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缓慢而有节奏地划破了这夜的漆黑与寂静,瑰丽的阳光像造物主生起的火炉,将天边逐渐染成了令人心醉不已的绯红,巨大的帷幕氤氲开来 。
乌尔米诺醒了,他将左手枕在后脑勺儿底下,右胳膊弯曲,很随意地搭在额头上。卧室里开始有了些许清晨特有的微凉,他直勾勾,傻呆呆地注视,那站起来就能碰到的向下倾斜的天窗,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乌尔米诺一直被这卧室的孤独包围着,也可以说是侵蚀着。他想甩掉它们,去拥抱那暖洋洋的阳光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焦糊味儿,到头来却是徒劳,因为他发现,无论他怎样努力挣扎都摆脱不了它们的纠缠。它们占据了他脆弱而又敏感的内心。时间久了,它们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他内心世界的壁垒,筑成了一道道坚不可摧又无迹可寻的高墙,牢牢地禁锢着他的思想,他的潜意识,他的言谈举止,把他变成了一个异类。
有时候乌尔米诺极力掩饰住了它们,也能没心没肺地快乐得像个孩子,但时间并不久长,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孤独感,变本加厉地反击,使他处心积虑想保持的乐观,漏洞百出。于是,他粗俗的内心,不免又生出许多黯然神伤的感慨,仿佛是迷途的羔羊,陷入了绝境。这种若即若离的情愫,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他的心头。
乌尔米诺突然想到一句话:“一个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最不适合谈的就是恋爱!”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为什么要这样想,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每每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都深信不疑。紧接着他又想到“人贫不语,水平不流”。好像在冥冥之中得到了某种强有力的不可辩驳的佐证。理想与现实终于契合了,心也随之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卧室的角角落落,也变得生机盎然了。
乌尔米诺又能感受到对黑暗的恐惧以及对生活的热爱,这些都给他以最深刻的领悟——人生一定是从失去中得到。他像个幼稚的孩子拽着大人的衣袂,脚步轻盈地在夜路上哼唱着不成曲调的旧儿歌儿,他不再担心藏在他身后的究竟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乌尔米诺看着透过窗子照进卧室里的斑驳的光影。目光懒得像是一只猫,悄无声息地挪着软绵绵的步子。墙壁是白色的,白得漫无边际,白得均匀,白得平常。然而这平常之中泛着一点点微黄,这黄也是有分寸的,既不矫揉也不造作,恰似淡扫娥眉般地轻轻涂抹,时间就无声地在墙上,增加了什么又隐去了什么。地板是棕红色的,落满了隔夜蝉蜕下来的灰尘,连灰尘也变成了红色,这红色是薄的,不易察觉的,挥挥衣袖,它们便要飞起来,它们飞到金灿灿的阳光里,阳光就迷离了,就有了惊人的美,像蓦然回首时的灯火阑珊;它们飞到装满水的陶瓷杯子上,水就能喝出康师傅酸梅汤的味道,一口比一口浓郁;它们飞到缝隙里,便有了顽固的姿态,任水搓洗,任风吹弄。它们绝不消减,绝不妥协,绝不退让。它们无处不在,它们包围着一切。它们包围了天空,就有了天空的湛蓝,天空的浩渺,天空的风风雨雨;它们包围了大地,就有了大地的黝黑,大地的富饶,大地的起起伏伏;它们包围了人,就有了人的心情,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的关系,棕红色的地板已经开始褪色了,深深浅浅的划痕也随处可见,一条条干涸的水渍,断断续续地夹杂其中,像是在凭感觉诉说着过往,或短暂,或长情,或妩媚。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门外是静悄悄的。空气是说不出来的味道,偶尔散发出樟脑丸儿与洗发水融合之后的芳香。
乌尔米诺又开始想,什么是他与生俱来的呢?欲望,它们是星星之火,瞬间爆发,就能颠覆一切,能把他推上极端,不像或者更像他自己。
原来是欲望成就了孤独本身,令每个人都有所依恋,向死而生。
乌尔米诺爱这样的早晨 ,简单而静谧。但他却希望遇见点什么,来中断这墙与墙,门与门,屋子与屋子之间结成的芥蒂,哪怕带点儿这海滨城市的浮华与喧嚣,他也是接受的。他有点厌倦了每天的门是他自己开,每天的灯是他自己打亮,每天的鞋子是他自己摆放,每天的地板是他自己走,每天的厨房是他自己进,每天的马桶是他自己用,每天的镜子是他自己照……
乌尔米诺希望遇见的是,门没锁,灯没关,地上被糟蹋得体无完肤,厨房里乱七八糟,镜子照不全人的面容,装卫生纸的纸篓摇摇欲坠,这一切都是他平日里最不希望看到的,但在此时他希望看到了,而且那种希望看到的心情是迫不及待的,蕴含着复杂的兴奋和喜悦。
乌尔米诺想抱怨,没好气地抱怨,把他急躁的性格不加掩饰地呈现出来,连同他那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儿,统统暴露出来。是谁又没锁门?是谁又没关灯?是谁又把地板弄脏了?是谁又把如厕完的卫生纸扔地上了?是谁,是谁……就这么一直反问下去。等他发完牢骚,再心平气和地去一一收拾干净,待到众人回来时随便送上一句:“门没锁上”,吓唬吓唬他们。乌尔米诺这点小伎俩很容易被人看穿,他就假装没所谓,东一句,西一句地敷衍过去了事。
乌尔米诺经不起别人的夸奖,他以有心听无心,这夸奖就走了心,分量被放大到足够重。一高兴他就没那么小气了,叫他干什么,他都是乐意的。世间的事最怕的就是乐意,这一乐意就顺理成章了,再不情愿的事,也都情愿去做了,还能做得乐在其中。殊不知,他只是很好骗罢了。
乌尔米诺也是这几平米卧室的过客,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而每一个风风火火住进来又匆匆忙忙搬走的人,都在这里留下了点什么,之后又被她们带走了。先住进来的人未必知道,后住进来的人未必看到,再后来住进的人未必猜到。她们开始了新的怒放,在熙来攘往的城市里辗转,漂泊,奋斗。她们的心是高傲的,甚至是倔强的。她们特立独行,让生活变得精致,绚丽多彩。她们入得厅堂,下得厨房,还打得过流氓。她们个个身怀绝技,本领高强,都能独当一面。她们有时八面玲珑,有时桀骜不驯。她们拿得起,放得下。她们是真性情,时而优雅,时而高贵。她们豪爽,善饮,杯杯见底,叫人望而生畏,退避三舍。她们掌控着自己的人生,不靠男人,不靠运气,只凭自己的真本事。
乌尔米诺对她们的钦佩之情是与日俱增的,深于一切言语。
生活像密密麻麻的蛛丝马迹,指引着乌尔米诺去探索,去发现,那可知的不可知的一切。
晶莹剔透的阳光越来越高,乌尔米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关节发出几声脆响,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迅速的钻进了被窝儿,像鱼儿潜回了水里。再舒舒服服地睡个回笼觉儿,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心满意足的了,他想。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就这样睡下去,最好睡到天黑日落,天上悬着星星,如同挂在他的窗前,风轻轻吹过,星光就摇曳了,正好与这白天的日光相映成趣。
什么欲望啊!孤独啊!统统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梦,半真半幻,纷纷扰扰。乌尔米诺的梦里只有过去和从前,没有现在。在梦里,乌尔米诺回到了小时候,玩了小时候的游戏;回到了学校,参加了考试,头脑却是一片混乱;回到了球场上,扣了篮;回到了毕业季,遇见了喜欢的姑娘,再也没有向她表白。
2016.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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