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
我入了戏,从长夜到曙天,一眉眼,一唱断,一弹罢。至此,人间全部失了颜色。苏长樾是迷惑我绝色的红,不过尔尔,却是一生天涯。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菩萨蛮
“方才灯结花,鹊噪声,果然贵客到门庭。想他是高堂大厦居住惯,一个富家公子突然何故到此地,此间陋巷门小狭.......”
彼时茶馆,热闹的很,文人骚客都爱听琵琶弦上的故事。恰好我是茶馆弹唱人王氏女子的女儿。
“小丫头,快走吧,别来我这小馆子唱了,担不起。”霍乱之年,我的母亲自缢身亡。这是不详,不瑞,不安之兆。
我被推搡着出了茶馆,呜咽着哭出声来,琵琶也落地。姑苏城的秋天像是受了寒意的野马,动弹不得,失了声。
他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再也挪不开步子。随即,他俯下身子问我,你叫什么名?
“绛熳熳,火字熳。”我跪着抱起琵琶,小声的回答着,远山眉下一片惶然无措,想必定是惹人疼惜。
“你方才未唱完的曲儿是《啼笑姻缘》中的哪一段?”
“是.......寻凤”
“熳熳,你愿意和我回苏家吗,专门给我母亲评弹。”这男子笑起来,如清风,在姑苏城外漫山呼啸而来。
苏家,富甲一方。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似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发顶。
一九一七年秋,我遇见苏长樾,十四岁,差了六旬。
苏幕遮
我入住了苏家,苏家大太太,二太太去得早,这苏家女主人即是苏长樾的母亲。
坐在我右侧之人,也不再是我的母亲,是一个唤柳儿的姑娘。她在苏家已呆了三年,小三弦拿捏得恰是好处。
“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落花无主随风飘,飞絮飘零泪数行,青楼寄迹非她愿,有志从良配一双,但愿荆钗布裙去度时光.......”
这日,我在锦屏之后,琵琶弦上,如高山流水倾泻而出,乍雄乍细,姑苏嗓音吴侬软语,若沉若浮。
苏太太喊了停,我从锦屏之后退出来。
“丫头,你叫什么名?”她眉目和善,年轻时的风姿卓越犹存。
“绛熳熳。”
“何字熳?”
“火字熳。”
苏太太皱起眉头,许久才叹口气。挥挥手让我下去罢。我立在门外,听见张管家问道,太太,这丫头片子命里带火,恐怕与长樾少爷相克。
“罢了,熳字给改了吧,叫成“曼”字便好。
苏长樾站在我的身后,摸摸我的发顶,牵着我进了厅堂对着他母亲说,不必。他蹲下与我齐平,柔声道,你就叫绛熳熳,火字熳,长在这新文化的土地上,哪还信命里相克。
我傻傻的对着苏长樾笑,拼命地点头。当时哪里懂?熳与樾,火与木。
三太太凝起眉,斥了句,胡闹!苏长樾将我护在身后,他铁青着脸说,妈,绛姨的情分也抵不过一个旧时社会吃人的利器吗?
苏长樾的话,绛姨是我的母亲吗?吃人的利器是什么?我听不懂,索性也就罢了。
花间意
姑苏城的末冬,竟是漫雪纷飞,顷刻间,覆盖了这座大宅院。
苏长樾把我唤进房,他眉眼隽逸,指了指桌上的木盒子说,琵琶又称枇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股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
说着,他打开了木盒,眼眸中泛起星星笑意。熳熳,昨日听说你那把旧琴坏了,哭了老半天的鼻子。这喜欢吗。
我心中一恸,看向他,“甚是喜欢。”我复而端起了琵琶。
“熳熳弹一曲给你听,可好?”
“好,春天也快来了,那就弹一段《情探》吧。”
“梨花落,杏花开。桃花谢,春已归,花谢春归你郎不归,奴是梦绕长安千百遍,一回欢笑一回悲,终宵哭醒来在罗帷......”
门外传来了响声,柳儿说,府里来了位老太爷,要听评弹《包公》一段。
我的脸上腾起绯红,女儿家的心事想必都被柳儿听了去。苏长樾哑然失笑,又摸摸我的发顶说道,快去罢。
府里来的张老太爷是苏家纺织业的大主顾。我和柳儿评弹的是《包公》里的“初狼大战山”一段,从不知道,柳儿除去江南女子的柔情似水,还有侠肝义胆之腔。
几天之后,我听说,柳儿要去张家做小姨太。
夜里,我回到屋里。许些下人早早就躲进了冰凉的被窝,厨房的李大嫂肥胖的身子打个滚,呼噜声依旧震天响。
我和柳儿的睡铺在一块,她转过身来,拥着我,叹了口气。
她说,熳熳,前几日你唱的那段《情探》,不是情非得已,是你飞蛾扑火。
她还说,熳熳,我们的嗔痴妄念,在这乱世里,都是孤魂。
最后,她说,熳熳,我们便是这了无生气的大宅院,陪葬的亡灵。
云鬓乱
人纵有万般能耐,终也敌不过天命。
辰午申一到,柳儿还是嫁了。穿着一双大红的绣花鞋,没有唢呐,没有凤轿,亦没有凤冠霞帔。
她的最后一眼,是绝望。
姑苏城已经入梦了,我坐在苏家大院的后门,柳儿跨过的门槛上。
一道影子逼近,是苏长樾,手上卷了两份报纸。
他刚从外头回来,看到我满脸泪痕,脚步一滞。苏长樾也和我并肩坐下来,问道,柳儿走了?
我几不可闻的嗯了句。苏长樾好笑说,熳熳,你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鼻子。
“什......什么?”
“你母亲和我母亲曾经都是苏州评弹的一把好手,当年评弹界都说,左不过林卿,右不过绛宛。她们大概是最默契的评弹人了吧。只是后来,时运不同罢了。”
他笑了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五岁吧。小小个,脾气还蛮大,琵琶都让你摔了一地。”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许,我和柳儿是不一样的。我说,少爷,那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我轻声喊道,苏长樾。
苏长樾笑笑,眼里却有难色,随即他揉揉我的头发。他说,熳熳,天下不太平,也许,苏家也快要变天了。
彼时,苏长樾二十一岁,风华正茂。
忍泪吟
春花,秋实。
两三个年头过去,我依旧在苏家评弹,右侧之人换了又换,苏家三太太也琢磨着要为我寻一枕边人。
我想起了柳儿,再也忍受不了欺凌,跳湖而死。亡灵未亡,孤苦一生,大抵又是飘零一世。
我说,太太,清朝乾隆皇帝到苏州时,当地的一位王氏艺人弹唱一段《游龙传》。此后,也只唱给皇帝听。熳熳也是如此,此生不嫁,只想唱给太太听。
三太太向我招招手,就像曾经依偎在母亲身旁一样,她抚着我的头发。她说,熳熳,我知道你女儿家的心思。可这是苏家,不容得有妄念。我呀,虽说是苏家三太太,可曾经终究不过是个台上戏子。此时不过是我头面戏衣,承载了一时的苏家好风光,短暂欺哄罢了。
我心中悲恸,垂下眼眸,咬着苍白的嘴唇低声说,太太,我都知道的。
苏长樾即将成亲,时值十二月,而我无可奈何。
姑娘家是姑苏城里老地主的孙女,霍姓。那一天的姑苏城,风光极盛,大雪漫天,梅花也铺满了苏家来时的路。
她身着凤冠霞帔,头顶鸳鸯盖头,苏长樾昭昭衣襟,皆有红喜。当他看向我,眼里依旧是难色。
昨日他对着我说,他不爱她。可是你瞧,他屈服在那利器之下,多矛盾,多可笑。
这乱世之年,约誓的温柔也只是属于大户人家间的相敬如宾,互相怜惜。他们不过也是这大宅院的孤寂的亡灵。
满月当空,我依旧坐在柳儿曾跨出的门槛上,抱着苏长樾当年送我的那琵琶。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
我唱起了《春江花夜月》,母亲也曾在一个个孤寂的夜里等着父亲的回来,最后终于心死。
不知江月待何人,我的相思也无处安放。
我抬头,噤若寒蝉,白雪覆盖了姑苏城,不是白头之约,亦不是红叶之盟。
金错刀
一九二三年春,我二十岁,满了五月。
三太太说为我寻了一门好亲事,是城东关赵氏的嫡子。家中兄弟姊妹甚多,且是庶出,一双父母喜你一手好手艺。她一声轻叹,也算是安了绛宛的心了。
苏长樾端起茶杯的手一顿,也好,女大当嫁,熳熳过去不吃亏便好。
厅堂外面是池,是烟雨,是三月,更远处是我渺小到佝偻的呼吸。我的嘴角拼命的扬起,看着三太太,复看着苏长樾。
我听见自己说,那我想在出嫁前再弹一曲《啼笑姻缘》中的寻凤一段。
“方才灯结花,鹊噪声,果然贵客到门庭。想他是高堂大厦居住惯,一个富家公子突然何故到此地,此间陋巷门小狭.......”
我在锦屏之后,悠悠然,外头的雨声淅淅沥沥,逐渐加大。透着锦屏,我看着苏长樾垂着眸,终于落了泪。
这是一九二三年春,还曾在一九一七年秋。
此后,天南地北,再不可能翻开。那时,再也不会荡气回肠,有笑有泪。就像柳儿,长眠于这座宅院,又不得安生。
那日,桃花开得正盛。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怨谱。”念出这一段约誓,却又觉恍惚。
烛光高照,只见眼前那男子掀起我的大红盖头。俯下身问我,你叫什么名?
窗外皓月千里,我眼中微怔。
“绛熳熳,火字熳。”
绛熳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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