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屁孩,由于物质匮乏,常年难沾荤腥,因此就特别馋,对家乡传得极具诱惑力的令人垂涎欲滴的“六大碗”就格里格外的心驰神往。
但是,做六大碗的多是男婚女嫁的人家才做,而且去吃这种大餐的,只要不是亲戚,被请去赴宴的庄客就是挂两挂蟹去吃,不要出人情钱,吃完后,胡子一抹,还是挂着两挂蟹回去。因此,只有大人才有资格去,小孩子家家的没门,除非你是村支书家的小衙内,人家请客,家中人忙不过来吃,小衙内就顶上,这就是代吃的来历。妈拉个巴子的,我不是小衙内,只有望“六大碗”而兴叹的份儿。
有人可能不明所以,现在去吃喜酒都要包红包的,按人头算,请你全家少则数百,多则上千块钱,这就要看是不是五星级酒店。然而,在我们小时候那些年,到双喜临门的人家吃喜酒,庄客不出红包,就是亲戚也是象征性地备办一些贺礼。但是不出红包也不是吃白大,一般来说,被请到的庄客,一定是跟喜事主人家有交情,或者以前人家请过他的,他就要还席,这叫礼尚往来。所以,你不要以为人家不包红包就腆着个脸去吃。家族叔伯之间,每逢喜事也是连家搬,除了舅舅、姨妈、小姨和姑妈以及姑姑等亲戚要备贺礼外,本家爷们儿家的就是晃荡着两只膀子去吃。那种门口有一个书记官专门登记贺仪的事情根本没有,是那种闭门造车的人胡编乱造的。我说的是真的,决不骗你。
我在本庄吃不到“六大碗”,我下庄倒是吃过“六大碗”,不仅吃过,我还看过人家忙“六大碗”。那时,我有一个姑姑,远嫁在戴家泽(即戴南,大多数人喊戴家泽,小孩子喊戴家石)南边的南鼓开家庄。我姑姑家的大女儿出嫁,农村人那时结婚早,还没提倡晚婚,一般来说,男女十七八岁就结婚了,早生孩子早得福,农村人喜兴得很,天生乐观豁达。
姑姑家有喜事,我们当然去吃喜酒。但到开家庄一看,我们就觉得一瓢冷水从头泼到脚,这个庄子大得很,一个庄子有四五千人,庄子大风俗习惯也与别的地方不一样,他们都吃两顿,就是早上一顿,晚上一顿。问其缘故,说是庄大田远,就只能吃两顿,中午饭就抹掉了,不过晚作也收得快,四五点钟就下班了,要往回赶路呢,那时又没汽车,从田间走到家,早已夜幕降临,庄上乌漆麻黑的。
我表姐是在春节后出阁的,那时不是农忙时节,人们悠闲得很。我们跑了一天路,从苏中兴化里下河的那边跑到戴家泽南边的这个村庄,整整跑了32里路,跑得我筋疲力尽,两腿像灌了铅,死沉死沉的,拽也拽不动,又不好意思要老爸驮,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到了姑姑家胡乱扒了几口饭,就草草地在打着的地铺上睡着了。那时不通公路,就不繁华,那么大的庄子连个客栈也没有。算了,只要有“六大碗”吃,挨一点杲没关系!
二天早上就觉得肚子特别饿,就巴望着吃早饭,左等右等不见饭来,就往伙房跑去。一到伙房,只见伙房里忙早饭的人还不少,锅灶上热气腾腾的。有一个叔叔样的大男人站在锅灶边往锅里像扯棉纱似的下粉条,然后还把一些肉圆往锅里丢。姑姑见我饿得好像前世是讨饭花子,她便笑着让人先给我盛了一碗索粉,索粉里放了足足6个肉圆,我把这一大海碗索粉和肉圆甩下肚去,吃得我的肚子圆鼓鼓的。那索粉一吃进嘴里,滑溜溜的,往喉咙里直蹿;那肉圆真的是肉圆,里面掺的面粉不多,肉却不少,都斩成肉泥,跟些许面粉一起被水乳交融后在油锅里煎熟了,一咬油冒冒的,好在姑姑照应我稍微晚一点吃,不然的话,会很烫人的。
吃饱了早饭,一看太阳已经有丈把高了,估计早上九十点钟的样子。这个庄上的人很懒,起得都没有我早,我不耐烦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搭寡或搭博,他们慢悠悠地吃早饭,拖沓,一点儿也不珍惜时间。我于是跑到外面,跟姑姑家的邻居的小男孩们一起梭钱道砸钱墩子,把那种上面印有光绪元宝字样的铜钱角子参与的游戏活动玩得不亦乐乎。玩得太阳偏西,离不多远就要西斜了,也没有人来喊我吃午饭,看看别的玩伴,他们也不吃午饭。我家里人说我肚子里好像有牙齿,消化力特别强,我饿得虽然还不至于前腔贴后背,但也早已饥肠辘辘。我便丢下他们,把宝贝光绪元宝往衣兜里一放,就直朝姑姑家那幢青砖为墙、瓦封山和麦秸草为屋顶的房子里跑去。这种房子在那时普遍茅草屋顶、泥巴夹板墙为房子的时候,是土豪的象征,所以我往姑姑家跑去就天生有一种骄傲和自豪感。
跑到伙房里一看,伙房里一股油香弥漫在好像永远散不尽的乳白色的热气中,人们忙得热火朝天。一问有没有吃午饭呢?姑姑好像脸红了,她小声说:“还没呢,不过马上吃晚饭了,你快到明间心坐桌子!”我不想坐桌子,我看大叔忙菜时的样子挺好看的,已经忘了肚子饿了。父亲来带我去坐桌子吃“六大碗”我也不去,姑姑只能迁就我,让我坐在锅前吃,但只准给什么吃什么,不能用手乱抓的。
所以我虽然没有看到上“六大碗”的过程,但看见了做“六大碗”,所谓“六大碗”也不一定就只有六大碗,她还可能是七大八大碗,就像人们普遍祝某老人活到九十九岁,就是说活很多岁,也许那人只活到85岁,或者活到105岁,说不定的,六大碗也一样,是指有很多碗。
那个叔叔样的男人真有本事,不说他做别的菜,单看他炒杂烩就很有一套。他把锅里倒上菜籽油,然后没过多会,就把切成三角片的百叶片、慈姑丁、碎肉皮和虾仁等,往锅里像天女撒花一样撒到锅里,用铲子铲几下,就把大蒜段子往上面铺盖上去,再在锅边上倒些冷水,在嗤的响起声音时,锅里会昂起一股淡淡的青烟。他很麻利地又撒上盐末,倒些酱油,然后速度地用铲子翻炒几下,很快,家乡特有的杂烩菜就闪亮登场了。
这时跑忙的忙得够呛,他们把那个叔叔盛在三彩碗里的杂烩菜放在托盘里,每只托盘里有四只三彩碗,然后他们跑得飞快,像额头上也长了眼睛,并不是不识人,而是遇到人就闪避了。他们虽然忙得像陀螺直转,但不会相互碰撞,发生人仰菜翻的现象。可见乡村里藏龙卧虎,能人辈出,一级厨师和顶级服务员,并不比现在五星级酒店里的逊色多少,好像还略胜一筹。
我在伙房里不谈吃,光看那个叔叔做菜,我就知足常乐了。何况他们并没忘掉我这个三表嘎,他们每做一样菜都在我面前的大海碗里夹几筷子菜,积少成多,聚菜成塔,我也吃得肚子圆滚滚,像个皮球。况且我看他们把粉条肉丝、杂烩菜、红烧肉、肉圆、雪肉烧黄芽菜和菠菜汪豆腐或者芋头丁虾仁汪豆腐,和红烧鱼以及萝卜青菜汤,一一的从我眼前上到明间心和院子里的客席上,简直就是一种物质和精神高度结合的享受。有谁能像我这样既吃了“六大碗”,又看到“六大碗”是怎样做出来呢?!这是不言而喻的,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每个席上都送上一碗剥了壳切成瓣的皮蛋没告诉我,以致于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六大碗”是哪六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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