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盘旋在山腰的小路,慢慢走,心仿佛坠在身后,步子越来越沉重。昨晚的决心正在一点点动摇。
我不敢回头,我知道,这一回头,可能就再也走不动了。
“老师,老师——”
身后传来一声声稚嫩而迫切的呼喊。我猛地站住,回头,泪眼朦胧中,不远处黄土飞扬,两个小小的身影正飞快跑来。
“老师,给你。”
一高一矮,男孩儿女孩儿,抹着脸上混着泥土的汗渍,咧开嘴笑得那么开心。
女孩儿抢先说:“这小瓶子里是我们早晨刚从青草上采的露水,我奶奶说,太阳出来之前青草上的露水能让人的眼睛明亮。”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刚憋下去的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有一次到这个小女孩家里家访,无意中说起我母亲有白内障,看不清东西,孩子便记住了。
男孩,也是班长,他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两个纸包,涨红着脸说:“老师,这是去年我们采的野菊花和蒲公英,都晒干了,您泡茶喝,每天上课您的嗓子都哑了……”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瓶子和纸包,小瓶里的露水晶莹剔透,就像孩子们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纯粹。一丝丝愧疚从心底升起,缠绕在我全身,让我之前的决心彻底崩塌。
“老师,您,哭了?”女孩儿怯怯地问。
“老师您放心,这半个月我们不会放松的,刘老师说会监督我们,我们自己也会努力学习,等您回来考试,如果我们谁不及格就去挖一天操场。”男孩说。
哦,操场,那是我和刘老师带着二十几个孩子,利用休息时间在教室后面一点点挖出来的,不大,但是足够孩子们上体育课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整理好。来了一年,操场都还没有弄好,唉!
我望着远处山坳,仿佛看到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看到他们站在没有完工的操场上,等我,等他们的老师探亲回来。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老师没有哭,老师……”
“老师,车来了。”男孩突然指着山脚下喊。
我匆忙收起孩子们的东西,还有孩子们家长煮的鸡蛋、烙的大饼,我都塞进包里,我哽咽着说了一句:“等老师回来!”就转身向山脚下跑去。
可是我终究没有回来,我欺骗了孩子们。
我下定决心回城,因为父亲托人在编辑部给我找了份工作,让我回去应聘,其实就是走个过场。我对孩子们说,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母亲确实生病了,糖尿病引发的肾衰竭。
我忘不了男孩儿女孩儿送我时不舍的神情,忘不了那几间破旧的教室,忘不了还没有完工的操场,忘不了那二十几双充满渴望的目光……
然而,当母亲进入重症监护室,当父亲佝偻的身躯从我面前走过,我无法做到离开他们,我听从了父亲的安排,进编辑部做了一名实习记者。
那瓶露水,那包野菊花和蒲公英,放在我的书桌抽屉最里面,我不敢拿出来,我怕我会忍不住。我换了电话号码,我逼迫自己忘记,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听到任何有关那个村庄的消息。
我知道我是在逃避,可我只能如此。
……
六年后的某一天下午,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我的生活。她是刘老师。
刘老师不是特意来找我的,她说她是送学生来城里上学,顺便过来看看我。我和她说过我家地址。
“他们都好吗?”我问。
“好,都好着呢!”刘老师淳朴地笑着,“他们很想你。”
我愣住了。
“他们说,王老师一准是有什么事,王老师一定还会回来的。”刘老师笑着说。
“……”我想解释一下,可是什么也说不上来。
“对了,孩子们很有出息,秋生和山妹都考上了大学,我就是送他们去上学的。”
秋生和山妹,我走的那天送我的男孩女孩。
“他们在哪?”
“已经坐火车走了,我没有告诉他们你住在这里,我怕他们看到你会、会失去心中最美好的那个期待。”
我脑袋嗡的一下:“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不,他们一直以你为榜样。即使……你一定有你的苦衷。”
“谢谢你!”我苦笑道。
刘老师站起来说:“我该走了,一会儿要误车了。”
“到村里的车还那么少吗?”
“比以前多,这几年村里发展不错,扶贫组在村里发展中草药种植,村民们生活越来越好,最起码已经没有辍学打工的孩子了。”刘老师说到这里,眼睛闪着亮光。
“那就好。”听到这话,我喃喃自语,心里好受了很多。
就在刘老师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记得我走的时候你和你对象正准备结婚……”
刘老师神色暗淡了一下,马上又笑着说:“我们分手了,答应他好几次回城,都没有实现,他不想再等了。”
我愣住了,等我回过神来,刘老师已经走了。
桌上,是她留下的一封信,我打开来——
亲爱的王老师:
您好!
……
泪水模糊了双眼,那一个个整齐的汉字,就像一双双稚嫩而纯洁的黑眼睛,望着我的心灵,让我羞愧,让我产生不可遏制的渴望。
孩子们,你们的王老师的探亲假结束了,但愿这个漫长的假期没有让我忘掉最初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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