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山屯的寨子对面,耸立着一座山崖,屯里人呼着白岩垴。
“你可以认为它是一个白虎,也可以认为那是一个为屯子遮风挡雨的屏障。”淘淘父亲离世那回,来给父亲超度的傩戏师指着白岩垴对淘淘说。淘淘很赞同傩戏师的观点。世间事物都具有两面性,万事万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同一个事物在不同人的心里都有不同的解读,在同一个人存在的不同时段,更有着不同的象征或者隐喻。
淘淘上一代的人大多认为它是白虎,虎视眈眈地对着坪山屯。他们房屋的朝向,大多与白岩垴错开了不同的角度。淘淘曾经在坪山屯有意识地观察过。没有哪一家的房屋,正对着白岩垴。有一家的墙壁与白岩垴平行,但都没有在朝向白岩垴的那一面哪怕开一个小孔。或许他们在坪山屯这个地方呆的时间太久吧,一些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坪山屯。
可白岩垴依旧伫立在坪山屯的对面,一出门就能看到。
许多次,淘淘确实将白岩垴当做了屏障。他看见过老鹰在白岩垴的顶部盘旋,看见过山雾不急不缓地在白岩垴的崖壁上作画。风来时,白岩垴的灌木率先摇摆。雨来时,一缕缕长长的雨线从白岩垴前一排一排地顺着河流的方向向下游飘去。他曾经问自己:雨,就是在天上立起来的河流吧?
但更多时候,白岩垴仿佛一面镜子,返照着坪山屯人的生活日常。
当太阳如天上的水,从白岩垴的顶上一点一点漫下来。坪山屯的人们便从晨光里牵出黄牛,或扛上尖担(挑草的光滑木棒,两头削尖),操起弯刀,向山野田埂走去。
谁要是赶在晨光落在白岩垴顶之前挑着一担还闪着露水的青草,尚未睡醒的柴禾走向屯子,一定会成为勤劳的榜样,得到坪山屯人许久赞扬。
淘淘和伙伴们将牛赶到白岩垴的北面,或东面放牧。让牛在自己的领地啃食自己的时光。顺便像屯里勤劳的人们一样,蹲在田埂上割草。手握露水,握满一个清晨的时光,将一路青草放倒,让它们离开扎在田埂上的根,聚集到他手里。手握满了,随手用一根很有韧性的草绾在虎口的草把上,刀继续向前割,手继续向前握,实在握不住了,才让它们躺在田埂上,一堆一堆地互相拥抱,集体回忆站在田埂上的岁月。
他们割草,不是割草,是在给田埂理发。技术好的理平头,留下短短的草茎,短发一样立在田埂的头皮上,让稻田里守望的秧苗能看清田埂的面目,看清是哪些家伙遮住了从白岩垴漫过来的阳光,是谁挡住了吹向稻田的风。看清清晨和傍晚是谁躲在草丛里弹琴,青蛙坐在哪棵草下呱呱叫个不停。选草的人喜欢搞造型,这里一刀,那儿一片,专选青嫩的牛爱吃的草割,这人就像才开始试刀的学徒,给田埂留下人不人鬼不鬼的造型。草浅的,刀快的理光头。刀锋贴着地面行走,唰唰唰地连草削起一层薄薄的泥,田埂的真面目就白白地晾在阳光里。淘淘喜欢给田埂理平头,他的技术还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刀也不是很快,理不了光头。也不喜欢选草割。你割了人家田埂上的草,占了人家的便宜,还不许人家沾点好处么,人家看你给挨近田埂的秧苗送来了阳光,让风无阻拦地吹进稻田,说不准还会在心里说声感谢呢。
他们割草,也是在认真地割草。青绿的,发黄的,牛爱吃的,不爱吃的,不分等级地握进手里,一来给田埂的主人留点好处,二来挑回家撒在牛圈里,牛挑吃了还要留下一些和着牛粪发酵成绿色有机肥呢。
夏日,只要一有空闲,喜欢认真割草的坪山屯男女便邀集在一起,各自扛上一根韧木制作的尖担,尖担一头拴上两根用棕丝搓成的“懒三股”(草绳),一端再系上一个木制“草担钩”,将眉月似的弯刀磨得飞快,说说笑笑割草去。
早晨,特别是刚下过雨或者有着露水的早晨,天才露白,田埂上,土坎边,大路旁,一根根尖担立在地上,上端拴着“懒三股”,悬挂着“草担钩”,像一面面别致的旗帜。割草人蹲在草丛里,好像竞赛似的,从估计能割一挑草的地方起,向尖担方向割过去,十分聚精会神,从不与别人攀谈。但见数十把草刀争先飞舞,手起刀落,不到一顿饭功夫,一棵棵嫩草便被灵巧的手扎成把,堆成堆,躺在地上等待捆绑。捆草也很讲究,草长的,捆中间,草浅的,捆草尖。那样捆起来的草既整齐又不易于掉落。捆草的人将割倒的草把均匀地垛成两大堆,放置于拉直于平地的“懒三股”上,让棕绳的一头从草担钩的钩叉里绕过,然后立起身,一只脚抵在草堆上,拉着绕过担钩那头的棕绳使劲地拉,一边拉,一边用脚踢动草捆,让草们集体向中间收紧,然后将多余出来的棕绳使劲绕过草捆中央的绳索,打结,绑紧。抽过尖担,沿草捆中央竖直插下去,举过头顶,接着插另一捆,往肩上一放,一挑草就颤巍巍担在了肩上。
坪山屯上空开始飘起炊烟的时候,人们在路途中休息的地方,一挑挑草就摆放在了那里,割草的人聚在一起,抽一支“朝阳桥”“文笔峰”“鸽子花”“黄果树”之类的便宜香烟,谈论谁的草捆得最好,谁家牛圈里草垛得最高,冬季麦田里谁家的农家肥最足......
回家路上,随着脚步的轻响,几十根尖担有节奏地一闪一闪,发出有节奏的“吱嘎”声,草儿也有韵律地一抖一抖,还有人们一个劲的吆喝声,组成了一曲动听的乐章。
这样割草,割草人心里有一种创造的快乐,有一些成就感,让白岩垴的阳光在不知不觉中就漫到了岩脚,漫过了小河,然后沿着房前的陡坡,漫过院子,漫过屋檐,漫过整个坪山屯......
淘淘知道,在他们割草的这段时光里,有人举起长长的挖锄伸向泥土,把土翻个底朝天,捡起白里透黄的土豆,瞄准旁边的箩筐。有的挥舞着锄把,让宽薄的薅锄刮倒庄稼边沿的野草。有人背着甲壳虫一样的绿色喷雾器给秧苗,给黄豆苗杀虫......让时光沿着白岩垴的岩顶,在他们不知不觉中漫向坪山屯。
当太阳漫上屯子,房前还没有阴影的时候,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这时候回家,不早也不晚。回早了,阳光还没漫过白岩垴的岩脚,还没漫上房顶,你会无端被扣上一顶偷懒的帽子,不管牛吃得有多饱,草割得有多漂亮。回迟了,太阳从房前,从岩脚流走了一截,留下一段阴影的时候,人家会认为你这孩子贪玩,大晌午了还不知道往回赶。许多时候,淘淘和伙伴们由牛儿牵着,走到能看见白岩垴的歇塘河边,都会瞅瞅白岩垴的太阳。太阳还没漫过白岩河,还没爬上屯子,就会将牛赶下河,让它站在浅水里乘凉也好,打盹也好,伸长脖子和粗糙的舌头揽食河岸上的草也好......放牛的人则剐下衣服,跳进浅水塘里打水仗,或绾高了裤腿站在水里,一块一块搬起石板捉螃蟹,或聚在路边的大石板上玩叠石子的游戏,慢慢等待白岩垴的太阳漫过屯子,走近回家的最好时刻。
屯里人的很多生活,居然被太阳在白岩垴这面大镜子里照得一清二楚!
太阳铺满了白岩垴,铺满了坪山屯,他们劳作了一个上午,被许可回家休息、享受午饭。太阳一段段从房檐底下,从白岩垴脚下收走,留下一片片阴凉的时候,他们就从慵懒的午后走出来,沿着阴凉走进下午,走进一天的第二次野外劳作里。太阳收到一人高,蹲在白岩垴岩顶回望的时候,人们又获准一天里第二次从野外回来,在炊烟的飘渺里享受晚餐,看月光从岩对面漫过来,抚着他们入梦。
屯里有两个人喜欢爬白岩垴,都被白岩垴的时光收走了。一个在砍白岩垴岩壁上那丛被太阳喂养好久的硬木时被白岩垴的太阳一脚就踢下了山崖。一个不听白岩垴太阳的劝告,三番五次爬上白岩垴砍满村人都够不着的硬木,当他最后将那丛硬木连同疙篼一起扛回屯子,没过几天,太阳收过他家房顶时就顺便把他带走了。
白岩垴的太阳其实还带走过屯里的其他人。有的是太老了被带走的,有的是自己求白岩垴的太阳带走的。淘淘父亲一生勤劳善良,没有爬过白岩垴,也没求过白岩垴的太阳,也被白岩垴的太阳带走了,可能是白岩垴的太阳看他太苦了。许多时候,太阳刚漫上白岩垴岩顶,淘淘父亲就出工了,太阳快离开白岩垴岩顶的时候,他都还没回来。当白岩垴的太阳终于有机会在淘淘家院子看见父亲的时候,却是他累得不能出工的时候,淘淘记得那年五月的一个下午,当他匆匆赶回老家,与父亲见了最后一次面,太阳收过房顶时就悄悄将病痛中的父亲接走了。
有人说,屯里原来出过一个癞子,不长头发和汗毛,全身皮肉像干涸的水塘,老是开裂,还流出让人恶心的涎水。屯里人害怕传染,就将此人按在棺材里,用水杷钉子钉牢棺盖,在太阳收回白岩垴岩顶时送到了白岩垴后面的山洞里,从此坪山屯再也没出过癞子。
这是淘淘听到的关于坪山屯最残忍的一个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没人去考究。关于癞子洞在白岩垴的哪个位置也没人具体说得清楚,反正这个传说早已经被白岩垴的太阳和那个傍晚的一场阴谋盖棺定论。
被白岩垴的太阳从早到晚照着的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白岩垴的对面,坪山屯最高处的山顶上有一个酷似花轿的石顶。轿门对着屯子,站在白岩垴顶看过去,轿里隐约透出一个顶着盖头的新娘,掀帘欲出的样子。轿子的背面对着一个叫谢家渡的村庄,村庄邻水,爱生貌美如花的女儿。于是白岩垴下屯子里不知是哪个早已作古的老人留下了一句顺口溜,也留下了一个动人的传说——“打开轿子顶,谢家姑娘任你选!”
谢家渡的女儿嫁过来的早已不计其数,但没有哪个后生想着去打开轿子顶的轿门,于是那个传说就一直被白岩垴的太阳照着,生动着,美丽着。
放牛割草时,白岩垴的太阳走得很快,跟大人抢收包谷和黄豆的时候,白岩垴的太阳走得实在太慢。淘淘和大人从干得邦紧的土里拔黄豆时手上打起了血泡,不停往回运送包谷棒时肩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生疼脚肚肌肉一阵阵胀痛。一次次把目光投向白岩垴,白岩垴的太阳却慢吞吞欲走不走的样子。那时候他想,哪天才能不再看着白岩垴的太阳作息,可以让太阳随着自己的心愿恣意流淌呢。
可是今晚,当淘淘离开白岩垴前的村庄三十多年后,白岩垴的太阳却突然漫过了他的脑际,带给他一阵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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