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误(一)

作者: 穿沙之右 | 来源:发表于2020-04-05 17:30 被阅读0次

    一列车队行走在田野上。田野向西延展,尽头立着一棵橡树,在马车和帘幕的缝隙里摇晃,一下是树,一下是藏蓝的帘布。灰薄的云彩聚向太阳,染成了金红,沉甸甸坠在西天。阿良掀起车帘,望向远方的橡树。橡树上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其实,一切都是从一只风筝开始的。

    说起来,不过才三个年头。那时候,阿良还在顺河镇的一位米商家里做千金小姐。那种沉闷、寂寞的生活里,阿良和侍女长久地停留在南墙下,期待飞来不相识的麻雀、鸽子,甚至是一阵清风,一抔狂雨。她们那一天的运气不错,亲眼看着一只蝴蝶风筝飞上天空,由低到高,最终稳稳停在白云旁边。那么高,没有同伴的孤傲风筝。这对她们来说,是一幅全新的画面。

      当天晚上,阿良就在房中画了一只蝴蝶风筝。漆黑的触角,鲜艳的花纹,小小的风筝,没有一笔不精细。长幅的宣纸,只在尽上头浮着一只风筝。棉线弯弯曲曲,笔墨续了又续,最终是一条斑驳的、飘摇的风筝线。线拉到半空,戛然而止。

    阿良吹熄灯,宽大的衣袖拂了一下,那张画就无声无息飘到了地上。阿良躺在床上,禁不住猜想:线的另一头,是谁在牵扯?

    阿良没有想到,第二天,那只稳健的风筝就断了线,歪歪斜斜地落进了她的院子。她过去的生活平淡而封闭,这只从外面闯入的风筝,落在鹅卵石路上,横在她面前,倒让她有些不知所措。风从墙外涌入,啪啪地掀起一片片树叶,又放下,似乎在惶急地寻找藏身之处。

    风里送来一张脸,年轻英俊,唇齿含笑,立于墙头。四面的风突然消失了,又像在酝酿下一场荡漾。齐梁就是这样出现的。

    齐梁是郑王的独子。纨绔风流总少年。再加上齐梁的贪玩和多情,自然就现身于落下风筝的墙头。齐梁着白袍,系锦带,挂玉佩,是那类贵公子的典型打扮。他先开口:在下齐梁。显然,他不想说明自己的身份。他对阿良说,请把风筝捡给他。阿良不免有些羞怯无措,又暗暗喜悦。齐梁友好地说:姑娘,你如果不帮忙,我只能自己过去捡了。语气那么诚恳,眼睛却透着狡黠。阿良问道:齐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捡这只风筝?齐梁的唇角就勾起来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不捡风筝也可以,把你的手帕给我吧。

    这句似真似假的话一出口,阿良不觉低下头。两个人就算相识了。

    齐梁问阿良的名字。阿良想了想,说:叫我阿良吧。齐梁问她原因,她转过身,没有回答。心中不禁轻轻念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齐梁说这是个深刻的名字。其时他垂着眼眸,阿良看不到他的眼神。阿良也问他齐梁这名字的意思。齐梁愣了一下,说:“齐”是“洪福齐天”,“梁”是“栋梁之才”,大概是栋梁之才都洪福齐天吧。阿良听他这样解释,就笑,齐梁也笑,似真似假地加上一句:我讨厌这个名字。阿良也看出来,他不大喜欢她叫齐梁。但是,不叫齐梁,又叫什么呢?她问齐梁,他在家排行第几。齐梁说是独子。阿良提议,以后叫他阿大。齐梁看看偷笑的她,说:我还是叫齐梁吧。齐梁说,阿良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实。

        齐梁身为小王爷,却喜爱民间:食物,工艺,风景,和人。他和平民一样,步行在街上,融入熙攘的人群。现在,他身边有了阿良,和他并排而行,似乎要天涯海角,一路相伴。但其实,两人只是没什么目的地闲逛,然后选一家茶楼喝茶。这些地方,理所当然地带着偏见。有一回,齐梁去对面问路,阿良一个人走进茶楼,小二过来招呼时,脸上全是轻蔑,说了句:这儿没有给女人坐的地方。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楼上泼下一阵银铃似的娇笑。小二不自然地说:她们是铁碧阁的人,你总不会想和她们坐在一块儿吧?阿良不理会他,从容地上楼,在临床的桌子坐下。她看到,二楼中央的大方桌,确实有几个衣饰鲜艳的女子,簇拥着三四个中年男人。再往里,光线暗淡的角落,是带面纱的女子,独自一人,或与男子同桌。

    待齐梁上来,在她对面坐下,小二再过来时,就不敢看阿良。不过转过身去,小二嘴里还是念叨着:不知道往里面坐吗?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阿良心里就不舒服,又感到可笑。还有些时候,遇到的是一个机灵俊俏的小二,虽然不说她什么,眼睛却只看着齐梁,只听他的吩咐。阿良心里也是既难受又好笑。再听到齐梁感慨民间淳朴,她就在心里说:你的民间和我的民间可不一样。不过,她没有把这些意思传达给齐梁。相反,她还主动邀齐梁去花清镇。

    花清镇的西桥让齐梁着了迷。那参差不齐的桥头倚着齐梁,昏柳轻扬,像在另一个世界。齐梁在桥头站着,就有一些人在后边跟来看。一个中年女人拽拽阿良的袖子,很肯定地问:这是哪个府的王爷?阿良说:郑王府。女人撇撇嘴,不以为意地说:前两天雍王府来了位小王爷,戴着赤金冠,连靴子都是金线绣的。这时齐梁和采菱的两个姑娘攀谈上了。她们告诉齐梁,当地一家大户,把一片河水圈进了院子,在家里走动都要乘船。齐梁就让她们带路拜访一下。两个姑娘系了船,刚踏上岸,就有其他采菱的姑娘嘲笑她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又猛然迸发一阵夸张的笑声。还时不时把眼睛斜过来,闪着狭促的目光。那两个姑娘很快就要推辞,齐梁安抚住她们,笑着邀请另外的姑娘同行。那些姑娘则低下头,讪讪地沉默了。下午再过来,齐梁和阿良出现在西湖的小船上时,人们就已经熟悉他们了。甚至有船上的人问:吃饭了吗?本来打算当天就回去,可是近晚的残阳留住了他们。登上对岸,看着收摊的渔翁和冒白雾的混沌摊,齐梁就更不想走了。他像听见了灯盏深处的盲女清唱。

    西桥旁边的客栈叫“金刀银杯”,传了五代,已经说不出这名字有什么寓意。临湖的房间,只隔了一层单薄的木板墙。他们把头伸到窗外,聊天,看水,赏月。张灯结彩的大游船都在另一片水域,阿良面前的湖水黑黝黝一片,十分安静,又似乎潜着某种声息。齐梁望着天上的明月,背诵《赤壁赋》。阿良不出声,也不动,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的心塞满了别的东西。后来,月亮转到了柳树后面,被挡了个严实,竟连一丝光也看不见了。两人在窗前都不出声了。心情莫名的有些低落,甚至觉得留在这里是个错误。费尽心思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勉强说上几句,又匆匆断了,只能各自就寝。熄灯前,阿良听到墙板长长短短地响了几下,她也如是扣了,心里弥散开暖意。

    不知什么时候,阿良醒来,发现窗外特别明亮,月亮已经出了柳树,挂在前方。她一转头,就见齐梁坐在窗台上,手托茶盏,看着她。相视一笑,两人心中同时一动。齐梁问她:口渴吗?我刚让小二送了热茶。阿良点点头。齐梁正要起身,阿良的手已经伸过去了。齐梁愣了一下,试探着,把茶盏放进了阿良的手心。阿良低头抿了一口茶,嘴角弯起来了。

    花清镇的游玩,使阿良和齐梁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在此之前,她们似乎就是王爷和民女的关系,体察民风和导游汇报的关系。他们再坐在府内的竹屋饮酒,两人的心情都有些不一样了。有一回,齐梁新寻了一种酒,让阿良品尝。他将酒杯伸过去,阿良支起身子,嘴唇贴上杯沿。她手下蓦地一滑,就要翻到地上,齐梁伸手一拦,她的上身倒在他腿上。阿良眼睑一撩,正对上齐梁的眼睛。这时的眼睛,是世界上最脆弱的城池,轻易就彼此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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