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别

（一）

这是个世外桃源。

中间一片蔚蓝的湖水，围着四周建了座小镇，存在感很低，来路难找，房子很矮，树木很密，飞鸟很吵。

镇子是一片又一片精挑细选紧实的木头盖起来的，这里人们自给自足，这儿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

“得得得……打住，哪有你这样吹牛的，当我没背过《桃花源记》吗？”

一个打扮朴素的青年男子摆摆手，有些郁闷的打断道。

而男子眼前正漫不经心擦着酒杯的老板娘听到这句话后才噗嗤一笑转过身来。

“哎呀，你这个人也真的是，来了这么多次才跟我说话，也难得我有闲心给别人讲故事，平时很忙的好吧。”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吗？说起来，你该不会给每个来你店里的人都讲过……”

“没有人会多来的。”老板娘打断到，从台后的架子上递上一杯调好的酒，一脸不高兴的背过身去了。

男子有些摸不着这句话，歪着头思考了一会，轻轻取过酒杯，轻啄一口，决定不再深究，这才转头细细打量起来这家店。

老实说，这儿并不大，甚至显得有些拥挤，在清晨的九点二十四分，太阳刚刚爬上镇子，慵懒的阳光险险斜照进还挂着虎年行大运对联的木门，门中间插着两道破旧的木栅栏，栅栏上挂着褪色的圣诞袜，里屋凳子摆放的有些凌乱，但十分干净，有些破旧的地板上撒着瓜果纸屑，一眼就看出来只是胡乱拖了两下。

屋里倒也清爽，横七竖八简单棕色的木头桌椅，没有多余的装饰，吧台的桌面有些裂纹，杯子摆放的十分整齐，背后的酒柜空了几个格子出来，正中放了一只招财猫，与周围比较起来看着格格不入……

“你叫啥来着？”老板娘托着腮打量着正在打量这间屋子的男子，百无聊赖的问到。

“苏兰。”

“…………”

“哈哈哈哈哈，一个大男人取这么个名字，害不害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板娘愣了一下，突然就爆笑到不能自已。

“……你要笑就笑，别到桌子下面去可以吗？”苏兰看着笑到滚到地上老板娘有些无语，虽然小时候自己经常被别人嘲笑，但自从知道名字原委的自己，心里就再也不会自卑和无助。

“兰花不是花，是我眼中人。”苏兰轻轻念。

“哈？”

“说了你也不懂。”

老板娘一脸不屑：“难将湘管笔，写出此花神？”

“哦？”苏兰挑了挑眉，觉得自己好像看走眼了，原以为的普通花瓶，可能是匠人工艺，“恕在下眼拙，敢问姑娘芳名？”

“你那是眼拙？明明快瞎了。”

“哈哈……我瞎，我瞎，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你的……”

“柳汀月。”

“柳枝舐水，岸芷汀月，好名儿～”

“岸芷汀兰，没文化的。”

“改一个字，不影响，不影响，我自创门派，哈哈哈，说起来你的名字由来，总不会是这个吧？”

柳汀月抬了抬下巴，指向西北角的一块不成样子的桌子。

苏兰顺着看过去，才发现这儿还有一块地方，光线很暗，以至于太容易被忽略，这个角落只有一张正方形的小桌子，已经有些腐烂，两只小长凳架在两旁，桌子上积了不少灰尘，苏兰用手扫开些灰尘才发现桌子的正中竖着刻了首诗——

行杯酌罢歌声歇，

不觉前汀月又生。

自是离人魂易断，

落花芳草本无情。

“看得懂吗就一直盯着。”

“当然”

“那你说……”

“看不懂。”

“你不能一次性说完？啧……还以为你看懂了。”

“看不懂呀，想了解你，哪有那么容易。”苏兰笑着。

“…………嘁，知道我这地儿叫什么吗？”

“这首诗的名字？”

“答对一半，我喜欢叫它贝曾另二。”

“贝曾另二？”苏兰有些错愕。

“赠别，这都不知道，你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你才是个傻子吧，哪个正常人会……”苏兰囔囔。

“你再说一遍？”

“没没，走了啊，再会，哈哈。”苏兰把钱往杯子下一压，笑着跳走了。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柳汀月拿手撑起下巴，悠悠的看向门口发呆。

（二）

说起来，苏兰是前一个月的周一因为下着暴雨迷路才误入这里。

这儿的人们是因祖辈战乱时代避世到此定居，不问世事，就如桃花源记里描述的一般，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苏兰在这儿待了几天便喜欢上了这里。

镇上的人们不愿被打乱以前的生活节奏，而这儿也一直未曾有人到访，苏兰的到来无疑激起了有些人的不自在，但奈何他脸皮太厚，为人正直，又乐于助人，渐渐的人们也就接受了他的存在。

这儿时常有雨，偏偏不大，细细的雨丝也不需要雨伞的存在，最不过一只笠帽足矣。

镇中央的湖水中不时泛起的波澜推着肥鱼到水面贪婪的呼吸，各家各户的屋檐下总会躲着几只鸟雀，苏兰就站在湖边的街上淋雨，说起来，这儿的人们下雨都喜欢在家里待着，唯有苏兰不同，他喜欢这样的雨，刚刚好，刚刚够。

苏兰来的时候，背包已经磨损了，只有侧边的包里包着些兰花的种子。

因为兰花喜阴，又可淋小雨，只是怕连续的下雨，这几天看着这儿天气的变化，苏兰就想着把这些兰花栽培起来，可挑来选去，始终找不着它们的归属。

直到今天。

苏兰遛弯儿遛到这里，这条破旧的小巷，两旁斑驳的砖瓦，长着杂草的石板路，一路上什么都没有，清冷，孤寂。

一路什么也没有，唯有尽头的一家店铺，不知道名字，门口立着两只高脚花瓶，一道矮矮的门槛有气无力的躺着，门里没有一点儿灯光，漆黑的宛如浓夜。

这家店铺对面的墙边有一小块池塘，池塘早已干涸，几条早已死掉的小鱼翻着白肚皮被埋在泥里。

嗯，就这里了。苏兰想着。

虽然苏兰犹豫时间长，但是作起决定来丝毫不含糊，当天晚上苏兰就把那一簇一簇的兰花给栽种到这个小池塘里了。

至于对面那家店铺……苏兰总觉得有一个莫名的东西在召唤他。

（三）

从这以后，苏兰每天下午16点05分都会准时踏过这条青葱的石板路来看看兰花。

每次苏兰蹲下去察看兰花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但转过身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那黑漆漆的大敞的门口，苏兰浑身一哆嗦，看着又开始落雨的天空，喃喃细语了一会，就转身回去了。

“哎……这个白痴，真以为每天看看就能长得好吗……”柳汀月有些无语的从门里走出来，撑开淡粉的油纸伞，拿着肥料雨露给池塘里的兰花施肥。

“我就知道是你。”

“卧槽你个傻逼是要吓死人吗突然从这儿出来。”柳汀月吓的往旁边一跳，转过去就是一顿骂。

“你别骂人呀。”苏兰眼睛笑成一条缝。

这厮笑起来还挺好看，柳汀月想着，嘴上却说到：“你以后能不能别突然出现啊，吓死我了，还有你这傻子，每天就看看又不浇水又不干嘛的，不是我早就死了。”

“……谢谢你。”苏兰突然有些低落，轻轻说了一句。

“你还会说谢谢，真是活见鬼了。”柳汀月说着就一把将苏兰拉进门去。

还没待苏兰反应回来，就已经站在院子里了，与站在外面看着不一样，院子里围着一圈儿樱花树，花瓣随风飞舞，不过好像相比一般掉落的速度……好像要慢一些……？

明明是3月开花的，到现在的6月还依旧绽放着……

明明是喜温暖偏干的环境……偏偏能在这儿如此潮湿的环境下扎根……

“看什么呢，进来。”柳汀月在屋内喊着。

苏兰摇摇头，脑袋有些昏沉，模模糊糊的进去了。

“呐”柳汀月递上一杯调好的酒。

苏兰接过酒，一口喝掉，才转过头打量起这儿……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装饰……横七竖八的凳子和满地瓜果纸屑，几个不知道死活的大汉趴在糙木头桌子上说着梦话。

“汀月……这儿是……赠别？”苏兰有些迷茫的问。

“嗯。”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儿的名字？我没来过这儿啊……”苏兰扶着额，有些头疼。

“你来过很多次了。”柳汀月盯着苏兰的眼睛认真的说。

“…………”

“行杯酌罢歌声歇，不觉前汀月又生。自是离人魂易断，落花芳草本无情。”

“真好听。”苏兰有些恍惚的看着眼前轻闭着眼睛的柳汀月，听着柳汀月细若蚊蝇的轻哼，声音忽远忽近，句句清晰，字字诛心，好似天境，宛如地府。

听着听着，声音戛然而止，柳汀月突然一把抓起手边装饰精致的兰花瓶摔向地面，碰的一声，花瓶破碎，随之响起的还有苏兰的叫声。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连我都忘了！不就是棵兰花吗？我天天帮你照顾，天天看你在这里买醉，遗忘！老娘这里是赠别！不是醉别！！更不欢迎每天自甘堕落的人明白吗！！！”柳汀月声嘶力竭的吼着。

“……”

“……对不起，我实在……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我是……这里，在这儿……”苏兰头痛欲裂，抱着脑袋蹲着。

“……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本来我这就……哎……”柳汀月长叹一声，看着苏兰这个样子，实在有些不忍，毕竟，事情也不能全怪他。

（四）

这是苏兰来到这儿的第二十四天，其实早在几天前，他就找好了兰花的好归处，而其实让他把兰花安放在这儿的原因……

是池塘对面门里的姑娘。

那天苏兰无意间坐到赠别里，看着老板娘浅浅的笑容，却不敢搭话，只得一天又一天的来，一天又一天的看。

某一天，苏兰终于用最笨拙的方式，搭起了话：“老板娘，我第一次来你这里，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呀，说给我听听呗？”

“……”柳汀月看着这傻子，有些无奈。

但明知道自己这一块小地方，时间会变慢，记忆在这里……会被一天接一天的擦除，虽然至今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不过好像挺好的。

所以也不能怪罪苏兰问这个，即使他已经来了无数次。

“这儿啊，这儿是个世外桃源，中间一片蔚蓝的湖水，围着四周建了座小镇，存在感很低，来路难找，房子很矮，树木很密，飞鸟很吵。镇子是一片又一片精挑细选紧实的木头盖起来的，这里人们自给自足，这儿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

“得得得，打住，哪有你这样吹牛的，当我没背过《桃花源记》吗？”苏兰摆摆手，一脸郁闷的打断道。

……这傻子，就算记忆不完整，无意说的话还对的上嘛……柳汀月想着，噗嗤一笑转过身来：“你这个人，难得我给别人讲故事，扫兴。”

“你该不会……”

“没有。”

“我还没……”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白痴。”柳汀月再次打断。

“……”苏兰有些疑惑，感觉自己对眼前这个老板娘，很熟悉。

“快收拾东西，大雨要来了，叫湖上的渔船赶紧回来！快快快！！”外面一拨又一拨的人跑过门外，喊着。

“你也快回去吧，暴雨要来了。”柳汀月劝着。

“嗯，走了啊，再会。”苏兰跳出去了。

……兰花就交给我照顾吧。

…………

可谁又知道，雨越下越大，几个月都没停。

苏兰每天都会来一次池塘，默默站在兰花旁边打着伞，再默默离开，留下柳汀月默默照顾着。

后来，兰花死了，苏兰就一天接着一天的来赠别，一天接着一天的不停的喝酒，一天接着一天的……遗忘，直到忘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柳汀月这三个字，只记得……柳枝舐水，岸芷汀月和没文化，只想到好像自己悄悄爱着个人，但记忆好像被切割开来，有一块也已经融化掉了。

越想回忆起来，就越痛苦，为了解决这种无意义的痛苦，只好喝酒浇愁。

（五）

柳汀月今天又看到苏兰站在兰花边，默默的一个人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柳汀月实在不明白，有些东西对于有些人为什么有这么重的意义，有些人对于有些东西为什么有这么重的执念。

虽然好像自己也有，但已经被影响的记不得了？

……虽然好像这样也不错。

柳汀月看着那张脸庞，看着就心如刀绞，明明自己想帮他，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自己竟然还没有一棵兰花重要，有些失落，有些难受。

柳汀月在这家自己开的赠别的店里，看过太多的离别，太多的遗忘，太多的嚎啕大哭，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她自己都开始遗忘。

小时候，自己在那张刻着诗的桌子和爸爸玩猜拳，玩着玩着爸爸就喝醉了，玩着玩着自己就睡着了，醒来后，只有桌子上的一首诗，而爸爸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候梅雨季节，天天下雨，就跟这几天一样，看着苏兰，想送他一程。

也就有了摔兰花的一幕，其实只是为了刺激他已经遗失的记忆，可是他好像并没有想起来跟柳汀月一起渡过的时光。

雨中湖中的垂钓、难得温暖的日光、嬉笑跳骂的浇灌、押韵好听的背诗、一起……什么都做，不过好像也不重要，因为到告别的时候了。

柳汀月回想着，有些哑然。

…………

“我想起来一些东西，一会就得走了，我要回去找个东西。”苏兰闭着眼睛。

“还回来吗？”

“嗯，找到了就回来。”

“找不到呢。”

“会找到的。”苏兰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嗯，我在这儿等你。”柳汀月的声音越来越小。

“……”

“走了……你保重。”苏兰说完披上衣服，转身拿上了油纸伞，顿了一下，“你的油纸伞……能借给我吗？”

“记得一定要还给我。”

“嗯，再见。”

“兰花不是……”

“是我眼中人。”苏兰没回头的打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柳汀月的耳朵里。

柳汀月闭着眼睛笑着，起身踱到那张破烂的桌子边，用手抚摸着那行字——

行杯酌罢歌声歇，

不觉前汀月又生。

自是离人魂易断，

落花芳草本无情。

这首赠别，

就赠你归去罢，

……

柳汀月回头看着苏兰逐渐模糊的背影想，眼底有些惆怅。朱唇轻启，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