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字bgm:You’ll never walk alone (Elvis Presley) & 你不要担心(野菊花)& And Then You (Greg Laswell) & Falling Slowly (Glen Hansard)
写下这所有文字的前提是,我已经得到了你的回应,对吗
我十三岁时的燥热夏天,是我第1487次回到聋哑学校,我在心里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去。我没有让我的父母陪我,这像是一次自我认同的成长仪式。我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因为我有很多书很多笔记本要装,还有很多画。
我本来不想留下一丝一毫的东西,我要把这段记忆深埋在我打算烧掉的日记本里,在那本日记里,有我练习讲话的分分秒秒和日日夜夜,它们是我扭曲掉的时间,就像我拼命讲话时扭曲抽搐的脸。我觉得很丑陋,很羞耻。我知道我要忘记就不能留下可以回忆的东西,因为我太习惯于沉溺在自言自语的世界里,任何带有我痕迹的东西都会触发我的开关,刺激出我的多重人格。
可是,永远都有一个可是。有一幅画我还是要留下,它记录了我童年时代唯一的色彩。我不想承认至少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我是敞开心扉的,没有戒备设防的,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对心意交通的向往。可是,我跟你还是不一样的,我必须说服自己,我不能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我挑了一个大家都上课的时间,想要避开所有人。校长,教务主任还是知道我的离开计划,出来打招呼,教务主任对我说:“当初你来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他笑了笑,语气并不像是跟一个十三岁小孩儿说话。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小孩儿,但我更加厌恶世俗的大人世界。我要在大人面前装一个好小孩儿。
我习惯性对人露出狡黠的微笑作为回应,这是你很久之后告诉我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露馅儿,一直以一种礼貌又鄙夷的心态小心翼翼地与这个世界交往接触。在当时,我以为自己笑得很灿烂,用不熟练的发音挤出一句“谢谢您”。边说边在手底下打了个圈,你第一次对我说谢谢的时候,就这样在手上打了个圈,我后来觉得这样有助于我发音,就像是打破魔咒的一个咒符。谢谢你,教会了我说谢谢。
当时还算瘦小的我,拖着一个很大很沉的行李箱,主任要帮我拖,我说“不用了”。在聋哑学校说过的最多的话,就是这句“不用了”。主任有点无奈。在我刚进聋哑学校练习讲话的时候,我拒绝学习手语姿势,我就想自我折磨到天荒地老,水滴石穿。我不止一次把舌头磨出血,刚来的实习老师吓一跳,要叫救护车,我也只是打圈慢吞吞地回一句不清不楚的“不用了”。我能感受到同龄小朋友对我的畏惧,老师对我的忌惮,仿佛我是一个特立独行不知道何时会张牙舞爪的小怪兽。我有点得意,在与人制造距离这件事情上我从来没有失败过,即使是与我的父母。
我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箱子,第一次觉得夕阳的光线也会刺眼,穿过满是斑驳残缺的墙壁的走廊,我觉得自己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即使我知道前方的路会更加艰难,甚至是万丈深渊。我只想在这走廊的两分钟里,感受一下“重生”的意味,即使这种重生是那么不堪一击。我从走廊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用了七年。本想“潇洒”离开,迈入我向往已久的“正常人”的世界。可是我并不确定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上一次站在他们中间的时候,我被扔了小石子。他们学我说话的样子,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原来如此不堪。未来还会有更加不堪的吧,我这样想。
“丫头你要走了么?”我被一个声音叫住。“阿阿阿阿…姨好”,我没想到还是没有避开想避开的人。“还能回来看看李珏么?”她一向温柔的语气更弱了,“你真争气啊,不知道我们家李珏什么时候能跟你一样。”她显得有点沮丧,不知道我的存在是带给她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他…也会好的。”我回答。其实我自己就很不好,像我一样也许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可是我没法告诉她,这个封闭的有着保护层的地方,并不比外边的世界更糟糕。“李珏今天正好不在,他爸爸带他去野外遛弯儿画画去了,”她顿了顿,“有空,我是说你有空的时候,再跟他一起画画吧。阿姨帮你拿东西,你爸妈也不来帮你一下么……”,她不由分说帮我拖了行李,开始自顾自地碎碎念。
我突然心里涌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悲伤。面对李珏,那个说起来和我称得上是“青梅竹马”的男孩子,这个母亲已经习惯了没有眼神交流,没有回应的交往方式。第一次看见李珏的时候,我就直勾勾暗盯了他很久。我不担心跟他四目相对而产生任何尴尬,因为他从不抬头。而我,则喜欢时刻抬起我骄傲又卑微的脑袋,看着跟我说话的人的眼睛,我想知道他们跟我说话时的神情,很多次我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一丢丢情绪的波折,从一开始对我的不解,嘲笑,到一丝害怕。
李珏的眼睛很好看,不是典型的浓眉大眼,但是真真是可以称得上宛若星辰的眼睛。可是别人很少有机会能看到那样的眼睛,一想到我曾经拥有过向我投来的那么纯粹的眼神,我觉得那段我曾以为最黑暗的需要被抹去的一段时光,其实是老天对我的馈赠。
第一次在聋哑学校相遇,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有极力宣称,“我们的孩子很正常”,“并不是生来不会讲话”,“至少可以听得见”,诸如此类。其实我觉得李珏有点冤,我是生理上的确无法开口讲话,而他,是货真价实地健全。只是他无法展示这种“健全”。观察李珏成了我在聋哑学校最大的乐趣,不是出于同情心,更像是遇到了一个比我自己还要难解决的难题,那种解谜的乐趣。
当失语症遇到自闭症,大概是绝对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了。可是儿时的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小恶魔本质,我想看看一个眼睛宛若星辰的人到底是空若无物还是胸有乾坤。我知道他不一样,他不是那种玩泥巴的小朋友。
两个母亲都有点焦虑,不,应该说十分焦虑。她们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兼容于外面更大的世界,可是当时她们只能选择一个更加保守安全并且可以进行训练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我和李珏有更大的可能性找到与我们相似点更多的人,交更多的朋友。幸运地是,我们找到了彼此。只是这“彼此”的确定,花了我后来将近十年的时间。我像一个单方面发射信号的雷达,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接收到信息,或者能接收到多少信息。我一度觉得他完全就是个木头石块,可是我有时候恰恰喜欢这样,我在对着一个人讲话,他只会听,不会在意我丑陋的样子,不会问我为什么,不会反驳我荒谬的论点。
非典型青梅竹马
似乎是天意安排,“正常”的我们被分配到一个互助小组。九十年代的小地方并没有专门的学校为我们这样的人提供“另一番天地”。与我们最接近的便是聋哑学校。
我们要学手语,还要跟正常小朋友一样学习文化课,我们也有课外活动,还会时不时“接待外宾”,毕竟,我们是社会慈善事业的重点扶持对象之一,也是志愿者们热衷的聚集地。跟其他喜欢争得老师喜爱和认同的同学不一样,李珏是“交流障碍者”,他比我还喜欢“清静”,躁动和人流会让他不安,甚至崩溃。
曾经有一次,不明所以的志愿者要强行“打开他的心扉”,语言训练过于“积极”,而且毫不吝啬自己“爱的抱抱”,整个生命都在与世隔绝的安静男孩儿李珏,似乎被打开了“怪物”的开关,一下子跳起来冲倒老师,摔掉了自己最珍视的画笔,开始大喊大叫,他浑身发抖,眼神游离不定,双臂锁住自己的身体,任何一点接触都让他的惊恐不断升级。于是他跑到画室,把自己隔在画板立架之中,旁边柜子上的颜料漆恰好被震落下,溅在了他身上。所有人也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向被母亲打扮的干净清爽的他在众人面前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小丑”。他舔了舔手上的颜料,开始安静下来,好像尝到了解药一般。
“好恶心”,一位大姐姐皱紧眉头然后掉头去找来了老师,“这样的孩子是心理有问题吧,聋哑的孩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大家的议论声吵起来了,李珏已经被盖棺定论为“精神病患者”。老师过来驱散了人群,李珏的母亲也慌忙赶来,她战战兢兢地跟每个在场的人道歉,甚至是恶心的旁观者。李珏最终还是被强行揪了出来,一向温柔的李珏母亲,显得有些暴躁毛糙。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一个旁观者的心情。我似乎有点理解了那些称呼过我“怪物”的人。我本以为我会带着对那些人的怨念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可是看到李珏爆发的样子,不知为何我根植于自己心里的那丝恨意竟烟消云散了。感觉心被挖空了一大块。这样的觉悟来的太快太早,我失落于李珏的际遇,也恐惧自己无望的未来。
在李珏母亲的再三请求下,李珏终于可以继续留在学校里跟我们“交流”。只不过不再寄宿,而是一周内定期回家休养。我也看到过我的母亲有过无数次的动摇,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完全封闭的环境更好一些,可是妈妈们终究还是无法放弃对我们“社会化”的期望。“不要怪妈妈狠毒啊”,李珏的母亲这样哭着抱住李珏。奇怪的是,我却无法这样被母亲拥抱。我可以逢场作戏友好地和陌生人握手,但我不会像李珏一样把下巴靠在妈妈肩上,尽情地耷拉着自己的身体。某个瞬间,我已经意识到我才是那个真正自闭到无可救药的人。
那天之后,其他小朋友都或多或少和李珏保持了距离。他们的人生也很艰难,但他们的艰难是可以被理解的。李珏不一样,他明亮的眼睛无法与人交汇,他无法利用他的可爱获得别人的垂青,他甚至无法感受普通肌肤的温度。这个谜团对我来说不再“有趣”,而是变得有些残忍冷酷。我高估了自己,我发现我也理解不了他。我的欲望是世俗的,是有形状的。而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呢?你的世界里的色彩和我有什么不一样么?我能做的就是减少一丝我认为的可以发生在他身上的“残忍冷酷”。那天,我决定不再做一个旁观者,我要做他的朋友。
无声的陪伴
李珏一开始对我是拒绝的。准确地说,他对所有人都是拒绝的,除了他的母亲。即便是对他的母亲,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包容就是允许她的肢体接触。在认识他的这前七年里,他依旧不会抬头,更不会跟人有眼神交流。而我则一直支支吾吾,直到入中学前勉强可以发声说出句子,虽然元音爆破音之类的对我来说还是很困难。
我们两个成了聋哑学校里最正常也最不正常的存在。由于听力并无很大障碍,我的学习能力在学校里成了无可匹敌的存在。而李珏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可解的谜团,老师已经放弃了对这个幽闭男孩儿内心的探索,也不再过问他“懂”还是“没懂”。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我甚至怀疑他能不能明白快乐,高兴,忧伤,愤怒等等这些情绪的表达。而我却与生俱来地带有悲伤这种天赋。我的敏感神经像是不可抑制的藤蔓,缠绕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之外,常常让我窒息。我不止一次地崩溃大哭,大多时候是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的某个角落,或者就在操场上边跑边流泪,直到自己呼吸急促到不能自已。
某个时候开始,我也把李珏当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我开始习惯在他面前练习讲话,我不担心他害怕我扭曲的脸,我甚至开始一次,两次,不知道多少次的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哭泣,我不用躲避他的目光,又可以假装有人在乎我,有人在听我讲话。而他,也渐渐习惯了除他父母之外的第三个人围绕在他身边。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竟也过得飞快。我自封为是他的朗读者,而他则是我的毕加索,没错,这是我自认为的。他真的很有天赋,那个时候还没有人会觉得自闭症者其实可能是天才,即便后来,这也只是很多电影电视剧里安慰观众的桥段罢了。就像人们第一次看到梵高的画,被绚烂的色彩震撼,却无法接受其表现的生命力。
我想我是他的第一个伯乐。李珏的母亲鼓励他画画,是因为这是唯一可以让李珏专心做的“有意义”的可以被理解的事情。即便李珏的父母当着他的面争吵地不可开交,他也毫无反应继续作画,仿佛这世界的任何嘈杂都无法打破他平静的世界。而我是真的欣赏他的画作,即使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孩子。不过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小孩子的视角笔触更纯真呢?他的线条并不流畅,可他的用色并不混乱(至少在我眼里是)。我后来慢慢感觉到,许多人从小孩儿长成大人,人生开始由彩色变成灰色,开始变得害怕光明。而李珏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失去色彩,从来没有畏惧过黑暗。
我有时很羡慕他,羡慕他这份“笃定淡然”和心无旁骛。羡慕他不用看人眼色,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好。可是我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目标是要沉浮在复杂的外世的漩涡里。我一直“规划”着与他的分道扬镳,可是我有点害怕,离开这里,离开李珏同学,我心底还会剩多少柔软呢。我猜想着,大概,我会全副武装地应对着我向往的一切吧。如果有一天我遍体鳞伤地回来,你还会张开双臂接受世俗的我吗?
人生的无趣就在于,尽管此后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波折,但这种总体的认知却从没有错过。我的“张嘴”大业不出意外地屡屡受挫,我就是无法冲破我的极限,无法推翻医生给我的命运的判决书。
可是我不知道这无数个瞬间能不能称得上“相处”,几乎所有时间我都在自言自语,直到现在,我自言自语的毛病依旧严重到会让人怀疑我有精神分裂。庆幸地是,与李珏相处的点点滴滴丰富了我枯燥无聊甚至干涸的苦行僧之旅。我不用评判李珏是否是个无趣的人,不用忍受他身上可能存在的我无法接受的缺点。这不是因为他完美,而恰恰是因为他这个本身就被人认为是“错误”的存在,错得无懈可击。
可怜的李珏每天的必修课就是听我唠叨,想想那个时候我真是戏精本精了。我给他读卡夫卡的变形记,在他的画纸上绘出一只大大的丑陋的甲虫,指指那只虫子,告诉他“人活着连一只虫子都不如”;给他看楚门的世界,告诉他“最好给自己画一个新世界,现实才是虚伪的”;看阿甘正传,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奔跑起来,珍妮也不是一个好女孩儿”;看X战警漫画,告诉他“我最想要的超能力是心电感应,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第一次收到正式的回应,就是他画了万磁王,还没带头套的万磁王。大概是因为我叨叨了太多遍,虽然想要控制人心,但最喜欢的角色是万磁王。我不想做英雄,我只想把世界搅得乱七八糟。李珏被动接受了我所有的戾气,而我非常享受这种一个人的表演。
而看完E.T.后,我开始臆想李珏的世界是不是和从未接触过人类的外星人一样,他们与人有可以共情的地方,只是作为地球东道主,你得主动搭建这样一个联系的桥梁。我自认为这不是偏见和歧视,而是我作为李珏世界的外星人所做出的沟通上的努力。
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把理所应当的东西当成“理所应当”。对于“半与世隔绝”的我来言,电影就是我解读世界的利器,当然多数是自以为是地纸上谈兵。我依旧在看电影的时候自言自语,跟李珏描述人类情感世界的状态,他们如何呼吸,如何讲话,如何走路。告诉他这个人在高兴,这个人在悲伤,这个人在愤怒,这个人在害羞,这个人的眼神里是爱意,这个人的冷笑代表刻薄,这个人正在“表白”,这样的肢体接触表示“我爱你”,这样的阔步代表坚定,而这样的踱步代表犹豫……
我不用告诉他为什么人在开心幸福的时候可能会微笑或者大笑,我只需要告诉他当人嘴角上扬,眉毛挑动,眼睛发亮有神的时候,代表这个人在开心幸福;当你喜欢或者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给他或她一个拥抱;尽量用柔和的眼神与他对视,告诉他这代表友好和关心。如果有一天他可以和别人有眼神交流,我希望别人读到的是温柔,而不是惊慌。
我就这样做了几年“无谓”的熏陶,或者我就是想自私地看自己喜欢的电影。然而某一天,当李珏把他的一叠画纸递给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搅碎了我内心平静的绝望。那是一本人物像。每个开心幸福的人都有着不同弧度的微笑,你甚至可以分辨出来他们是欣喜若狂还是娇羞窃喜,而悲伤忧郁的人有的号啕大哭,有的湿润了眼眶,有的则是眼睛失去了光泽。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理解每一种情绪,但是他的画告诉我他记住了我的每一句“自言自语”。
我一张张地翻阅着这本画册,手会时不时地跟着他的画笔划出不同的线条。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表情,我只记得我哭了。我的泪珠滚滚地流下,一滴滴浸染了他的画,我感到抱歉,可是我停不下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这样在别人面前哭。我没有觉得丢人,只觉得如释重负。至少,我们中的一个终于打开了一扇窗。
他抽出了两张画给我看。一张笑脸,一张哭脸。现在想想真是件幸运的事情,他不仅看到了我的痛哭流涕,还看到了我心底的喜悦和柔软。在以后的人生里,我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再这样真挚地为别人的一点进步和成功感到开心了。
而我的那扇窗渐渐向我打开一道缝隙的时候,我开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和焦虑。
决裂
我花了一个月日夜不休地练习自我介绍,为了应付我人生的第一个正常学校的教务主任的审查。果不其然我还是被“过滤”掉了。教务主任拿着体检表一项项跟我妈解释,这个孩子这点不达标,那点也不达标,甚至我的智力都受到了质疑。
我低着头,靠在教导处门口的墙上。我的内心有点麻木,我一点也哭不出来。我母亲一遍遍解释,声音很弱。我觉得这是我的错,是我给她带来了不必要的羞辱。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我不能冲进去证明我的“正常”,因为那样只会暴露我的不正常。
如果没有那面墙,我想我可能会直接瘫坐在地上。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过去的每一天,痛苦的一天,快乐的一天,我一下子都想不起来了。只有李珏的人物“表情包”在我脑子里回放,而那些表情是鄙夷和蔑视。站在推开新世界大门的决定性时刻,我畏缩了。我甚至没有力气抬起一根手指头去触碰那冰冷的铁皮。
又是难熬的一天。我再一次体会到了莱昂对玛蒂尔达说的“life always hard”的论断。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跟着母亲辗转几个学校面试。最后母亲红着眼眶从一家重点学校的教务处出来,她的膝盖上粘了一丝灰尘。“以后在这儿好好学习,好好表现,啊!?”母亲对我说。这样我终于被一所“正常”学校录取了。
教务主任出来看看我,挤出一丢丢微笑,还是面带疑虑。她拍拍我,告诉我让我以后“听妈妈的话”。那一瞬间我真的想钻到地缝里,或者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不想看人眼色,我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可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我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母亲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于是我便开始收拾东西,办理转校手续。特意避开李珏。我回到家有了自己人生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暑假,我不再强迫自己每天练发声,不用再以一种复杂的心情面对我曾经的同窗们。我在家睡了一个月,睡醒了就吃东西看电影,然后接着睡。没人打扰我,我自己也非常享受我认为的最后的清静时光。
直到暑假结束前一天李珏母亲带着李珏出现在我家门口。我母亲跟她寒暄了几句,我瞥见李珏怯生生地站在阿姨身后,手里拿着一叠纸。我能感觉出来李珏母亲的难色和不好意思,我母亲也没多说就把我拉出去了。
“小雪,李珏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我看你挺好的也就放心了…李珏还是那样,成天一个人玩儿。就是他画了好些画,我看你们俩经常看那个漫画还是什么的,估计是给你的,要不你看看…”李珏妈妈一如既往的客气温柔。李珏还是藏着不动,阿姨只好一把抽过来他手里的纸交给了我。
画上是万磁王。不过这次是带了头盔的万磁王。李珏第一次画戴头盔的万磁王。在这之前他只画过童年和还未变身的万磁王。我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成为教授,其他时间我只想变成万磁王。童年时代幻想自己拥有某种超能力可能就是我最孩子气的事情了。我喜欢变身后破坏力爆表的万磁王,可是李珏却一直不肯画头盔,他笔下的永远都是原本的艾森哈特和随时可以被教授攻克的埃里克。
“不用了。”我应该是面无表情地讲出来。我母亲有点惊愕地看着我,然后镇定一下跟阿姨说“亏李珏还想着我们,这孩子其实是有心的……”刚说罢就意识到好像说错了话,我能感觉到两位母亲之间流动的尴尬。“我们家雪就是不跟李珏客气,毕竟一块儿长大的,这画我们就留着了,你看你们还大老远跑一趟,进来坐进来坐……”
“我说不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儿来的冷酷坚决。“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母亲有点着急了。她第一次以这样有点嗔怪的语气跟我说话。“不用就是不用。”我丝毫没有动摇。母亲不管了,一把接过阿姨手里的画递给我,“你看看,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嘛”,母亲也没有退步。“我,现,在,不,喜,欢。”我掷地有声地蹦出了六个字,握着李珏的画,看了一眼我心心念念好久的万磁王,感觉我们眼里的冷漠终于相通了。然后我当着李珏和他母亲的面撕碎了这张画,狠狠摔在地上,我靠近依旧躲在阿姨身后的李珏,笃定地对他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过他,干脆离开家。毕竟我家是一间只有十六平的宿舍房,无处藏身。
我的身后传来一阵阵母亲的道歉声,还有另一个母亲的啜泣声。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要想象当时李珏的任何表情和动作,不要好奇他有没有生气,有没有伤心。现在的我需要的是回应,而不再是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我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
母亲后来跟我说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那么生气,跟谁生气也犯不着跟李珏生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外面的人的欺侮,我选择低头,而面对一个比我更脆弱的人时,我竟然也成为了霸凌者。我所有努力的原动力是别人的嘲笑,而不是关怀和爱。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我隐约觉得爱会让我变得软弱。在别人离开我之前,我想拥有一点掌控力,我可以选择先主动离开。只是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这才是懦夫的选择。
我又一次躲在自己的常驻地,一个幽暗曲折的墙角。在那个经常停电停水杂乱无章的宿舍楼里,想要不被人发现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像往常一样蹲坐在那里,周围安静得我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我憋着气,咬着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画在墙上的“正”字。那是我的失败记录。一天没有完成目标,就画一笔,慢慢整面墙都被我的正字填满。
我终于松出了一口气,眼泪奔涌而出。再见,李珏。抱歉,李珏。
告白
我终于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对,那个我向往已久的“正常世界”终于向我打开了大门。这里有正常的同学,正常的课程,正常的交际,正常的一切。不同的是,我变成了最不正常的那个人。
我依旧改不了躲在角落的习惯。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课本,做着习题,我知道对我来说漂亮的成绩单就是证明我存在的最好选择。好在中学里,尤其是小地方的中学里,成绩就是一切,没有多余的课外活动,早恋也没那么盛行,没有微信微博各种社交媒体,我的勤奋有了充分的借口和土壤。
那时的同学称我为“石雕”,因为我从早上七点一坐就是晚上十点。不论谁见我,都是一动不动埋头的样子。我刷了别人需要三天才能做完的作业,背了一周的英文课文量,每次数学考试的题有百分之八十我都做过,我完全陷入了另一种疯狂的轮回。
然而我站起来的时候仍然无法把课文背出来,我的同桌猎奇地盯着我抽搐的脸和发抖的手,盯了好半天。“你坐下吧。”老师很是善解人意。本来背不出来就要出去罚站一节课加一份家长签字的检讨书。当我坐下的时候,感觉脸在发烫,整个人拧巴在了一起,手蜷缩着完全松不开。我懵了。我本以为我做好准备了。准备好面对别人的质疑和嘲笑,准备好面对所有突如其来和理所应当的尴尬。
我的同桌一直模仿我说话的型态,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周围的人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以前被人包围扔小石子的时刻。尽管我的成绩全方面“碾压”班上的正常同学,可是那又怎样呢?我没有得到我期待的尊重,或者说在那个年纪我期待的是同龄人不理解的“尊重”。可以说我早熟,也可以说我天真。
记仇的我一年没有理我的同桌。我的古墓派神功发挥了作用,我可以忍受无尽的寂寞冷清,可是“正常人”却无法做到不去交际,不被回应。于是,我的同桌终于被我逼疯。直到后来他口头道歉了很多遍,甚至写了道歉信,最后哭笑不得的是,道歉信却慢慢发展为了情书。以后每次我回答问题,他比我还紧张。这神一般的走向是我始料未及的。谈不上原谅,有点无语。
但是我的确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注视的感觉,而且是善意的注视,虽然此前有诸多不快。每次我一站起来,就听到旁边有人说“不能紧张,不能紧张……”我心里感觉怪怪的。我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了太久,我唯一的听众就是李珏,一个从不会给回应的人。
我无法不去想,如果李珏在的话会是什么情景呢?我会不会觉得更安心呢?我习惯了“不被期待”,而那时除了冷眼与嘲笑,偶尔传来的关怀与暖意并未浸润我封闭的心,反倒是像一顶顶滚烫的针,扎得我无所适从。
我挨到了毕业。什么怕来什么。毕业典礼那天我被选为学生代表发言。教导主任不是不解风情的人,特意找我确认,能不能上台。我犹豫了几秒,回答“好”。我真是撞了邪,保留榜单上不露脸的“石雕传奇”人设有什么不好?一定要在所有人面前刷一次脸,丢一次人,才能找到存在感么?我在心里暗悔。提前一个星期我便开始失眠,一遍遍不眠不休地背诵着演讲稿,好不容易睡着,我母亲说我梦里都在神神叨叨。
演讲那天,我不出意外地卡壳了,准确地说,我完全僵在台上了。我的脸依旧抽搐着,嘴唇上下打着仗,手颤抖着扶着话筒。我不敢抬头,眼睛一直盯着讲台上早已滚瓜烂熟的稿子,可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纸上的字从我的口中传达给别人。
台下由一片寂静开始变得“熙熙攘攘”。我的脑子里回响起无数杂言杂语,我没有抬头,我可以想象得出别人诧异的眼光和认识我的人的尴尬。我的抽搐痉挛是不是更严重了,我的脸是不是又憋红了,那一刻的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我拼命想要突破嘴上那道防线,但我仿佛是被下了咒一样,我的声音甚至没有对抗空气的力量,一瞬间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竟无语凝噎”。
我感到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抿着嘴,终于还是放松了我的脸。我放弃了。我的班主任走上台,拍拍我,轻声对我说“没事儿啊,咱下去吧。”我一直相信自己是那种站在悬崖边也不会跟人求救的人,但那一次我抛下我可怜的自尊,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灰头土脸地跟老师下了台。我一直期待的“万众瞩目”的场面终于来临了,不过是以这种苦涩的方式。
我回到家,又开始了我轮回的自闭模式。也不哭,也不闹。每天不是看电影就是画画。没错,我也是画画爱好者。拿着我的水彩笔和颜料,肆意勾划着线条,调配着颜色。一张白纸,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渐渐地,我开始不吃饭,不洗脸,整个人“形容枯槁”。我知道我有躁郁症,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过山车会在什么时候到达什么位置。
又是暑假的末尾,李珏又一次敲开了我家的门,这一次他“空手而来”。阿姨站在门外,而他主动走了进来。其实我知道阿姨和我母亲从来没断过联系,她们几乎成为了“战友”的关系。至于李珏,我已经三年没见过他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瞟了他一眼,他长高了不少,脸也长开了,变得很清俊,眼里有了光彩,但整个人还是很瘦削。我还是低下了头,但是莫名感到欣慰,忍不住鼻子吐气,一边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微笑。顺便,这是我对自己失败的揶揄。
我们这样大概僵持了两分钟。我不知道要表达些什么,我更不期待他能表达些什么。然后,他慢慢走近了我,与我大概只有十公分的距离。我有点诧异,有点不知所措。这些年来,我一直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就连我抓着他走路也只是拎个衣袖,我怕触及他的底线,怕他感到不安。
他用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我以前也经常这样捂住他的耳朵。那个时候李珏母亲告诉我即便是在一般环境中,人们的交流声,甚至脚步声,在李珏耳朵里都是分贝无限加大的,我们的正常世界在李珏看来是无比嘈杂的。而嘈杂就会引来他的慌乱。当他感到慌乱,或者周围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的时候,只要我在,我就会捂住他的耳朵。
那个瞬间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时间静止了。他放下了捂住我耳朵的手,拥抱了我。随即在我的后背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他在告诉我“没关系”。然后他用模糊的发声很洪亮地讲出了一个词——“告白”。
十年了,我第一次听见了李珏的声音。不知怎的,我心里筑就的坚固围城一下子倒塌了。我抬起头侧眼望着他,李珏第一次回应了我的注视,又或者其实他也一直在注视着我,只不过我没有发现罢了。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泪又一次哗哗地喷涌。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李珏面前“打开开关”了,可惜我一直认为那是我的独角戏,我不相信有任何人可以跟我感同身受。我趴在李珏肩上泣不成声,哭到断气,他依旧用他的方式告诉我“没关系”。
喜欢就要讲出来,要看着那个人,要拥抱那个人,要像骑士一样出现在那个人遇到困境的时候。这是我“灌输”给李珏的关于“告白”的含义。那些年我意淫着电影里守候着女主的男主们,想象自己也是可以被爱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成了电影的女主角,即便我用刺扎了别人,也被扎了许久,可是我终于确认我干涸枯燥的生活里不只有忍耐和等待,还有甜蜜和守候。
依旧是“无声”的陪伴
我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我依旧混迹在“正常人”堆里。我已经初步掌握了与他们交际的技巧和套路,和同龄人的,和大人的,我甚至有了几个好友和“膜拜者”。我成了班上的解题大王,同学把我的试卷当最佳范本,班主任对我不薄,处处照顾,还经常劝我“别太辛苦”。因为我的作业写的太过超前,甚至我母亲还被叫来与班主任面谈,疑问竟是“我每天到底睡不睡觉”。
我的确很少睡觉,我还是睡不着。但是我睡不着的时光里,我没有在写什么试卷作业,我依旧在看电影,听巴赫,听齐柏林飞艇。我需要一点自己放松的时间,我需要与我觉得真正“有料”的人对话。我的偶像与男神基本都在棺材板里,不是被说成疯子,就是被骂渣男。然而我爱他们,就像我爱李珏一样。
十几岁的毛孩儿懂什么“爱”。大概年青就有这么一点好处,你会无比自信,你会对这个世界存有好奇心。我自信我对李珏不仅仅是“喜欢”,我爱这个人,并且过去很多年里我的潜意识和刻意都在抗拒这种“爱”,但我知道这样只会加剧我对他的思念和爱。
我是把他划为和我一个世界里的人的。直到今天,这样的人包括他在内也不超过三个。即便是一个世界,也有太多不同。我还是不知道李珏具体在想什么,我有时候甚至会怀疑李珏传达的意思是不是跟我理解的一样,而我可能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可怜虫罢了。我第一次觉得就连被爱的主动权,其实也是掌握在别人手里的。
我和李珏又恢复到了过去“亲密无间”的关系,我们双方的母亲并没有任何“异议”,即便我们开始牵手,这种默许也没有被破坏。这点真的需要感谢两位母亲,我觉得李珏和我无比幸运,我们获得了老天赐予的枷锁,然而灵魂却又比任何人更能自由生长。即使这种自由洒脱在后来的日子里仍旧带来了不便和痛苦,但是我依旧将它视若珍宝。这也是我看中李珏的地方,他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李珏还是没有去正常学校。他选择,或者说阿姨帮他选择了艺术学校,他一直作为美术练习生进行着自己的创作。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创作”的概念,我想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本能。一种表达的本能。
本着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理念,他在我眼里就是天才。我能在他的色彩和线条里感受到生命的炙热和浪漫,就像梵高给我的感觉一样。我被这种浪漫折服,我沉醉在其中不可自拔。他每周都会送我一幅画,有时候我就在他的画室外等他,观望他,等再久都没有关系,我仿佛跟着他一起进入到了一个迷人的世界,一个纯粹的天堂。
偶尔他看到我,会把我拉到他身边。我的心在怦怦直跳,我看着他,他没有回头看我。我能感受到他想第一时间让我看到他的“表达”,对我的表达,对美好的表达,对这个世界的表达。我仍在适应着他的主动和出其不意的触碰,我喜欢他手心的温度和温柔。我们依旧会像小时候一样一起作画,我把这理解为是一种“线条接龙”,像猜谜语一样,你不知道对方脑洞有多大,能抛出什么东西给你,有时候我会被他难住,我觉得他在故意“刁难”我。而我只能回以“报复”,添上荒谬的几笔,破坏他的构图,然后,我看着自己的“杰作”,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瞥了一眼他,他有点无奈,甚至哭笑不得。渐渐地,李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笑容,尽管这种笑容有点羞涩腼腆,看起来憨憨的,但是,我觉得很美。
李珏变得越来越帅气了,而我却慢慢变成了“菲欧娜”。由于长期的失眠和学习压力,再加上激素药物的影响,我整个人浑圆了不止一圈。班上依旧有同学把我当交际不全的残疾人和不受欢迎的土肥圆。当然,这也是事实。
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浪漫和我的李珏。我知道我的浪漫在他们眼里可能就是一个笑话,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必声张,更不必解释。我已经习惯了面对嘲笑回以冷笑,或者干脆装作没听到。这种打磨出来的爱他们不配拥有,因为他们活得太容易了。我知道我以后应该再也不会遇到像李珏这样的人了,有谁会保留这种纯粹呢?所以,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我都顺其自然地享受着这份纯粹,不被外界左右。
虽然李珏的存在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慰,可是不管从哪方面来讲,我的生活仍旧并不轻松。细腻敏感如李珏,当然感受到了我的疲惫。“星星”,“看星星”,李珏有一天这样跟我说。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李珏最着迷的东西除了画画,就是星星。当他第一眼看到梵高的星空时,他眼里都能迸发出光芒。小时候,李珏的父亲就经常带他去郊区野外看星星。每次他去野营,我都会一个人在学校落寞,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一样让我眼里能迸发出光芒的东西。
没过几天,李珏母亲就邀请我跟他们全家去野营。那时我废寝忘食不眠不休地准备模拟考已经有一个月了(所以说该学习就学习,不是神童就不要成天看片听歌),黑眼圈和罗锅背已经不能再明显,眼神估计已经呆滞的我还没回答,阿姨就一把拉住我,亲切地跟我说“去吧去吧,你们俩生日离得近,一起过。你也该好好放松一下了”。时至放假前的周末,我人生中第一次跟老师请假(没错,我们周末也是要补课的),老师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毫不犹豫地跟我说“可以可以,回家好好睡觉休息。”
我就这样跟李珏一家出发了。我有点兴奋,一直囿于电视框和投影布大小映画的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广阔的天地。很“遗憾”,我们俩似乎必须在家长的陪同下才能完成这第一次的户外“约会”。李珏的父亲是天文爱好者,我们自然不缺装备来欣赏星星。我一直微张着嘴,感慨自然的美妙和神奇,我不知道自己家的周边竟然可以看到那么美的星空。
车开到一段颠簸的路段,我们开始向一个开阔高地进发,星星暂时被周围的群山挡住,周围一片幽黑,突然李珏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慢吞吞讲出一句“手~可~摘~星~辰~”。我心里一惊,原来李珏母亲持之以恒地诗词教育并没有白费,小时候我还笑话阿姨一直试图让李珏跟星星对话,还举着他的手让他“摘星”。然后,过了一分钟,我真的感受到了什么是“手可摘星辰”。李珏松开了手,车已经开出了山区,一片星辰向我扑来,那一刻我从来没觉得我与天上的世界那么近。我把脑袋伸出窗外,身体努力地前倾,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摘星”。我做了当年我觉得李珏做的“蠢事”。
我完全哑言了,准确地说,是丧失了表达的欲望,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欣赏自然的美。黑格尔说“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个人的痛苦就非常渺小了”。我读哲学书,个人感官就是,哲学家都是闲的。果然是我太浅薄,原来是真的。这世界上是存在一些东西让人去敬畏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对信仰的向往和自省。自诩读书阅片无数的我,刹那间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贫瘠。或许我一直在小看李珏,我以为我有在尊重他,其实我还是低估了他的智慧和内心的丰盈。
我没有想到我会得到真正的放松。好像我神经里紧绷的弦终于松开了一下。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了蛋糕,我知道那是我们那个小地方能吃到的最好的蛋糕。我不爱吃甜食,但我还是分了个精光,李珏母亲看起来很开心,大概是因为我们俩也是真的很开心。
吃完蛋糕,李珏把我叫到了一边,我们似乎必须为自己制造点“私人时间”。他似乎对那一片很熟悉,即便脚下的路模糊不清,跟着他走也没有摔跤。李珏一直背着他的小书包,我要帮他拿,他却一直揪着不放。走到一块儿大石头边上,他弯下身蹭蹭石头光滑的表面示意我坐下,我跟着他坐了下来。他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子,看见袋子的瞬间我就知道是什么了。没错,我最爱的糖炒栗子。不由得打脸一下,不爱吃甜食的我唯独对糖炒栗子情有独钟,不可自拔。我曾经撒泼打滚儿地求我爸妈买给我吃,也曾经边嗑着栗子边掉眼泪边看电影,然后吃完又满血复活。
我不由得有点恍惚。搁现在,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偶像剧再现了。最喜欢的食物,最美的风景,和最喜欢的人,在天地一寸间里同框了。李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栗子,娴熟地播干净了壳,然后递给我,他把栗子放在我手心的那一刻,吃货如我张嘴就要递进去,可是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十指相扣,握得无比紧实。可怜的栗子大概被压扁了。
我目瞪口呆,屏住呼吸。这已经不是偶像剧了,这简直就是神迹。小鹿不是在乱撞,根本就是在暴走狂奔。我突然有了个煞风景的想法,天,如果照这个逻辑继续发展下去的话,那我以前都灌输给了李珏些什么东西?!黑暗的,龌龊的,悲观的,我的情绪垃圾难道他也照单接收了?很多事只是,看破不说破?那他看我是不是就像在看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丑?……一瞬间我来了个头脑风暴,我眼前的人到底是谁?我唱的……不是独角戏?人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是有时候,你需要花十年时间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可以说,那时的我已经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了解李珏了。
所有的疑惑,惊慌,焦虑和欣喜都在一刻交织在一起。我害怕这是真的,又害怕这不是真的。是我想太多了么?正常来说难道我不应该被突如其来的感动淹没掉么?一番思绪后,我决定不让我的“复杂”来污染这份纯粹。我做了一件女主角会做的事。我把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身体前倾,侧着靠近他,然后,我吻了他。
离别
我们在面对彼此的时候已经不再有任何怀疑和慌张,这是时间雕琢出来的成果。我终于发现了与李珏相处的“秘诀”——信任。这对于我这样一个怀疑论者而言是万分困难的,怀疑是我的本能,而且我过早发挥了这项本能。李珏是我怀疑程序里的一个bug,如果我不去完全信任他,那么便得不到他的信任,也就得不到他的回应。
遇到李珏前,我从来没觉得信任是一件需要去学习的事情。我只是坚信人不可能百分百地将自己托付给别人。这条法则在今后的成长过程中和成人世界里无数次得到应验。李珏的存在并不能推翻我心中的“金科玉律”,只是在单独面对他时,我必须百分百真诚地交出自己。“心术不正”,是得不到纯粹这件奢侈品的。
当我在功利的世界里勇往直前时,我会在李珏那里得到最大的放松和慰藉。我们依旧会用零碎的时间一起画画,一起看电影,一起嗑栗子。他的话始终很少,少到每句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而每次都语出惊人,“你的笑不开心”,“你的眼睛要杀人”。李珏成了我的测谎仪,我的所有修炼碰到他就一秒破功。事实上,他还是基本处在不开口的状态。好在我们俩早就不需要言语来交流沟通了。
然而即便我再横冲直撞,头破血流,我也没有停下脚步。当我的爆破音不再那么困难,我也开始连贯地讲出一些句子,我越来越多地被动或者主动地在公开场合传授“学习经验”,虽然一直磕磕绊绊,但我似乎离最初的目标越来越近了。而这样,离李珏却越来越远了。
我为高考忙得不可开交。而李珏也终于迈出了他人生的重要一步,他要去英国学画画了。这当然是阿姨一手操办的。我一直知道李珏母亲是个非常好强的女人,她温柔,善良,同时也不服输。她接受了老天给她的礼物,并且带着这个甜蜜的“负担”走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我很尊敬她,我也觉得这对天赋异禀的李珏来说,是最好的选择。阿姨在整理作品集的时候,还来征求过我的意见,其中不乏一些李珏小时候的作品。我看着那一张张画作上的签名,不由得怅然若失。其实大部分是我的代签名。我知道有一天会有人赏识他,而他需要用自己的作品“正名”,他的画作必须有自己的印记。后来李珏会模仿我的笔迹,就这样他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阿~姨,其实我手里还有一幅李珏小时候的画。我觉得画得很好,不过我想自己留下来做个纪念……您看可以吗?”我酝酿了半天终于支支吾吾开了口。阿姨顿了一下,突然眼泛泪光,摸摸我的头,对我说:“当然可以了孩子。这些年谢谢你啊,你也辛苦了。”我内心开始感到一阵悲凉,我知道我应该为李珏和他全家感到开心才对。我觉得自己心里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不停地堆积,蔓延至嗓子眼却终究没有溢出。
我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时间,复习也变得心不在焉。我佯装镇定,像往常一样和李珏约会着。我有时候会看着他发呆。他与平时没什么两样,我想他可能不明白“分别”的真正含义,或者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我有点生气,像过去一样莫名其妙地生气。为什么他可以这样若无其事?而我只能这样独自煎熬?走出画室的时候,他又一次牵起我的手,我直接甩开了他,破门而出。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哭了,最重要的是,我怕自己会挽留他。
我又一次陷入疯狂的学习,这对于高考生来说并不稀奇。我断绝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包括李珏。直到李珏母亲再一次找上我家,她似乎比前一阵子憔悴了许多。“李珏现在不吃不喝。又开始躲着不见人了。”阿姨的语气很无奈。“我跟他说说吧”,“我去劝劝他”,这一次我没有逃避,主动请缨。
我已经几个月没见他了,我的手有些发抖,我握了握脖子上的星星吊坠,觉得有点冰凉刺手。我来到他家,绕过一块块画板,走近他惯常躲避的角落。他瞪了我一眼,讲出一句“走”。我没有退缩,我试图接触他,却被他推倒在地。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走了就会永远失去他了。我从地上起来,半跪着猛地把他抱住。他挣扎了一会儿,捶了我几下,很疼。我没有松开,开始啜泣,我在拼命忍住。
“骗~人。”李珏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但不再推开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与李珏天长地久,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只是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还是没有做到优雅镇定,好聚好散。我只想在我和他一起的时间里,做他的守护天使,不要让别人欺负他。可是我还是没真正考虑过我们分开后,谁又可以继续守护他。我不能说我做的有多好,甚至说我被他守护地更多,但我真的希望,除了他的父母,还有其他人可以无私地爱他。
我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拍拍他,告诉他“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何尝不知道此次分别,再见不知何时。以前我有幻想过,他成为了梵高毕加索那样的人,而我只是个追星并且附庸风雅地排队在美术馆欣赏他作品的路人粉丝。他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只是道阻且长,离别只不过是漫漫征途中的一程罢了。其实他什么都懂,无解的是这个荒诞的世界。
“以后你要拿出更好的作品来见我”,“还有就是……不要忘了我……”一直与人保持清冷疏离关系的我,第一次感到被人遗忘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大概,人还是想被记住的吧。别人的记忆里有你,也许是人由生到死最重要的一种价值和存在方式。“加油。”这是我能说出的最有正能量的话了。
李珏没有办法,他的人生似乎就是这样一直被人推着走的。我只是默念很多遍希望我们的“自以为是”不会毁了他。去他家帮他打包东西那一天已是高考结束一段时间后了。我知道自己没有考好,前途渺茫,不知道会被调配到何方。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李珏的人生岔口就这样不可逆地通向两个方向了吧。他会成为了不起的人,而我又会成为什么呢?
我仍旧在克制自己纷繁的思绪和离别的伤感。李珏一路一直低着头,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我本不会开口安慰人,看到失落的李珏我咬咬牙告诉自己必须坚定立场送他离开。我拍拍他,对他笑笑。然后我厚脸皮地在车上为他唱了首“你不要担心”,有旋律和节奏的东西对我来说更容易些。翻唱自野菊花,我很早之前自娱自乐写了中文版的词,以前为他唱过一次,只是这次,是真的应景了。希望他“不要担心”,即便心智真的向“正常人”靠拢,也不要肩负太多。最重要的,“说爱过你,不曾后悔。”
终于到了彻底离别的一刻。他们一家人办完了所有手续准备离开了。阿姨拥抱了我,我又拥抱了李珏。在过安检后,50米开外的距离,他用手语对我比了一句话——“我爱你”。这是我最后从他那里接收到的信息。我对他笑了笑,挥手告别。在他终于转身后,我也用手语回答了他——“谢谢”。
故事就这样戛然而止吧,人生还要继续。
网友评论
我们是最独一无二的我们,愿淡淡的美好,祝福
正如你所说,学生时期,成绩是首要的,所以只要成绩好,我也没有太大的失落感。可是自从高考失败,我失去了我所倚靠的,变得再也不那么相信自己。表情也越来越麻木,因为有时候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表情很难看,特别是我那一眼就能看出端倪的左眼。所以我好几次差点坚持不下去。
但是,我又总是被这世上的一些纯粹所感动。所以,我几乎是周期性地坚强着,然后抑郁,然后又在痛苦中渐渐走出来。
我觉得我是可以走下去的,只是,我一直都有种孤独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想要得到些什么的时候最为强烈。
我很羡慕你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可以让你无所顾忌地展现你自己。这样的人,我找了很久,从亲人到朋友。慢慢地,我就开始安慰自己没关系:换种活法虽然挺孤独,但也不会让我白白辜负了我来这世上的这一遭。
(告诉你哦,我也很喜欢看星星,我家乡的夜空特别美。每次看到它,我都会觉得:我自己也是造物者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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