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蝌蚪的死让本身不太愉快的家变得愈加喑哑。舅舅常年出工不在家,舅妈也不再吵闹。整天呆呆的斜着头坐在堂屋里自言自语。小桑不敢靠近她,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些年,小桑都避免回家,周末的时间大多在学校画室里度过,偶尔月底回来。她已经极少和家婆说话了。少得连上一次上上次说话是什么时候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老得太快,本身不多的头发全白了,深深的皱纹爬满了消瘦的老脸,眼睛肌肉松弛往下耷,但眼神依旧矍铄。蝌蚪死了,舅妈神志不清,这个家寄满希望的载体坍塌,留下颓圮的荒屋子,和一个年迈孤独的老人。
松林镇的苎麻渐次减少。年轻人都涌向城里务工挣钱,留下年老的麻农守着土地里祖祖辈辈的基业。
小桑帮着家婆收割这一季的苎麻。她望着家婆老去的脸,喉咙哽咽不敢眨眼,害怕一闭上眼睛泪水就会止不住掉下。找不到要和家婆说的话。早就不像小时候一样,可以在她的跟前肆无忌惮地撒娇。她害怕说错一句话,一个字眼,便会触及到她心里隐隐的伤痛。她还爱她么?她还害怕她饿着冻着么?她会在自己伤心难过的时候紧紧抱着她,给她吃现做好的豆丝糖么?小桑都不敢问,她不能确定她听到的话就是她想要的答案。
6
录取通知送到学校,通知小桑去报道。考上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令人惊讶的是七年竟然也考上了。小桑觉得不可思议,单不说七年成绩本来就很烂,再加上考前一个月都没有去学校,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她依旧觉得高兴,她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一半,可以和七年一起上高中,将来还会一起上大学。
落城一中中考的制度非常严格,如果没有考上高中,就只有留级再考。踏入一中的高中部,便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的门槛。小桑和七年去学校注册报道,毫无疑问,顾北凡也来了。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升入高中实验班。小桑和七年都在普通班。
“真想不到你这个呆子竟然能够考上。”他拉着小桑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望了望七年,没有一丝惊讶,“你来报名了?一起去吃饭吧。”
三个人一同到校门口点了麻辣烫。闷热的夏季,吃上火辣辣的食物,汗水畅汗淋漓地打湿头发和棉布T恤。
旁边有家长对着孩子指指点点责骂停,“你说你平时成绩看着还行,一到关键考试就掉链子。现在得留级重考,好了吧。你一个女孩子耽搁得起吗?你耽搁得起我还得给你多交一年学费。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被责骂的女孩一直低着头,小桑回头瞥过去,一眼就看出是上次泼水那个女孩。七年低头吃菜,没有说话。顾北凡看了看那女孩,又看看七年,抿嘴一笑。
七年似乎看出了笑中讽刺之意:“笑什么笑!吃饭!”又顺手夹了一大筷子菜塞在顾北凡碗里。
“你们笑什么?我也要笑。”小桑傻乎乎的瞪着顾北凡和七年。
“笑你太蠢。多吃点,长身体。”顾北凡又往小桑碗里塞了一筷子菜。
7
时间果真能抚平生活里汹涌壮阔的波澜。进入高中,再也没人说起七年从前的事,仿佛从未发生过。小桑和顾北凡也缄口不提。
七年和小桑没有分到同一个班。七年基础太差,常常在晚自习后被各科老师留下来。作为口碑极好的重点高中,即使是普通班级,老师也不能容忍其中任何一个同学拖班级后腿,影响升学率,七年也不例外。她哪里忍受得了整天被各科老师轮番折磨。进入高中一个月以后开始旷课。买了各种装饰发夹送给同桌的女孩,让她帮忙完成作业。或者让追她的男孩子帮她做笔记应付老师检查。这样下来,一到月考便露了馅儿。成绩年级倒数第二,倒数第一的还是因为生病只来考了一科。
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愤怒到极致,把狼狈不堪的试卷扔到七年面前:“你自己看看,我的脸,班级的脸,全让你给丢光了。你说你整天嘚瑟什么?你有什么?”
“我有脸啊!难道不够漂亮吗?”七年竟然抖着腿,笑着对怒火正旺的班主任摆出了二流子的姿态。
“你,你给我去办公室门口站着,让大家都看看你究竟有多漂亮。我还真教不了你了。”班主任气得说话发抖。
七年自觉地去门口站着。来来往往的老师学生路过,都打量着这个漂亮的女孩。没过多久,几乎全年级都认识了七年。
进入高中后完全听不懂课,上政治历史还可以当故事来听,一到了数学物理,简直就是瞎眼看天书。上课太无聊,下课没事儿做。七年的性格是易热型,很容易和男生女生玩起来。下课的时候给他们讲笑话,讲在舞厅场子里的稀奇事。这些整天呆在学校里好读书读好书的学生们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她把全部的书堆在桌子上,一上课就藏在书堆下睡觉。实在睡不着就起来找同学玩。班上的走读生不多,七年常常从外边带果子和零食到班上分给同学。和小时候一样,班上的同学都很喜欢这个热情大方的女孩。物理老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说起课来声音忽大忽小,错落有致。七年在她的课上听不懂也睡不着。她把化妆品也带到了教室。兴趣来了的时候硬要给同桌凌凌化妆。同龄女孩在一起总是有太多共同爱好和话题。七年给凌凌画了粗黑的眼线和深蓝色眼影,抹了ANNA SUI的口红。两个人钻在书堆里有说有笑。物理老师走过来敲桌子,凌凌看到老师愤怒的脸差点吓哭。
“上课不听讲,给我站起来。”物理老师把书狠狠砸到桌子上。凌凌猛一抬头,七年也不紧不慢地抬起头。
“长得丑再怎么画都掩盖不了,上课不专心,给我站着听!”
七年把手里厚重的书本朝物理老师扔过去,吓得她急急后退差点一跟斗摔倒。
“你说谁丑呢?说谁呢?”七年气势咄咄逼人,差点一耳光掴去。凌凌拦住了她。
教室里气氛凝滞,物理老师瞬间哭了出来。冲出教室要去找班主任。凌凌害怕得哭了:“要不我们去道歉吧。我们不该这样对老师的。”
“道什么歉!你错了吗?她凭什么这么说人。”七年义愤填膺地站起来,握着凌凌汗涔涔的双手,“你不要慌,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有我呢。”
物理老师在办公室里嚷嚷,要学校处分毫不尊师重道的七年。对此不依不挠。班主任拿七年毫无办法,对她好说歹说让她去给物理老师道歉。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三十多岁的女人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就特别小心呵护自己。过分紧张自己不肯原谅七年的一时冲动莽撞。
七年觉得自己没有错,即使怀孕也不能仗势欺人。
班主任让七年写道歉信。七年不愿意。为了有一个交代,便罚她去打扫一星期公厕 。七年从来没有做过脏活,即使被罚也不愿意服软道歉。
下午一下课,便提着水桶和刷子去打扫厕所。凌凌觉得这事不能全赖七年,也拿着工具去帮忙。厕所里的女生看见被罚的七年,发出叽叽喳喳嘲笑的议论声。凌凌低着头刷着厕所,七年一刷子给那几个女生扔过去,样子飞扬跋扈。其余女生不敢再说话,上完厕所就埋着头离开。
此时,顾北凡也来到厕所门口。本来是想来帮帮忙的。但是看看是女厕所也没什么好帮的。在走廊上闲得左逛右逛。
他在厕所门口瞥了瞥,随口唏嘘:“唉,我们的大小姐也能做这种又脏又累的活,有进步,有点忍辱负重的感觉了。”
七年怒气冲冲地从厕所里奔出来,举着装满脏水的盆子,嚷道:“信不信一屎盆子给你扣上!”
顾北凡双手掩着脑袋:“我信。我信。不打扰你了。待会儿校门口见。”说完,便奔上楼去找小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七年从漂亮优雅变成了如今的蛮横泼辣。但她依旧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文艺活动。她还是自始至终的美丽自信。引来无数男孩子的追捧和女孩子的歆羡。
七年打扫完厕所。让凌凌回寝室拿了肥皂,开着水龙头足足洗了十多分钟,还是觉得脏得浑身不自在。洗完匆匆奔到校门口。顾北凡和小桑已经在饭馆里点好了菜。
七年坐在小桑旁边。顾北凡左嗅右嗅,皱着眉头说道:“哪来的什么怪味儿?”说完又挨着小桑嗅嗅。七年又闻闻自己身上,“啪”的双手拍在桌子上,气得快到掀桌子。
“你急躁什么,不就是肥皂水的味道么?你那么大动静,吓走客人老板得让你赔。”顾北凡说着,又给小桑盛了一大碗米饭。
“赔就赔,我要是愿意把他店子买了都行,怎么着?”
小桑一边听着,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她也不说话,埋着头一个劲儿吃饭。
刚吃完半碗,七年突然站起来,拉着小桑:“我们走,看着他恶心吃不下。”
说完,便拉着小桑扬尘离去。
顾北凡嘴里还衔着半条海带丝儿,瞪着七年和小桑离去的背影:“七年你赶紧把店买下来呀,我懒得埋单。”
说完扔下钱追了上去。
小桑和七年刚走到教室走廊。小桑班上的同学就朝她奔来:“路小桑,有人给你的东西。”
小桑接过东西,是一个浅棕色的牛皮纸信封。小桑还来不及揭开信封,七年便抢了过去。
“是谁送的?你看清楚人了吗?男的还是女的?”七年显得比小桑还迫不及待,想知道是谁送的东西。
“好像是个男的。记不太清楚样子。”转交同学表示也不是很清楚。
七年七手八脚地拆开信封。结果是一个干净的画本,没有任何画任何东西。她失望地把本子扔给小桑:“估计是谁看你本子用完了。谁这么好心?顾北凡?那他刚才为什么不给你?真是多此一举。”
小桑接过本子:“我去画室了。你今天要留下来补功课吗?要不然跟我一起去画室吧。”
“你自己去。太无聊了,我得找个人和我出去玩。
“你不上晚自习了?”
“不想上。”
说完,七年去教室提着包无所顾忌地离开。
某个地方,某个时间,小桑都会清晰地回忆起和七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一个点连接到另一个点,从一条线牵连到另一条线。过去的过不去的都像画本上的点点印记,从小桑的手上一直到她的心里。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试图去忘却一切,将脑海里画本上的所有影像通通抹黑。然后闭上眼,再也不会昨日重现。
小桑拿着画本走到画室。拿起铅笔想画什么,可是脑子里的影子若即若离,始终画不出来。这让小桑第一次觉得画画居然如此困难。她坐在画室里望着天花板发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出来。半个小时后离开画室,回到教室自习。
8
秋日的落城一中,一到傍晚就呈现出异常静谧的状态。教室渐次亮了起来。大片的梧桐叶子飘落到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夜晚开始下雨,秋雨绵绵,已经有一丝凉意了。
七年俨然厌倦了学校,紧张的高中生活让她一踏进校门就觉得压抑焦虑。她大多时候都是旷课到酒吧,结交各式各样的男女朋友。也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朋友,反正在七年看来,今朝有酒今朝醉,能让她开心无虑的就是哥们儿。日复一日,七年渐渐在落河的各个酒吧里混得熟络起来。她开始在酒吧驻唱。这让她觉得生活充实,比起在学校每天埋头看书做题有意思得多。她一直向往着这种任性自由的生活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又到了周末,小桑还是同初中时一样不想回家。没有地方可去,她去七年教室等她,凌凌告诉她七年一整天都没来上课。
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无处可去。这种飘飘荡荡无所归宿的感觉在小桑的生命里挥之不去。
她牵着单车行走在铺满落叶的梧桐道上。靡靡细雨,洒在身上的丝丝凉意让人产生冬天会提前到来的错觉。天色渐暗,路好长。小桑觉得自己在这条路上一辈子都走不完,山长水远,不知道哪里是尽头。
“路小桑——”
她以为自己又产生了幻觉,安静的世界里有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她神色慌张地回过头,看见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意识模糊里细小的声音和印刻在脑海里反复绘过的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一定是看错了。
他奔上来,从她的右边反手牵过单车:“你长高了。还是那么瘦。”
“你——是来找我的么?”
“嗯。我送你回去。”
有时候你一直寻找一件丢失很久的东西,找了很久也不见踪迹。它却偏偏在你不去寻找几乎忘记的时候现身出现。
青河。这个小桑在心里默默念了千万遍的名字,在他们相识四年之后以这种简单的遇见又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单薄,而又温暖人心。
她一直都不说话。紧张,没有什么有趣的话题,怕说得语无伦次。
“你的画,我很喜欢,谢谢你。”青河看着低头不语的小桑,“要继续画下去。”
“那个本子?是你送的吗?”
“嗯。那些天太忙了,本想着来看看你的。”
小桑听见青河说想来看她,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觉得胸口一阵热一阵闷,半天说不出话来。
“下雨了,我送你回去吧。”他把风衣脱下来,搭在小桑头上。
小桑抬起头,那张脸依旧让人觉得温暖。
“可是我不想太早回去。我,我不想回家。”
“我载你去走走。”说完,他让小桑搭在后座上。
细雨中,两人一车,穿梭在落城正在修建的公路上。
沿着迂回的铁轨缓慢骑行。火车驰骋而过。绵绵细雨在秋风中飒飒飘落,打在小桑的脸上。
暮霭沉沉的松林山。
到了山脚,青河把单车锁在路边的铁栅栏上,拉着小桑上山。
他说,当我无处可去的时候,我都会来到这里,我要找到一个答案。而我在这里遇见了你。我觉得我们太像,命运没有给我们一丝怜悯。
青河挽起裤管。
他拉着小桑踩着泥泞的小路上山。静谧的松林山,细软的秋雨打湿一片片蓊蓊郁郁的松树林。半山腰的苎麻已经枯萎,留下残存的麻草桩子高高低低地排列在深紫色土壤里。雨渐停。沉沉薄暮笼罩山间。仿佛你再向前走一步,便会模糊我的眼。此时夕阳的余晖渐渐在天际渲染开来。天色放晴。松林与夕阳交相辉映。一座宁静的小山。两个跌跌撞撞的背影。
她说,有时候想不起你的脸,我都会沉沉入睡,回到梦里。青河,你是我最好的遇见。在年少青涩的年月里,你一直是一个梦,陪伴我度过空寂的年年岁岁。我与梦形影相随,这样一来,好像我们从来都没有分离过。我不敢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幻觉让我不能与人释怀。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要的仿佛就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能够让自己不再空寂,能够让自己自己在心中千回百转嘶声力竭念出的名字,一个留在心里的位置。
人活着需要寄托,需要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像小桑这样的人,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失去父亲,内心愧疚,灵魂无所依靠。在她年幼的岁月里这些致命的孤独感像一把匕首,一刀刀剥下她的血肉。疼痛,却无法道诉。小桑不知道该如何去讲述自己的内心,她所收集的词汇有限,不能把心里的感知准确地表达出来。或许沉默只是一种表象。沉默的人,往往内心丰富但口头表达极差。
她可以什么都不说。
他有一双巨型的手,能够生发出如煦盛大的光芒,躺在手心里,温暖明媚。看着他,可以什么都不用说出来。他能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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