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两刀披千发,孤旅天涯;江湖残名谁令挂?尤记她惊鸿瞥,暮雪千山踏梅花。
落叶潇湘,层云暮卷,突兀万巅的恨吾峰上,依旧是白雪皑皑,绝冷肃杀!
恨吾峰山高万仞,左接西昆仑,右临北溟海,方圆数百里却只有一个主人—— 甯千殇。
峰顶之高,入云之甚鸟迹罕至,空气稀薄更鲜草木良禽。惟有东南角四十里方向,有一片原始森林,树木高大挺直,直入云海,肉眼不得窥其全貌,乃恨吾峰上仅有的一片生机。
林内有一精舍,茅草衔搭,破而不败,正中间一粗糙木块权当匾额,书“惟道至尊”四字,流水行云,意趣盎然,颇有道骨仙风之姿。
恨吾峰的主人甯千殇正是居住于此。
“道者,气也;修道者,炼气士也。人身有如泥胎污垢,惟气涌而神足,容颜不老,无欲长生……”
只听茅屋内传出琅琅论道之声,声如清溪流水,潺潺不绝。
“吁……”突然一阵马蹄嘶叫,甯千殇整理衣襟,扬步走出舍外。
只见他一袭灰布长衫,外绑着两柄长短不一的刀锋;一头俊朗飘逸的黑发,映衬着雪一样白的肌肤。
“甯千殇恭候多时了。”
“哈哈哈哈!好友修为竟精进如斯,和尚我不过上得峰来,略微喘息,不料倒被你家这头畜生听了去,莫非真如古圣贤所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耳?”
话语毕,只见半空中落英缤纷,祥和之气席卷而来,纷乱的花影里盘膝而坐一位看似年轻僧者,容貌清奇,体魄雄壮,真个罗汉法相。
暮雪千山恨吾峰甯千殇抿嘴一笑,戏谑道:“臭和尚,亏你还自诩有道高僧,张口闭口畜生畜生的,也不怕违了你家佛祖‘众生平等’的旨义,造无边口业,千百年后佛倒是未曾得证,恐怕还要堕入阿鼻地狱呢……”
和尚也不甘口落下风,“哎呀呀!贫僧就是怕这恨吾峰的主人嫌弃贫僧‘臭’,所以才大费周章斋戒沐浴三月,并着四海列国之奇花拜临,甯峰主倘若还嫌吾不够‘香’,那恐怕只得我佛如来亲降玉趾,才配得上甯峰主的风水宝地了。”
甯千殇连忙搀起和尚,大笑道:“红云啊红云,罪过呀罪过!你这张利口哪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哈哈哈……方才恕甯某无礼,给你赔不是行了吧,快快到舍内用茶!”
“施主这还像句人话!”红云禅师随甯千殇进入茅草屋内。
走进屋内,只见一道琉光瞥过,须臾间仿佛置身于琉璃幻境,桌椅板凳,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与外之茅草酸寒竟然恍若两个世界。
“大师请用茶!”甯千殇携红云禅师坐下,奉茶以待。
红云也不客气,随手拿起茶具便品了起来。
“嗯?好茶,极品!此茶名曰‘暗月陀罗’,只产于西昆仑之巅翠云峰上,茶花三百年一开,西昆仑世称天柱,可接天之浩瀚,吸收日月至纯精华;可连无垠之地母,每享玄黄地脉之气。乃是修道无上之境,武林中一般人如何能享得此茶,况有翠玉宫十二玉女奉西昆仑之主镇守,凡夫俗子,一般卓越,岂能稍越雷池半步?也只有你甯千殇甯峰主艺高人胆大,一马双刀走天涯!”
甯千殇颔首微笑,“红云禅师果然见识非凡,甯某佩服,这样的茶就得与大师这样的人品才好!”
红云禅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甯峰主,贫僧与你相交一甲子,深知你的能为。可有句话,贫僧不知当讲不当讲?”
甯千殇收敛微笑,“哦?大师既与甯某相交数十春秋,引为忘年莫逆之交,还有何话不能明言?甯某虽是狂莽,又痴长大师几轮,却也不至于拂了好友善意,不知顺逆。”
红云禅师见甯千殇说得诚恳,不由得心内感动,肺腑之言油然而生:“甯峰主,多年来你云游四海,行侠仗义,窥尽天下武学,世人皆在心里把你奉为武林北斗之望……”
甯千殇摆摆手,“浪得虚名而已……”
红云续言道:“然甯峰主你学究天人,却只一昧崇尚黄老之学,处处扬言‘惟道至尊’,难道甯峰主丝毫没有察觉江湖上除全真、武当以外的道学门派,对你早已心存怨念?”
甯千殇似乎早已预料红云禅师所言,也不恼怒,言道:“道学是休养生息,养精练气的不二法门,小成可永葆青春,长生不老;大成可以得道成仙,白日飞升。甯某七岁习武,十七岁修道,至今已过数甲子,已是半人半仙之体,何惧凡夫之怨念?”
“阿弥陀佛,甯峰主的确已是半人半仙之体,但为了品此‘暗月陀罗’,跨红尘坐骑闯入西昆仑翠云峰,一连打伤十二玉女,不仅如此,还火焚了翠云峰的奇卉林,若红云没有猜错,今日红云所品之‘暗月陀罗’已是‘人间绝唱’了!”
“哈哈哈哈……和尚所言非虚,和尚是否为此深感荣幸呢?”甯千殇戏谑道。
红云却是疑惑不解,随即问道:“甯峰主向来不做不义之事,绝不可能为了品一好茶而妄动干戈,这也非是道家宗旨。莫非是为了一会西昆仑的主人?”
此话一出,甯千殇原本随意端着的茶杯突然紧握。这一细微的举动,已经给了红云禅师答案。
“果然如此,江湖传闻西昆仑之主乃是一位早已得道的女子,久别尘寰,修为深不可测,倘若她知甯峰主你欺她门下后辈,岂肯与你干休?”
话甫落,甯千殇猛然间右手出刀,寒光威凛,迅猛至极,左手同一时间抬起,出掌轻触红云右肩,红云被这突如其来的掌力错愕,身体自然而然向后退却倾斜,只听“砰砰”的数声,甯千殇腋下双刀早已与不知何种兵刃力拼数招。
须臾之间,甯千殇早已回复座位,似乎刚才的一切什么也没有发生,端起茶杯继续品茶,悠闲自在,波澜不惊。
“和尚,你接着说!”
红云武功虽不及甯千殇,但也绝非庸手,早已看出方才那短兵相接之数招,包含种种之变化,出手诡异之绝伦,最令人深感惊讶的是,普天之下竟还有人能在出手第一招之际让原本修为已臻化境的甯千殇双刀齐出,想必恨吾峰大敌来临也!
“莫非是和尚我口业现世?一语成谶,是她来了?”红云心潮澎湃,却又暗自惶恐。
甯千殇似乎浑不在意,“来了无非是多一杯茶水,甯千殇乃闲憩道士,贵客莅临想是责我无有荤腥浊酒相迎,将我的‘望月骓’击毙,罢了罢了,这‘人间绝唱’的‘暗月陀罗’也抵得过我那匹红尘马儿了,呵呵!”
忽闻茅屋外传来悠悠箫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飘渺不定。红云如临大敌,凝神屏气,体内真气暗暗运转周身,饶是他内功精湛,数次以内力试探,却也丝毫不能察觉出敌人的方位。
突然,原本平和的韵律变得凌厉起来,暗伏杀机,红云只感觉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剑气袭来,避无可避,似乎顷刻间就要取人性命,额头斗大的汗珠滚滚直落。
甯千殇见状,毫不迟疑的出鞘短刀,将刀柄点入红云风池穴,刀锋对准自己,右掌归气纳元,刀身迅速旋转,“红云,禅心既定,何来万剑弑身,万法皆出一脉,不过红莲白藕······”
红云闻言,豁然开朗,随即停止暗运内力,双手合掌,双眸安详,须臾间凌厉箫声所化之无形剑气消弭无形。
“阿弥陀佛,惭愧惭愧!宁峰主一席话语,令小僧茅塞顿开,想不到和尚我自幼修持,到了自以为生死之际,竟然将数甲子的禅门修为全都抛之于脑后,人世间纵有那品行高洁之智士,虽每走于污浊,溺于红尘,但只要心无旁骛,自然步步莲花。汝虽身在佛门,日夜口念弥陀,攸关之际心中却是无佛,不知何日才能抵达彼岸,亦坐莲台······”
甯千殇收起刀锋,扶起红云,朝外走去,“和尚啊和尚,道士啊道士,俗人的俗人······坐禅都想成佛,不是欲?修道的都想成仙,不是欲?俗人都想锦衣玉食,出将入相,甚至荣登九五,不是欲?”
“在甯千殇看来,这些不仅仅是欲,还是大欲。俗人的欲远比不了和尚、道士的欲。但只要随性自然,欲就可以不是欲了!和尚成佛可以普度众生;道士成仙可以调和阴阳;俗人得势可保国泰民安。这样的‘欲’有什么不好?拿来造福苍生比端坐什么莲台,骑跨什么仙鹤好得多了······”
二人正说间,不觉已经走出舍外。
“甯千殇,想不到数甲子未见,你的修为精进如此,难怪我翠玉宫十二女徒尽数败与你手,今日本座亲自前来就是向你讨一个公道。”
“月落红袖出罗幔,倩影吾堪怜。一箫一剑一青鸾,昆仑谪上仙。”
甯千殇出口吟诵诗句,似是往日旧作。“鸾儿,你来了······”
红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西昆仑教主和恨吾峰的主人乃是旧时,言语奏对间似乎颇有渊源,但不知二人到底是何瓜葛?
但见一个飘逸出尘的女子,赤裸着纤尘不染的双臂,肌胜如雪;半阖的眼眸,似也当抵挡不住那频动的秋波;乌云墨鬓,坠落林地,倦懒的腰肢斜躺在一棵参天古树上,手按玉箫眉微蹙,璎珞飘飘月潇潇······
“吾若不来,此尘世间谁还有本事戳穿你这道貌岸然的皮囊?甯千殇,许鸾多年前已立下重誓,再不见你,如若再见,你我二人定有一人消亡于天地间。”
许鸾玉口开启,却是冷冷杀意!
甯千殇转过背去,默然不语。红云见状,忙上前接话:“阿弥陀佛,小僧红云见过前辈。”
许鸾充耳不闻,甯千殇淡然一笑道:“和尚省下口水,勤念佛号吧!此女子天上人间,绝无仅有,怎会理你一个区区小和尚。”
红云面颊顿时绯红。许鸾手捧玉箫,冷笑道:“甯千殇,你不仅心狠,嘴巴何时也这般毒辣了?当年你自毁誓言,害我孤苦一生。如今又将我辛辛苦苦栽培的十二弟子尽数打伤,废去武功,可叹她们数十年的寒暑苦功,被你毁于一旦。”
甯千殇猛地回过身来,红云自相识以来第一次见略带激动的甯千殇,“倘若不是我修道日久,杀气渐除,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那十二只杀人如麻的‘孽障’焉能活到今日?”
许鸾心中勃然大怒,一个皱眉,玉箫须臾拨弄,一道庞然剑气席卷八方而来。
甯千殇却也不敢小觑,双刀迅速并在一起,沛然纳气,顿时刀影漫天,势要与剑气一争雌雄。
“红云你自退出阵外,好生见教!”甯千殇话甫落,左掌袖袍一挥,红云借力打力闯出剑气刀影之外。
红云听得“见教”二字,实在汗颜,知是甯千殇回护自家脸面,不由得新心生感激。
只见刀光剑影,漫天流窜。铿锵杀伐之声不绝于耳。许鸾身形疾如鬼魅,捉摸不定,玉箫似剑,剑似玉箫,看似紊乱无比,实是招招凌厉,击打生死穴位。
甯千殇饶是武功卓越绝伦,亦稍显拙姿。
只见甯千殇躲避不及,只得运转周身真气护住灵门、天池、百会、关元四个大穴,左右手紧守门户,慌乱之中却是有守无攻。
许鸾见状,冷笑一声,突变奇招,右手食指迅猛戳向甯千殇膻中穴,甯千殇此时真气俱都汇聚在灵门、天池、百会、关元四个大穴之上,哪里料得许鸾出得如此奇招,声东击西,“噗”地一声,一口朱红喷涌而出……
甯千殇本以修为卓绝,尘世间哪有人能窥出他的死穴?纵然有那聪明绝顶之士能够窥出,却也无法近他身来;纵然设法近得身来,打将穴上,也是泥牛入海。
怎奈此次之宿敌,却不是凡间蠢物,即使此番击中的不是甯千殇死穴,却也是深受重创。
红云见甯千殇落败,口渐朱红,自忖虽然不敌,却也不能见好友重创而不顾。
红云运起全身内力,再入阵中,双掌劲风呼啸,闪至许鸾身前,一记“大伏魔手印”轰然而来。
红云自知武学修为尚逊甯千殇半筹,眼前之敌更是强无可憾,但此时势要劈开好友生路,红云这一出手,便以运足毕生功力,自信任是真神临凡,也足够一击退敌。
许鸾一心要取甯千殇性命,竟视红云这合毕生之力的一掌如无物,不闪不避,只管猛催劲力封住甯千殇周身穴道,好让他窒息而亡。
甯千殇突然猛喝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紧紧握住许鸾手腕,硬生生撇开,将她拉入自己怀里,红云那一记“大伏魔手印”重重打在了他的背上。
只听“咯咯”数声,甯千殇大部分穴道已被许鸾指力封锁,无力运转真气防御,四肢百骸俱已粉碎!
红云和许鸾都被甯千殇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甯千殇缓缓跌落尘埃,面语含笑,琉璃般晶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许鸾。
“鸾儿,你不是一直想我死吗?今天我终于要死在你的怀里了……”
又是一口鲜血迸出。
许鸾慌乱之中一把抱住甯千殇,同样晶莹的双眸已是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你要背信弃义,宁愿被师尊逐出师门,也要离我而去,害我一生孤独……”
“鸾儿……”甯千殇伸手擦去许鸾腮边的泪水,“人之一生,应当如细水长流,虽是涓涓微弱,却能够为自己所掌握。”
“你一生娇悍无匹,自忖旷世绝丽之容颜天地罕有,冠绝天下之武功更是无出其右。可正因如此,你从来没有真真正正活过一天最初的自己。”
“我喜欢过你,讨厌过你,爱过你,也恨过你,最后我选择永远躲开你,逃避你。但我后来才明白我从未真真正正远离过你,因为我知道,我心里埋藏得最深那个人,最不愿承认,最不愿提起,最放不下的那个人,始终都是你……”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多么恼恨自己,原本浪迹天涯的我还是选择了与你比邻而居,原本这无名的万仞峰头被我取名为‘恨吾峰’,是啊!我恨自己,恨我无能为力去改变你,改变你的执着,改变你的强势,改变你成为我最初识得的模样……”
“我一次次眼望西昆仑,一次次在昆仑山脚驻足叹息,日日夜夜,不知年年。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看见许多少年侠客为了一睹‘暗月陀罗’风采,上山求取,被你的十二个女弟子无情斩杀,有去无回。我便打着‘除魔卫道’的心,登上了翠云峰……”
“我知道只有这样,你才会些许收敛你那高傲圣洁的心,踏上我这恨吾峰,与我相见,哪怕是取我性命……”
“方才红云小友那豁出性命的一击,我想也未想一把讲你拥入怀里,直到疼痛蔓延开来,我才知道,我一生所证之道,原来是要自己用生命证明——我爱你!”
一生证道缘由她,可怜痴人鬓霜华。
青鸾临幸杀恨吾,翠玉相见已数甲。
“恨吾峰从此不再叫恨吾峰,也不应该叫恨吾峰。”
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和尚喃喃自语道。
“那应该叫什么?”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和尚稚气未脱的问到。
老和尚望着天边的一朵红云,若有所见,似乎见到了旧时的好友,面带笑容,不作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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