早市,但是卖馕饼的新疆人已经走了,他们的饼总是一抢而空。
早市上只剩下一些卖水果卖蔬菜的还在吆呼,越洋站着愣了会,心想这也没办法啊,要不给媳妇打个电话,不行买点别的。
越洋把摩托车推到一个菜摊旁边,支起来,这儿人稍微少点,他掏出手机给媳妇打电话。电话通了,不过媳妇那边感觉很忙。越洋媳妇在乡政府工作,琐事比较多,今天她们单位全员出动帮公路段清扫乡村公路卫生,所以接电话很不耐烦。意思是馕饼子没了就不用买了,早点过去就行。
挂了电话,越洋看看手机,还不到十点,这会一个人去老丈人家也没事做啊,离中午还远,去了干等着吃饭算什么。
越洋索性坐到支起的摩托车上,掏出烟点了一根。远处有人牵了一条藏獒蹲在路边,长毛大头弯背,模样憨态可掬。越洋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注视着早市的一切。
越洋平日很少抽烟的,兜里的烟还是上次在KTV唱歌时别人点的,苏烟,起码有半个月了,想不起来抽。抽烟这件事就跟越洋脸上的痘痘似的,偶尔看见,似也漫长,缘来已久。
这个早市对越洋来说就像自家的老房子一样熟悉,唯一不同的是早市日日新鲜。越洋的记忆中,小时候每天七点跟奶奶一起来早市,必到回民街,顺着清真胡同走两个小路口,有一家羊肉小面馆,没有招牌,厚厚的棉布门帘怎么也掀不动,等奶奶掀的时候小越洋又要用脑袋顶着门帘,享受那阳光的柔软的棉绒绒的感觉。在推门帘的间隙,小越洋回头仰望清真寺塔顶的月牙,也不知是谁每日以神秘的语调诵读《古兰经》,这神秘也让小时候的越洋总是怯生生的。当小面馆的老板娘用大银勺舀起一碗粘稠的小饭时,伴着满屋子氤氲的气氛,小越洋偷偷瞅着老板娘头上的黑纱,遂将所有神秘全部浸入到小碗中,他坚信这不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羊肉小饭。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越洋都认为小时候的这个场景其实是在做梦。
二
越洋低头看看手机,十一点。
早市上摊主已经开始打扫卫生,各种菜叶和挑剩下的烂果满地都是。越洋推起摩托车,跨越着走出这一早的喧嚣,上车打着火,并没有向着老丈人家的方向去。
这正是五月初的时节,越洋突然觉得好放松,骑在摩托车上,他想起刚刚看手机时有两条微信消息,那应该是老赵姑娘发过来的,先放一会吧,只要不看,都还是新消息,总有新消息,比什么也没有可要强多了。
越洋从早市南门出来,这已经是和老丈人家相反的方向了,如果继续往南走呢?
没错,直达三里渠。
三里渠是祁连山下一个小乡村,背靠黑河,因黑河出龙首青山口三里而得名。虽在山下,但是良田遍野渠道交织,黑河水蜿蜒流过,是真正的卧龙之所,寻仙之地。
因为水土较好,三里渠设有附近十几个村落的水管站,管理当地水资源的使用。农田灌溉都由水管站统一调度,水是黑河水,但渠是政府的渠,越洋就是水管员,不是龙王也是龙王,到了三里渠,就到了越洋的西海龙宫。
越洋一路风驰电掣,乡间公路车辆很少,耳边似有歌声,雅马哈的动力强劲,将片片青禾甩在身后。越洋心里像是有一丝向往,抑或是一点念想,这让他马不停蹄,义无反顾。
一路上越洋的电话都没有响起,也没有震动的感觉,越洋心里早有准备,谁也别想找他。路过迎恩村的时候他都忘了回头瞅一眼老赵家。
笔直的水泥路很快就被雅马哈宣泄殆尽了,越洋停下摩托,揉揉眯了一路的眼睛,青山口赫然在前。相传老子骑青牛经青山口入酒泉,青牛和青山相得益彰,听了舒服,也不用追究。不过千百年来,青山口倒是本色不改。
青山两作伴,往来不动声。
淡水过居延,恋道入凡尘。
还有五公里乡间土路就到三里渠了,越洋像是摆脱了追兵,可以松一口气了。他拿出手机,依然没有电话打进来。他打开微信,看到老赵姑娘给他发了消息,网名叫陌上花开,头像就是自己的自拍照。越洋看看青山,低头回了一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很快有消息进来,我叫赵玲,我知道你叫韩越洋。紧接着又有一条信息,馕饼子挺好吃的,红包你收了吧,多少就那些,呵呵。越洋想了一会,回到,好的。然后点开红包,29.9.
越洋收起手机,快十二点了。有点口渴,去站上先泡杯茶喝。
正是午饭的时候,一路上很安静,进村的路也比较窄,越洋顺着水渠一路起起伏伏,不见炊烟,却也闻到了饭香。偶尔碰到熟人,越洋会点头示意。快到水管站时,他停下摩托,决定推着走,因为今天毕竟不是工作日,也不用声张。按日期今天该是老甄值班的,但这会应该去吃饭了,老甄家本就在附近农村。
到了一排红砖房处,三里渠水管站到了。这是一所背靠树林面朝路的院子,院子不大,有三排房围成凹字型,曾经是三里渠小学,院子中间的旗杆还立在那里。三里渠水管站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只有龙王没有庙,直到征用了这院房,才有了自己的根据地。
越洋放好摩托车,来到最中间的屋子,那是他们平常办公的地方,是会议室,也是财务室,也是食堂……总之就是水管员日常待的地儿,其他房屋基本处于荒废状态。因为算上越洋,整个水管站就三个人。
越洋刚要掏钥匙,一看门没锁。他推门进来,原来是甄大姐在。甄大姐看到他也一惊,小韩你怎么来了?越洋顿觉语塞,他实在没想到甄大姐会在。越洋支吾着说,我一个同学想来咱们这儿转转,我先过来了,呵呵。甄大姐说,哦,那你一会还得走啊?出去转的话咋没借辆车开着啊?越洋说,哪里找人借呢?都是摩托车,也走不太远。越洋又问,今天不是甄哥值班吗?你俩换班了?甄大姐说,没有换,我也刚进来,没见人,家里一个人心烦,来这待一会。越洋笑说,你们两口子算是各过各的呀?呵呵呵。甄大姐抬眼看看外边,今天还巧了,咱们三个周末还能聚一起啊。越洋也看着窗外说,不行让甄哥提瓶子酒过来好了,早了没踏青,今天去野炊啊。甄大姐一听乐了,都要夏天了踏什么青啊,你不是不喝酒吗?越洋心想自己也就是一说吧,但居然有一点想喝的感觉呢。
越洋说,先喝点茶再说吧。他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铁观音,问甄大姐,你来点吗?甄大姐看看杯子说,我不喝了,我出去走走。
甄大姐一出门,越洋反而觉得没事可做了。他拎一下暖壶,没有热水,显然老甄也没有烧热水。越洋往沙发里一坐,看着办公室墙上的钟表,伸手掏出手机,什么消息也没有,他点开微信,陌上花开也没有动静,一切都是安安静静。
他抬头环顾办公室,陈设及其简单,墙上有一副字,不知是谁抄写的龙渠县志,小楷工整,但是变化一般,更像是一副习作。正午时分屋子里异常明亮,越洋似乎是第一次这样清晰的看到办公室的每一样东西,空气中有细微的颗粒转动着。他的办公桌就在斜前方,还记得刚上班第一天,他在桌前坐下,脑海里浮现出小学班主任也像他一样坐在桌前,寒来暑往,抽屉前的金属拉手被摩擦的锃亮。当时的越洋心想自己这么多年来还是没能走远,连办公桌也和小学老师的一模一样,十数年的时间不过是原地长大而已,自己真要在这小小水管站待上一辈子了。
越洋想想适才对甄大姐撒的谎,如果这会真有人来缠着他山前山后的看一看该多好,原来自己的谎言居然是心声,这凝固的不愿流淌的时光,就只好在谎言里默默度过。
三
星期天上午的迎恩村公路上,大家都怨声载道,带着情绪打扫卫生,前后两公里的路段属于越洋媳妇张静所在的小组。张静生了一上午的气,她讨厌身边的同事。和张静同一小组的陈舒雅,明知道是来扫路,却踩着高跟鞋穿着小短裙,陈舒雅本来长得就好看,这一打扮,乡村公路上顿时春暖花开鸟语花香,连张会计这个呆板的大哥也赞不绝口。两公里,三个人,走也得半天,何况打扫,张静越扫越来气,看着那俩人嘻嘻哈哈,张静一个人拎着扫帚走了,她想从另一头扫起,免得跟在陈舒雅和张会计后头,他俩的黄段子张静听了实在笑不起来。
张静也并非讨厌陈舒雅,女人之间大家心知肚明,但工作起码要有点责任。张静也不比陈舒雅差,办公室文书对张静垂涎已久,但张静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小小的文书?张静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而已,副乡长李国斌对她有意,但又让她很难琢磨。有时张静也想不如主动点好了,又怕李国斌觉得她年纪轻轻就如此城府,只好先佯装新人,各方面交点学费,坐等李副乡长英雄救美,只是这数着时间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
上午李副乡长的车倒是下来过一次,算是工作视察,但是没怎么落脚,只是告诫大家一定要把握这次练兵的机会,做到垃圾清、空气清、风气清,坑洼一律填平、杂物一律除掉、占道一律请走、毁路一律查处,严格按照“三清四律”的要求,切实做好乡村公路清扫工作。李副乡长讲话的时候,张静没有机会凑上去,她拿着扫帚乖乖站在人群后面,像在久远的校园里聆听教授的格言,只是此时她对李副乡长有所瞎想,这种瞎想是学生所不具有的。就在张静入神的时候,越洋打来了电话,张静很不耐烦,草草应付了事。
李副乡长讲完话后,客气的请陪同而来的公路段领导也说几句,但大家纷纷认为李副乡长的讲话无论从高度还是广度上都统领了全局思想,大家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了。随后,李副乡长很亲民的和大家开了几句玩笑,关心的问候了诸如陈舒雅这样的年轻同志还有几位老婆孩子一大家的男同志。最后,李副乡长在大家的簇拥下走在清扫一新的马路上,宣传科的人员敏锐地抓拍了几张领导边走边聊的画面,司机开车过来后,李副乡长和大家依依不舍的告别,张静也卖力的挥手,她是发自内心的依依不舍。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家又把埋怨抛在了脑后,或许劳动真能使人快乐吧,纷纷喊着去聚餐。陈舒雅打电话给她开饭店的朋友提前定位置,同时张罗人数。张会计此时似乎清醒了大半,表示还要回家给老婆做饭就不能去了,陈舒雅打趣说他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问到张静时,陈舒雅拉着张静的手一副怜爱的表情,她们组可是多亏了张静,她发自肺腑的夸赞张静人长的漂亮又能干,说静姐姐一定要去,要和静姐姐好好喝几杯。张静果断表示不去了,自己还有约。陈舒雅也很识趣,说改天要早早约静姐姐私聊。
大家在欢声笑语中哄散。
张静实在不想去家里吃饭,她觉得这会越洋应该已经在家帮着端碗上菜了,如果越洋打电话来,就说自己中午不回去吃饭了,和陈舒雅她们一起聚餐。
一上午的清扫还是有成效的,迎恩村的公路上空气格外清新。张静走着不时拿出手机看看,并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不断更新的新闻。远远看去,张静身材苗条,长发迷人,一点也不像结了婚的样子,只有缓缓步伐,悄悄透露着她的心事。
五月的树叶已经散发出很强的生命力,夏天真的要来了,张静抬眼透过树荫看着阳光,这平淡中隐藏着波澜,温柔而刺眼。
徐徐微风,正起于青萍之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