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与海

作者: 江昭和 | 来源:发表于2017-07-30 14:03 被阅读392次

    他沉着厚实的嗓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与倦怠:“我们在圆形广场的天桥上见。”

    她仿佛听见昨夜零点的风,从窗口里流泄进来,让人一瞬间产生凉沁沁的幻觉。

    他们之间,彼此不再联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十天,半个月,或者半年,她恍惚觉着是半生。

    她像一个前朝深宫别院的妃子,被帝王冷落在深闺,蒙尘纳垢,冷冷清清,春华秋实,不闻不问。尘埃和青苔沿着屋檐,沿着门前的石板,沿着渐秋渐冷下去的帘闱,一径攀上了她的眉眼,深入了她的骨髓,染绿染灰了她的心神。

    她是一个古时候的女人,怀着古时女子难以幸免,满心供奉的怨,对一个花花蝴蝶,三心两意的男人的怨。

    这一次,是诀别了吧。彼此冷落了这么久,她不过是想堂而皇之,拨开云雾见青天地来一个了断,那也好不再自欺欺人地藕断丝连。她也不过只是想听那个时过境迁的男人,亲口说出一句再见,让她一瞬间从浮浮荡荡的真空踏踏实实地跌倒尘埃里去,零落成泥碾作尘,那也好这样无名无姓,拖拖折折地清清冷冷。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明白,哪里能够一清二白地一拍两散。所有的故事都有余音,要么绕梁三日,要么贯穿一生。像是泼了一盆水,难保不会留下濡湿不堪的水渍,不知何时才能蒸发得一干二净。

    也许是有那么一天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然而不是此时,不是此刻,偏偏不是彼时,亦不是此刻,这一点,最最令人颓唐意冷。

    她不该爱上他的,从一开始他们的相识相知就是一个天大的不该。可惜世间从来没有一样东西叫作卷土重来。项羽回不去乌江,爱丽丝掉进了山洞,卡西莫多从巴黎圣母院高楼上推倒了克洛德,希斯克利夫终究选择了以怨报怨。

    历史有它不可告人,沉郁顿挫的必然性,就藏在深深浅浅的,错综复杂的,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嗔一怒之中。

    起因是一次聚会,她跟随实习公司的上司一起赴宴。酒桌上,她始终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喝她的酒,吃她的肉,想她的出租屋的账单和不为人知的心事。一个女人该有的心事,她全都有,而她的又更错综复杂,不可琢磨一些。因为她年轻,她才二十五岁,毕业才两年。她有且还有一些年轻人难以摆脱的怪癖,或者通病,比如盲目热情,过分期冀,轻微的愤世嫉俗,以及半生不熟的,渴望在人际交往里显得悠游从容,落落大方,长袖善舞,如鱼得水却反而物极必反,马失前蹄的恍惚与失落。

    在一群久经世事,过尽千帆,被俗世浸得透里透的,基本摸清生命为何物的年长一些的前辈面前,她觉得处处碰壁。

    笑是错,因为失分寸,令人觉着轻浮,不笑是错,难免叫人觉得呆头呆脑,不通透不洒脱。说话是错,这里头何曾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偏偏总有一些太热心热情,“善解人意”的人生怕自己觉得受了冷落,忙忙将她也带入话题中;不说话更是错,让人热火朝天,嬉笑怒骂,她一个人一语不发,倒好像是没来由地赌气,或者是自视甚高,那样岂不是显得不合时宜?

    总之,没有一个部分不牵强,没有一个部分不迥异,她自己的双手双臂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她的脸不是自己的,眼睛不是自己的,耳朵也不是自己的,只是突如其来,无名无姓地挂在她身上。像一件大了好几码的寿衣,披在幼弱的婴孩身上。

    内心里,她无时无刻不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一双莫名其妙,横空出世,不由分说,残酷无情的手推往成人的幽暗深渊之中的婴孩。

    幸好,每一次她即将陷入旁人挖好的“险境”里的时候,总有一个人解围。虽然那也并非恶意,只是调和调和气氛,但那样的处心积虑,也不是不惹人厌的,而且,总透着一股子令人不能正视的腌臜流俗气。当她不知如何,只能尴尬地一笑置之,手足无措的时候,那个坐在她斜对面的男人,就看似四两拨千斤地挺身而出,并不刻意,也不张扬地将话题,轻描淡写地挑开,或者是替她从从容容地挡了一刀。她心里不是不感激的,于是沉默的余下的时候里,她只是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头发修剪地很整齐,只头顶那团团的一席,不令人觉着秃顶的颓唐,亦不叫人感到凌乱的冗余,总之,不多不少,恰恰好。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羊驼色毛衣,是一副知识分子该有的儒雅正气模样。彻头彻尾,他都是那种无可指摘的正派人的模样。那么,他的心,他的灵魂呢?

    她独自偷偷地窃笑。那样虚无缥缈,无处使力,纵然筋疲力竭,苦口婆心,也不一定就能讨得了好的东西,蜿蜿蜒蜒,曲曲折折的,她又怎么能一探究竟?何况,她幸好不必一探究竟。那么血腥幽闭的所在,角角落落的,不见得有什么光彩照人,值得欣欣向往的东西。

    偶尔他们双目对望,他也只是从容一笑,她也回以莞尔一笑。更多的时候,他谈笑他的风生,她辗转她的反侧。两个互不沾边,互不搭界的人,隔着这样楚河汉界的森严。不过就是为她说过几句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义之士所当为,走江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也理所当然,不足挂齿,她也不必这样小心翼翼地缱绻感激着。但是,她好像是走了无穷夜路,陡然遇到了一盏渔火,一个百里挑一,正心诚意善解人心的知己,别的人,她不管,他救的是自己,她理应对他青眼有加。于是,他的形象在她幽寂的心里,无限地放大了,放大了,放大到南北东西,放大地无能为力,心里一角一落都是了。

    走出酒店的时候,她只顾得上和上司告别,太周全她也办不到。毕竟,谁知道来日有没有重逢的余地,然而,她心里不是没有惶惶的落寞,为着那一个陌生的男人,毕竟,他和别人是不同的,要说哪里不同,她也分析不出个眉目清晰,条条框框,她只是一意孤行地觉着,他是不同的。也许只是因为,她每每看向他的时候,心里恍若升起一团薄雾,雾里看着花,水中望着月,无处不朦胧,而又无处不美。

    是要到许多次蓦然回首地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才恍然憬悟,她的爱上他,原是从最初的一面之缘就已经注定了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当晚,她一个人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左手边,就是滚滚东流的长江水。她的手,紧紧缩在大衣的口袋里,没来由地,兴起了古词里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浪漫中含着哀婉的惆怅。

    直到一辆小汽车停在她的身畔,她都没能自幽邃的遐思里回神。等到发觉那辆小汽车放缓速度,近乎蚁行地,尾随着自己,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的时候,她才顾得上向驾驶位上的人投去一个充满狐疑的眼神。

    是他,那一刹,她仿佛觉得头顶的路灯打了一个晃,世界抖得眨了一下眼睛,有片刻的恍惚,然而毕竟是又再亮起来。她整个人,是落在了尘世那一个恍惚里,一时间还不能够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他将头伸出窗外,向她打招呼,“我送你一程”。她礼貌回绝,“不了,我们不顺路”,一语未完,自己也觉得说得牵强,她又不曾知道他的地址,又何来顺路不顺路,只是,冥冥中,她只觉得这未免出于巧合罢了,其实也可能是人为,但她是不敢纵容自己这般想的,仿佛是某种危险领域,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也是这个方向,不必担心,你怕我把你当小孩子,拐走卖去小山村?。”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这种情形下,如果再拒绝,那倒显得自己过分拘谨,有几分狷介了。何况,他似乎和自己的上司倒有几分相熟的,自己如果能够把握得到这一节,只有好没有弊,不能轻易让他落下在上司面前置喙的余地。

    她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照旧是一语不发,只目无定准地凝望着窗外。隔很久才恍恍惚惚地,仿佛从山长水远的旮旯里,挤出一句“谢谢”,听起来,倒着实有几分勉强。他也只是笑,不说话,眼睛左右扫视着路况,在灯红酒绿,人来人往里穿行。然而,她是不必担惊受怕的,平白无故,她只觉得无比的安心。

    也许因为,有很久一段时间,她都不曾被一个成熟的男人这样地关怀过;也许因为,那一晚的灯火,十分的迷离,又十分的美丽;又或者是因为,她在偶然朝他瞥去的一眼里,看到他眼角细细的皱纹,是的,这是一个经历过许多波折坎坷,物是人非,懂得人情世故,七情六欲的男人,是一个不冲动不燥热,谈吐从容,令人舒坦的男人。

    他的年龄,她不能真切地捕捉,但是他们之间,至少隔着十五岁,这种年龄上的差距,已经是天然的安全感。

    穿过隧道,就是她的家。平时,她会独自一人,走着穿过这隧道,大概会花上大半个小时的时间,但是她愿意将光阴虚掷浪费在这样的地方。隧道里,幽黄的光,总令她觉着,走在某种朦胧不分明,然而又别有一般滋味与风情的氛围意境当中;仿佛尽头,会横生许多令人意料之外,而且叹为观止的摇曳生姿的故事;也仿佛,她正走在某一部老电影的情调之中,《花样年华》、《新桥恋人》,或者是《缘分》。

    说到底,她还是无法摆脱青春年少时的荼毒,那种一心一意追求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艺术化的,浪漫化的情绪体验的顽固不化的,颠扑不破的热情。

    而今天,她的身边,坐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这种十分迥异于往常的跌宕令她感到恍惚地惊喜。似乎多年来,每每穿过这条隧道时心里的朦胧牵念都梦想成真。那个故事,真的不请自来,突然地,不遗余力地,令人忽忽若梦地。

    心底里,她在自言自语,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早点来。而另一个声音,却朦朦胧胧地浮起,还好,还好,万水千山,千山万水,你毕竟是来了。

    而这些,不过都是她一个人心底的惊涛骇浪,涟漪阵阵,他不过只是一心一意地开着他的车,甚至她都不觉得从坐上车以后,他有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流连过。如果,这就是言情电视剧里,浓墨渲染宣扬地欲擒故纵,或者迂回前进,那么她只觉得空空荡荡的不着边际。

    也许是觉得这样的沉默寡言,让气氛显得异样的尴尬,他问道,“工作怎么样?”

    “一般般吧。我这个人,比较糊涂,什么事,轻易学不会,非得跌跤打滚,流点血流点泪才知道教训。”

    “你很聪明。聪明的人从来不自夸自己聪明。”

    “那也只是你这样觉得罢了。”言语里,是切实的叹息。

    “我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我这么老了,不提阅人无数,寻常人眉眼,三两下我亦是能捕捉一二的。”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许久才冒出那么一句,像青青草地上陡然发了一棵芽,探头探脑,懵懵懂懂地,小心翼翼地:“那么,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

    “哈哈,你……你不过只是一个孩子。”

    “我可已经二十好几了,我的青春都已经过去了,哪还能腆着脸,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孩子。”叹息了一声,她又说道“其实,我倒宁愿自己是个孩子,随时随地,有人肯周全照顾,不开心了,肆无忌惮哇哇大叫,自然会有软语温存,有糖果,有巧克力,有妈妈的拥抱,父亲的肩膀,而成年人,除了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哪里哪里。我们有自己的胸膛,有自己的肩膀,有自己的甜蜜,有自己的底气。自负盈亏,自食其力,自得其乐,丝毫都不假手于人。这样比较叫人看得起。”

    “嗯。”

    “你的孩子真幸福,有你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又懂得安慰人的父亲。”她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居心叵测的,含着玄机的,无管彼时彼刻她能否发觉。

    “我倒但愿我的孩子也像你这样,知冷知暖,懂得贴心。不不,他们绝不,孩子和父母是天生的对手。你对他任多好,也会打折扣的。不等到他们自己亲身上阵,他们不会明白。”听了这回答,她的心一沉,然而也不至于沉入幽邃的地狱界,没有回天之力。沉下去,又再浮起来,浮在半空中,虚虚地。结婚,他也不过只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那又如何?最好最坏也不过是结婚,她也并非就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没有进展的可能的。

    她差一些些就脱口而出:“有我理解你就够了。至于别人,那不关我的事。无论如何,我都认为你好。”但她终究噎住了,幸好噎住了,不然成什么事,倒像自己一心一意要往他身上贴似的,她也不至于因为一个男人一次漫不经心的好就意乱情迷到这样的境地,多么荒唐。她才不是那种男人给一点零花钱般的好,就沉醉地无可如何的那一类女人。

    每个女人,私底下都觉得自己比别的女人光明,磊落,无私,大度,保守,拘束,矜持,镇静,但事实是,每个女人在遇到一个浑身充满可能性,恰似他浑身充满魅力的男人时,都是一样的虚弱,无助,贪婪,被动,放纵,动荡。

    她自己从来未曾跳脱开女人性这个魔咒外去。她自己任神通广大,也不过是孙猴子,上头还有紧箍咒,还有唐僧,还有观世音,还有如来佛。而此刻,身边这个男人就是她的观世音,来为她救苦救难,也是她的欢喜佛。像昆德拉说得,他还是她的烈酒,是她的尼古丁。

    她倒宁愿自己是他的孩子,受他庇佑,受他管辖,受他监禁,听他叮咛,听他唠叨,听他嘘寒问暖,堂而皇之地仰赖他,倚仗他,姓着他的姓,像旧时的夫妻。一个女人,嫁了人,就随夫姓,仿佛象征着就此改头换面,就此与夫家合二为一,就此荣升为男人的附属品,是他握在手里的玩具,可以捧在手里,搁在家里,带到床上,也可以扔到墙缝里。听上去很悲凉和诡异,不,那已经是许多人做梦也梦不来的好福气。

    无论如何,一个父亲对他的孩子的爱,那都是实打实的,动真格的,不掺杂任何功利或者利害关系的,完完全全出于真心诚意的。纵然有什么企图,那也是女儿出人头地,出门行走,道一声自己乃他家女。自己活得像模像样,风生水起,就是往家长脸上贴金。

    她神思忽忽悠悠,飘飘荡荡,又念及了张爱玲的小说《心经》。里头的女孩儿,居然爱着自己的父亲,那样的无拘束,那样的不管不顾世俗,又是那样的情深。然而她的父亲,那又是另一回事,想起那个男人,她的心里掠过一阵凉。

    她为自己秘密又带着禁忌的恋爱滋味熏得魂不守舍。

    仿佛过了不多时候,这条隧道就穿过去了。她自己从前不觉得这条隧道原来并不长。也许全然因为她在幻想中,在意念里,在奢望里,自作主张地将这条隧道牵牵扯扯,绵绵延延,像牵线头一般,本来只一个头,一拉一扯,五米,十米,几十米,没个停,渐行渐远还生,无尽头,机械地,漫无目的地长下去,长到一生一世。

    下车的时候,楼底下的路灯灯光像一个蚕茧,密密实实,稳稳妥妥地将她团团容纳住。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远,也不挥手,也不说再见,只是若有所失地告诉他路上小心。在昏昏黄黄的灯影里,她落寞地站着,一站站了许久,她把自己当作一颗琥珀,或者一座望夫石。一个男人离去了,他的发妻痴痴地盼,直到五脏六腑,血肉之躯一分一厘都化作了石头。传说就是传说,不是不浪漫的,不是不悲惨的,也不是不天真的可爱的。然而那可爱里,又分外透着残忍。凭什么男人去了,女人就该忠贞到底地对着别人铁石心肠。又或许,她又回想,那雕像不过是旧时的自己,她的新身去奔向了她的新天新地,也许这倒是另一种团圆,从前她竟然未曾领悟。

    他是她的新天新地,她心里有一只茧,严丝合缝,紧紧包裹了无数日子,此刻它裂开了口子,蝴蝶的些微的触角露出来,嗅闻到人间的甜蜜和欢喜,她太陶醉了,她要挣扎,要开拓,要展翅高飞。

    路灯下,她是一只跃跃欲飞,呼呼欲爱的蝶。

    第二次见面,是在她上班的公司楼下。

    她方整理好狼藉的文件,焦头烂额,倦意重重地走出公司大门,就看到路对面朝她凝望着的他。她有一瞬间没能领会过来,像经过漫长黑暗的人,突然走到朗朗白日底下,刹那间不敢睁眼。

    他朝她挥手,浅淡地微笑。仿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都习惯且乐于这般目空一切地笑着,笑得天地都舒展,都开朗,如一幅画卷,绵绵地延宕开。尘世间的龃龉刁难果真与他绝缘?不会吧,只是他比较懂得隐藏,懂得伪装,懂得与人相待,和乐从容的礼貌。纵然人心里有任何屈辱、不甘,扫兴或者不快,见了他,也觉得凡事该放则放,有什么人大不了,有什么事忘不掉,一味愁眉苦脸,阴霾密布,真正不识相。或许是她将他一味地想得太好的缘故,她老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该像他一个样,而天底下的女人,理所当然地就该心驰神往。

    “今天我休假,走,请你吃饭。”

    她心底觉着难以置信,但也不似初次打交道时那般冒冒失失,反而像切切磋磋过长久的老友一般,笑着走近,拉开车门,堂而皇之地坐到他副驾驶座上。

    他只是笑,爽朗地,得理不饶人地,意料之中地,守株待兔地笑,像他一贯的样子。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仿佛自己也越活越年轻。”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这一次,他的眼神定定地望向她,目光炬炬。她忽然无言以对,只是下意识地垂目低首。

    他还是笑,得逞的笑,渔翁得利的笑,堂皇的笑,她不是没有怨气的,自己三两下之间就拜下风,无可奈何地矮下身子,含着旨意般地仰视着他。

    “怎样的我,殊不经意遇见这样的你。”坐在他身畔,她前所未有拥有无数深深浅浅的感慨。

    “年轻人,莫叹息,听着丧气,遭人嫌。若论波折坎坷,生活困境,谁也不知道我有过多少不如意,但我叹息否?不,从不,因为无济于事,勇敢的人出奇制胜,迎难而上即是,最有本事者化腐朽为神奇,变不利为有利。站在原地空自叹息,白白浪费心神。”

    “是是是,如此说教,不当人民教师多屈才,十足可惜。”

    “哈哈哈……”也不知这笑里,错综复杂,层层叠叠裹着几层意思。

    之后便无话了。

    那一天,她自作主张拉他到路边摊吃饭,他穿着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西装,她穿着浅色毛衣,牛仔裤,和帆布鞋,怎样看怎样怪异,不过充其量别人也只觉着这不过是极其寻常的一对父女。幸而她不曾衣着过于翩翩和华丽。她知道有一些女孩子,工作了以后,衣着极尽华丽之能事,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似斑斓蝴蝶,她觉着不必。无管时代怎样更迭,勤工勤力,吃苦耐劳的员工最能得上司欢心,虚有其表无济于事。

    这样的地方,合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烟气袅袅里,她吃着臭豆腐,呼哧呼哧地吹着气,看着对面的男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与迷离。

    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小情侣,吃饭,看电影,逛夜晚的游乐场,其实乏善可陈,但是因为是相见欢喜的两个人,所以最平凡无味的事情也显得妙趣横生。

    看完午夜场电影,他们坐在商场的楼底下吃冰淇淋。一大桶,二人分享,他吃一口,她吃一口,她瞬间感到,难怪婚姻如此令人憧憬着迷。毕竟,有一个熟悉成习惯,熟悉到厌烦的“老”先生,日日夜夜陪着一同吃饭,商量买什么菜,配置什么类型的玻璃灯,墙面刷什么颜色的漆,将来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一大堆琐琐碎碎,寻寻常常的烦恼,然而也不尽然是烦恼,这里面自然满浸着外人体会不到的烟火人间的欢喜。这真是令人黯然销魂,备觉荣幸的厚赠。有一个能与之成亲的人,那真是得天独厚的运气。

    然而,这样的婚姻,不是不会遭人妒忌的,不是没有危机,不是没有裂痕,没有害虫的。此时此刻的她,就是这样的一只。她开始沉默,心里隐隐地愧恨,自己如何竟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最初是怎样的,后来是怎样的,而今又是怎样的。她在想,在反复地思量,这样蚕食别人的幸福,这样蓬勃阴险的罪恶,大概是日久天长的结果,应该是大半辈子才能完成的“宏图”。不,才半月不到,才见过两次面的一双男女,婚姻,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统共是一些皮相。光怪陆离的,粉饰太平的,内里都是龇牙咧嘴,都是隐忍叹息,都是抑郁不平,都是千疮百孔。

    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禁不住自己的情。也许这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谎言,但是,她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就像夏娃终究会偷食禁果一般,即便是高高在上,法力无边的上帝也阻挡不住。她竟至于这样的沉沦,沉沦就沉沦,一个人一生,只能活一次,这样的爱情,也许辛辛苦苦走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她蓦然忆起了菲茨杰拉德小说里的话。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那个背着丈夫与别的男人花天酒地的男人。

    这个世界上有纯粹的贞洁,忠心耿耿的诚心吗?也许并没有,之所以举案齐眉,相安无事那不过是因为那个够份的人还没有出现。

    人的天性里对充满罪恶感的欲望永恒憧憬,只是有些人付诸行动,有些人,永恒动荡在心底。社会是这样,褒扬后者,宽容后者,原谅后者,而中伤前者,打击前者,甚而毁灭前者。因为它们自有一套天时地利人和的光荣传统,所有与之相违背的都应当曝尸荒野,荡然无存。

    那一夜,她没有回家。自食其力,自立门户就是这一点好,不用劳烦家长留门,第二天死乞白赖,睁着惺忪睡眼还像受审讯似的被抛来无数问题,唯唯喏喏,谎话连篇,自己都觉着尴尬。

    一个人住,七十二小时不归家都无人问津。也许寂寞,也许凄凉,但是凡事总得往好处想。

    那一间旅店,那一张床,洁白的床单,硕大的窗,拉上窗帘,房间显得无限逼仄。仿佛只容得下两个人,两个赤裸裸的人,充满欲望,贪婪,充满私心,与罪恶的两个人。两个人,只能靠近,只能拥抱,只能接吻,只能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肉体里面去,直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他怎样对他的妻子,他的家庭撒谎,她再也无能为力顾忌。否则就好比一个巴掌,伸出来,然后不偏不倚,不折不扣地打在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疼,脆生生地讽刺,赤裸裸地留痕。

    他征服她,占领她,在她的肉身里肆虐,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揉搓着自己的玩具,明明仿佛是爱的,却爱得那般拙劣。她默默地流眼泪,不是因为肉身的难受,而是因为分外明晰地感到前途的遥不可及。她和他,这个有妇之夫,不过是有过一次烟花般的肉身之爱。她可知道他的心,他的灵魂,她甚而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孩子,是男,还是女。

    那一夜之后,他们断了联系。他把她当作一个寻常的妓女,廉价的,不甚在意的,不必担惊受怕的,反正她公诸天下,只有对自己不利,对她的工作,对她的前程。在这个境况,女人永恒较之男人更处于不利地位。男人大可以拍拍屁股,拉上裤子轻轻爽爽地走人,而女人,她无可避免觉得自己身上从此印下另一个男人的戳记,再也洗不清。

    整个社会,都化作浓稠的阴霾,森森然地压在她头顶,鄙薄她是自作孽不可活,是她自甘堕落,是她不自重,不自爱,总之一切的污水都往自己身上滚滚来,一生一世都洗不干净地。

    最要命的是,她对他居然生不起恨。她只是空空荡荡地等待,等待那个男人,良心发现,会再来找她。从始至终,事到临头,她所想往的,亦不过是他能够卷土重来,带着他的皮囊,他的肉身,他的意味深长的笑,他的满肚子的大道理,她爱得如此卑微,如此不堪,她只想他再来看看她,像古时的帝王,得空转来她的庭院,慰寂寥。是她的庭院太深了吗,他迷了路,深深深几许?比一个人的心更深,比一个人的爱更深?

    她才领略天上人间的婆娑欢喜,翅膀还未舒展地眉目清晰,就被红尘惨绝人寰地剪掉。

    她终于不堪这样的冷落,给他打电话,从前她是不敢的,她知道,无论如何,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她不可能不避讳着点。

    他挂断了,她心死,死到底。然而他的短信却随之而来了,他约她三点半在圆形广场的天桥上见。她无暇顾及为何是这么一个荒凉的所在,而不是咖啡厅,酒馆,电影院,游乐场,或者是旅馆。即使是旅馆,即使此刻他也只是惦念着她的肉体,她觉得她赴汤蹈火也是要一去不复返的,她就是这么贱。沉沦于爱里的女人,就是这么贱。

    天桥,人来人往,擦身而过,左东右西,海晏河清,泾渭分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从此两清,不拖不欠。是这样个隐喻?而且还是三点半,这样尴尬万分的时间,无论做什么,要么太晚,要么太早。

    女人永远会将事情的裂缝拉扯得无限大,也就是说,她总注目于事情最荒凉,最悲观的那一端,然而,她又不是绝望到底的,她总还是怀着一点莫名其妙的,可怜兮兮的,回光返照的希望。没有希望,她活不下去,她不可能不让自己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她到了天桥,站在那上面,阳光肆无忌惮地从头顶泼洒下来,愈是明明晃晃地照着,愈是将她仿佛十字架钉死耶稣基督般地审判。她的罪恶,她自己承担,她的苦果,她自己吞咽。

    她一边等着,一边在心底默念,待会儿重逢,该怎样应对。如果是摊牌,如果是决绝,她应该嚎啕叫嚣,张牙舞爪,痛哭流涕,还是故作潇洒,摆摆手,从从容容走开。她觉得她自己在应对一道曲折连环的几何谜题,从前念书时最让她头疼胀脑的数学题,她像一个心里苦却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情达意的哑巴,心灰意冷。然而爱情,然而生活,只有比一道平平无奇的数学题更恼人,更折磨,更揪心。因为再难的题目终归有答案,自然会有更聪明的人手到擒来,她还可以哀哀求助,但此时此刻,她是赤赤裸裸,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没有谁,是她可以倚靠的,没有谁,是能够懂得她的,没有谁,是可以同甘共苦的。

    她像一个等着命运从头顶降临的流浪者,只有等待,除了等待,无能为力。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些人在等待着另一些人,而永远有一些人,认为另一些人的等待是自作自受,是理所应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狠,就可至于此。

    有那么片刻,她恍惚看见了他的车从她脚下,从她眼前开过去,也许那不过只是幻觉。

    她等了许久,不知道多少时间,也许半辈子那么久,他没有来。他的短信来了:“抱歉,我不来了,你好好保重。”

    虽然意料之中,但她仍旧是如遭天谴。她还在那里痴痴地想,他来时,是否还是从前的西装革履,意气昂扬,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笑,笑得清清朗朗,天地摇曳着波光?是不是还会说余味悠长的话,令她醍醐灌顶。然而也终究只剩了那些回忆性的东西,伴着她,蹉跎余生,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回头已百年身。

    此刻,她还不想回家,她一个人,去了她从前就读的学校,她独自漫步,看似心平气和地,若无其事地。看着在网球场上挥散无穷精力的学生,看着成群结队的男孩子抢一个篮球,看着一个父亲守望着他的在草坪上放风筝的儿子,看着蓊蓊郁郁的大树,看着石廊道上的藤蔓植物,看着孤独冷清藏在鹅卵石路后的石板凳和石桌……

    她也曾是一个充满活力,对生活,对生命,甚而对爱情都充满无限期冀的女学生却不知自何时起,自己居然会沦落到今时的狼狈境地。

    她谁也不怪,说到底,她谁也不能怪,这都是她一个人的作,今时她只得一个人来受。

    她买了一客抹茶冰淇淋,站在阳光底下,恍惚地吃着,她吃得很快,生怕它要融化了,然而,她愈是着急忙慌,那冰淇淋却反而愈是融化地到处都是,像滚滚汹涌的泪,流到她的手上,一片狼藉。

    她的爱情,她的生命,也像这不能长久凝固的冰淇淋,斑斑驳驳,一片狼藉。阳光落在大地上,明明本该是普照四方,明媚和煦的暖,然而此刻,她只觉得冷,只觉得凉,只觉得,她自己,最好也似手里的冰淇淋,一同融化掉,像从未曾经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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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爱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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