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信很喜欢鱼。
她第一次见到鱼,是在6岁的时候,奶奶牵着她的手到生鲜市场买鱼给比她小几个月的弟弟吃。奶奶说,你是女娃娃,女娃娃不用吃鱼,顶好的鱼。鱼啊,肉啊,都是给男娃娃吃的,女娃娃吃了要害病。
奶奶说的话,小信全没听懂。鱼是什么?她没见过,也无从想象。
都说买生鲜要赶早,大早上的市场非常热闹,到处都是吵嚷声,叫卖声,伴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有一种听起来很不舒服的尖刀划过什么的声音,扑簌簌地直响。
小信见到了鱼,就在摊上放着的一个大红色塑料盆里。盆里泡了满满当当的清水,从一根通到水里的塑料管子流出来的水,小信张着嘴巴,蹲了下来,直盯着水中那些黑色的,嘴巴一张一合吐着泡泡的小东西。它们半露出水面的身体是黑的,靠近盆底的那一部分又是白的,它们长着树叶似的小翅膀,不停地动啊动,它们的头好像被切割开来,两边各有一片薄薄的东西不停地开合着,露出里面粉嫩湮红的颜色,就跟嘴巴一样。小信看着看着,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摸,小心翼翼地,她感到有点害怕,指尖触到了滑凉的皮肤,也触到了鳞片纹理,极分明。这条鱼还算温驯,任由小信抚摸。多好啊,它真乖,小信喜欢上这种叫'鱼'的东西。
"别乱碰!"奶奶一声大喝,用干枯的手一把扯起小信,"小孩子家家的,手这么不规矩,该打!"
小信跟鱼的连接被强行扯断,她的五个指头啪啪地往下滴水。耳边传来摊主讨好的笑,"小孩儿嘛,摸摸没什么的。"
摊主这么一说,奶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最后就在这摊子上买了两条鲫鱼。
小信被奶奶牵着回家,奶奶的左手牵着她,右手提着个黑色的塑料袋,看起来很脏,袋口被松松地系住,变成两条鲫鱼临时的家。
小信记得它们被摊主捉住时的情形,那人带着橡皮手套的手一把伸进塑料盆里,溅起好大的水花,他迅速擎住鱼的背,用拇指和食指熟练地将鱼头上那两片薄薄的东西分开,小信看到里面露出大片湮红色,鱼的嘴巴不再开合,剪刀似的鱼尾也不再晃动,它被死死地制住,来不及挣扎一下。
那钳住鱼的人朝奶奶笑,露出一口黄牙,"您老看这条怎么样?"
奶奶满意地点头。开始从裤兜里往外掏钱,那人笑得更灿烂了,一把把鱼拍在案板上,"我给您把这鱼剖开,弄干净了,现剖现吃,新鲜!"说着,拿起了一把刀,一手按着鱼,鱼连动都不动一下,他用刀狠狠地把鱼身上的纹理刮净,扑簌簌的声音,敲在小信的耳朵里,她看到鱼身上不断落下的鳞片,像个小钱币似的,亮闪闪的发着光。鱼的身体变得更白,"嘶啦"一声,鱼被剖成了两半,一堆滑溜溜的东西从鱼肚里被摊主紧紧拽出来,还有一个白色的,鼓鼓的东西,像个气球。鲫鱼从头到尾都没挣扎,安静地赴死。
摊主又处理好了另一条鱼,两条失了生命的鱼跟着奶奶和小信回家。小信有点反胃,紧紧拉住奶奶手。
弟弟早就等在家门口,看到奶奶,蹦跳着迎上去,奶奶慌忙喊道, " 小心,别摔着!"
奶奶的手离开了小信,拉起了弟弟,弟弟嘟着嘴,怪奶奶只带姐姐出门,不带他。奶奶慈爱地看着他,"杀鱼的地方,去不得,回来要做噩梦的。"
祖孙二人一起前行的背影,多么好的画面,小信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没什么感觉,只想再见见那两条鱼。
她的愿望在家人的餐桌上,在弟弟的碗里实现了。那两条鱼被做成汤,放在桌子的中央。弟弟的碗里放着好大块的鱼肉,很白的肉,很嫩,用筷子戳一戳就化了。爷爷,弟弟,父母全都很有滋味地享用着。小信看着,自己的亲人们好像变成了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他们的尖牙嚼碎了那纯白的肉,用唾液送进食道里。还有那把明晃晃的刀,和笑着剖开鱼肚的摊主。桌上的鲫鱼渐渐露出了森森白骨,她觉得眼睛有些涩,"不疼呢,不疼的……"小信看着那骨头喃喃道。
静悄悄的夜晚来临,小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边躺着弟弟,他早已睡熟,发出微微的鼾声。小信半坐起身,借着窗外洒下的月光,看着身边的人,自己熟悉的脸,紧闭的双眼,睫毛长长的,嘴巴微张,她能感到有股气流从弟弟的鼻子嘴巴里喷出来。她凑近了看,弟弟的眼睛猛地睁开,圆鼓鼓的眼睛,瞳孔很黑,虹膜发着银色的光,把瞳孔牢牢地包住,弟弟的长睫毛不见了,他的鼻子变了形,变成了两片薄薄的东西,而且移到下颌角和脖子的连接处。随着弟弟的呼吸,那东西一张一合地动着。她立刻知道,弟弟变成了鱼,跟她在市场看到的一样。
她伸手碰他的皮肤,小心翼翼地,她摸到了滑凉的触感,带着鳞片的纹理,她真真切切地在弟弟身上摸到了。她抽回手,迅速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没有!她还是她,塌鼻子,小眼睛,她没有长出那两片薄薄的东西,没有变成鱼,她还是人。
她说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什么的,她又看向弟弟,伸手摸他,他低低地喘气,用脸轻轻蹭她的手,表现得很温驯。她咬咬嘴唇,眼里闪出点光来,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条鱼,不是爱欺负姐姐的弟弟,也不是被全家人宝贝的弟弟。他是一条鱼,在生鲜市场被她小心翼翼抚摸过的鱼。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她笑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你真好。"
他没有回她的话,就那么静静地呆在她的身边,他离开水,活不了几分钟了,他愿意在这几分钟里好好地陪她。他是条老鱼,没有子孙,被人类的渔网送进市场,按人类的年岁算,他已是耄耋之年,他的肉不嫩,很干很老。因此寻不到买家。鱼贩子都爱拿年轻的开刀,像他这样的老东西就被留下来,等着死后运到加工厂里做鱼干。
他是条孤独的鱼,孤独的生,将来也要孤独的死。他对未来全无指望,只是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然后,他在市场里见到了这个小姑娘,她的眼睛不大,很小但很亮,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已很习惯这样的注视,只当她是个买鱼的,反正挑不中我,他很淡然。
片刻后,他感到有一个很温暖的东西在身上游走,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背脊和鱼鳍。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小姑娘的手指。她的手指在冰冷的水里还是暖暖的,散发着热气,跟他的皮肤一点都不一样。旁边的同族张嘴示意他赶紧游开,免得被抓住。他却懒懒地不想动,他沉醉了,这暖呼呼的手指叫他上瘾,叫他不想动。这手指令他觉得不再孤独,即使被抓住,那也是好的。他已老得游都游不动了。
他没有被抓,小姑娘只是怯生生地抚摸他,他猜想,她或许是喜欢他这个老家伙。这个猜想让他很高兴。那手指最终离开了他,他看到一个苍老的妇人强横地把她带走,也一并带走了他的两个族人。
他想再见到这个小姑娘,让她再摸摸他,他在心里发了愿,他感到一股子奇异的力量,这力量助他离开水,让他一路跟随她回家。他看见祖孙二人和小姑娘独个儿的背影,他看见他的两个族人被做成汤分食,只剩下骨头。
终于到了深夜,他的呼吸已经很孱弱,离开水太久,他就快死了,那股子奇异的力量却再次发动,他被推到小姑娘的床边,进入她弟弟的身体。他睁开眼睛,小姑娘就坐在他面前,还是那样小而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紧接着,她伸出了手,那温暖的手,柔缓地抚摸他。他轻轻地喘气,腮部一张一合,他感到幸福,他在这幸福里晕眩,直到静静地把眼睛闭上。
他孤独地活着,不孤独地死去。小姑娘一直陪在身边,使他的皮肤不再冰冷,使他得到了温暖……
几天后,小信跟着家人一起去郊外玩,爸爸开车,爷爷坐在副驾驶上,奶奶,妈妈和弟弟坐在一起。她独自坐在最后,听着前排传来弟弟的欢笑声,沉默不语。弟弟并没变成鱼,她只是在那天晚上做了个梦。第二天,当她把这件事告诉家人,没有意外的,她得到了全家人的嘲笑。
车子离城市越远了,郊区零零碎碎地立着几排民房,其中有好些都租给别人做了工厂。小信低着头,鼻尖却隐约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鱼身上的味道,从车窗开着的点点缝隙中飘进来,她突地坐直身体,两只小手五指张开,紧紧贴在车窗上,她的小眼睛睁大,看到前方长杆子上倒挂着一排排的鱼,它们的身体像蝙蝠的两翼似的张开,被吊在阴凉处被风吹的轻轻晃动,太阳照不到他们。"看呐,多好的鱼干!没想到这儿还有个食品加工厂!"爸爸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驾驶座上传来。
小信无力去听,车子飞速地驶了过去,她扭头看到玻璃车窗上的自己,豆大的泪珠从小而亮的眼睛里流下,阳光照在上头,闪着晶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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