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吞下仙丹的傻女人，就是我

每年八月十五的这一天，是广寒宫最为灯火通明的日子，却也是我最为寂寞的时辰。

因为人们希望在这一天，看见最圆满最玲珑的月，所以我就得和小玉一起，将月宫里蒙尘的角落，都一一擦得干干净净。

这一天，我不是神仙妃子，我只是一个憔悴的宫娥，甚至连宫娥都不是，她还能偶尔偷偷懒，我不行，她还能偶尔写写情诗，我不行。

每到这一天，我都会在汗流浃背，腰酸背痛的时候，坐在广寒宫外的玉阶上，看着繁华熙攘的人间发愁，苦苦怀念着往昔的日子，想得迎风流着眼泪。

我相信他们当中，肯定有人对我充满了幻想，幻想着我美艳无匹，冷若冰霜，富可敌国，法可通神。

确实，我广寒宫的一片瓦就足以买下长安城的一座高楼，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凡人不能上月宫，我又无法下红尘，你告诉我，他们苦苦地羡慕我，我哀哀地向往他们的生活，那又有什么用呢？

这晶莹剔透，深宅大院，于我来说，不过是冷得彻骨，深不见底的牢笼。

他们不知道，这一夜的皎洁，是用我多少冰清玉洁的眼泪换来的。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妇人，得天独厚之处在于，我长得美，天生又具有几分媚态，足以让身边所有男人动坏心思。

我有时候会为之暗暗窃喜，有时候却也为之心烦意乱。

好端端的一个女人，何必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有那么一个人懂得彻头彻尾地珍惜，不就已经该要知足了吗？

可惜那时候我不能懂这样朴素珍贵的道理。

我嫁给了一个力大无比的男人，他能拉最重的弓，射出最准的箭，来娶我的那天，他背着一大捆山珍海味，把村里人都看得呆了，他就在那里威武地一站，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势折服了。

虽然，他只想要我一个人的青眼有加，而他也确实凭借自己的英明神武赢得了我的青睐。

关键是他能够供我吃香的喝辣的。可是我不满足啊，尤其是当我听说他从西王母那里讨得了一颗神仙丸的时候。

虽然我不太知道它的神通广大之处，但是从神仙手上求来的东西，哪能没有几分鬼斧神工？

要么是延年益寿，要么保花容月貌，总而言之，吃了它准没有坏处的。

后来，镇上闹饥荒，他打回来的野食，一天比一天少，他自己填不饱肚子，我也每天饿得失魂落魄的，虽然我知道，默默里他比我吃了更多的苦头，可是我不能因为一点点感激，就这样回天乏术地挨着他受苦啊。

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也不想做一个伟大得唏嘘，伟大得憔悴，伟大得牺牲自己的女中豪杰。

于是我想到了他的仙丹，我想把它独吞了，然后一个人逃走，躲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反正凭我的姿色，不愁寻不到一个柳暗花明的出口。

就是这一点点贪念，让我丧失了理智，拒绝考虑好东西本应该和丈夫分享这种同甘共苦的美德。

外面的人都不知道，我男人的徒弟只是一个替罪羊，不过他也是活该背负骂名，那一天他又躲在我门外偷窥我梳妆，我早早就发现了贼眉鼠眼的他，只是我不显露出来。

一个女人，能够让她丈夫之外的男人，如此念念不忘，这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夸奖。只是这个秘密，我不会跟任何人讲，因为他们肯定会骂我没有妇人之德。

那天我又拿出了那颗仙丹，细细地打量着，它看起来也没多么特别，可是我脑海里的每一个念头都是将它送入口中。谁知这时候那个男人跑进来了，他指着我，挤出一丝幸灾乐祸，狡黠可耻的笑容说：“师娘，你想独吞仙丹是不是？你说，我要是告诉师傅，他会怎样对付你？”

说到这里，他脸皮上的肉，变得扭曲丑陋，他的眼神变得贪婪深沉。

我毫不客气地斥责他：“你说不说，这颗药我都是要吃下去的。一个男人，本来就应该让他身边的女人安全幸福，这是他的责任，他让我挨饿怕死，就是他的罪过，我现在只不过是享受我应得的权利。”

说着我当机立断地将药吞下去了，他还在我面前狐假虎威地威胁着，我却感到腹中升起了一股温暖充盈的气息，不一会儿我的双脚浮起，我的身子就从窗户里面飞了出去，直到飞到这个晶莹剔透的，冷冰冰的宫苑里面。

离大地越来越远的某个刹那，我恍惚看见丈夫悲伤的脸，可是我已经来不及了，我没有呼喊，甚至有些庆幸，因为我还不知道未来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不会选择走上这条路。做一个高不可攀，名垂千古，却没有人疼惜爱怜，没有人珍惜呵护的女神有什么用，我日日夜夜，就是听着小玉捣药，听着吴刚伐桂，数着宫里的砖瓦，还有天灯度日。

我的生活早已不是度日如年，而是分分秒秒都苦不能言。

我忽然怀念从前，虽然清贫，虽然庸俗，但是至少每天能够看到男人的笑脸，看到他们望着我的眼神里，有秘密的，火热的激情，至少每天还能够听到他们的赞美，对我来说，那何尝不是一种延年益寿的精神抚慰，可是如今，再也没有了。

我不知道后来，那个曾经小心翼翼爱我的男人，有没有娶别的女人，或者只是活活地饿死，但是我早已不觉得对他不起了，因为如今我日日夜夜受的孤独煎熬，早已足够抵偿我曾经因为贪婪和自私犯下的过错。

虽然还有一个小玉，但她是一个女的，大多数时候还只能保持兔子的模样，她不能够说话，无法体谅我的苦心，虽然还有一个吴刚，但是他不能算作一个男人了，他的眼里只有他永远砍不断的桂花树。

他不是心甘情愿，而是无计可施，谁叫他曾经自作孽，调戏仙女，结果被重惩，其实对于这件事，我心底是愤懑，且同情的，因为我总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私心和爱意，是值得被体谅的，但是天庭不允许，天庭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森严，没有人情味，用冰冷冷的制度体系来压垮我们意志的地方。

男人爱女人，有色欲，女人爱自己，有私心，这是命运，天庭拿命运来和我们开玩笑，我们根本束手无策。

我忽然开始考量西王母的处心积虑，她是仙人，吃饱了没事干，就想看看凡人获得了神赐予的恩惠，那些自己不能承受的殊荣的时候，会表现出怎样的丑态，呼喊暴露出怎样的劣根性，她一早知道结果的。

所有的仙人都是可恶的，都是心怀鬼胎的，不然他们不必离得那么远，他们就想高高地站在天宫里看人类的笑话，看人如蝼蚁一般，为了可怜兮兮地活着而挣扎堕落。

我和吴刚，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但是我的惋惜和悲悯对于他的命运来说，根本于事无补。

何况，我在殷殷切切地同情他罪不至此的时候，谁又能体谅我的苦衷呢？

谁又知道，我碧海青天，日日夜夜的心事呢？

一个没有男人爱惜的女人，无论是瑶池仙子，或者是孤魂野鬼，都没有什么分别。

归根结底，还是做一个平平淡淡的红尘女子最好，庸庸碌碌地活着，庸庸碌碌地享受一个男人的关怀和爱，陪他终老，陪他死去。

一生一世，没有大的荣耀，也没有大的罪责，青史不留名，苦海不起浪，说到底，一个女人，巴巴地受人景仰做偶像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她没有一个男人的爱？

人间的灯火，还在辉煌地烧着，我看得见他们的烟火繁盛，他们看不见我的寂寥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