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O五)我与猫

作者: 牛牛红红 | 来源:发表于2023-03-20 16:58 被阅读0次

            我      与      猫

              顾          冰

            那还是上世纪困难时期,我家突然跑来了一只猫。它通体乌黑,四只脚爪及脖颈一圈是白的。它个头不小,比一般的猫都要大,但瘦骨嶙峋,叫声有气无力,一只脚流着血,走起路来,踢里沓啦的。我看它可怜,就找来一根布条,给它绑了绑伤脚。

            那天,正好家里吃鱼,我扔给了它一个魚头,它一口就吞了下去,吃完,仍祈求似的看着我。我便又从饭桌上碗里夹了一块鱼肉要喂它,奶奶瞪了我一眼,满脸很不情愿的样子,但我还是将鱼肉扔给了它。我说,就当是我吃的好了。奶奶说,牛牛,不是我小气,不舍得,老话说,狗来富,猫来穷。这猫,来家里不吉利,还是赶紧抱它走吧!

            这话,我可是第一次听见,猫来了,怎么就会穷呢?尽管我将信将疑,还是抱起猫,走出了家门,我想,我对它也够友善的了,它应该不会怨恨我。我走到村前的芦苇荡边,放下它,头也不回地往家走。不料,猫发出了揪心的惨叫,那声音仿佛是在绝望中的声声求救。我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但那凄厉的叫声仍一阵阵传入我的耳朵。我扭头一看,那猫竟一颠一跛地跟了过来,跑到我跟前,它乞哀告怜地望着我,身子不住地颤抖。这场景,像一把利刃,刺穿了我心中最柔弱的地方。我立马蹲下去,抱起了它。

            回到家,奶奶明白了这一切,倒没过多责怪,反而说,猫好歹也是一条命,穷就穷吧,咱家本来就不好过。听奶奶这一说,我高兴极了,我先是抱着它,去池塘里,给它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它也够顽皮的,也许是和我逗乐,它爬上岸来,身子猛地一抖,身上的水珠,洒了我一头,然后,蹦蹦跶跶地往家走,似乎在说,我在前面带路,我认识我的家了。

            这猫,总得有个名吧!叫什么好呢?奶奶说,就叫它花花吧!我觉得不好。花花是女孩子的名字,可狗叔说,这只猫是公的,既然是公的,名字就要有威武刚猛之气,我想了想,不是说,猫是老虎的师傅吗,就叫它小虎。奶奶抿了抿嘴说,你愿叫它小虎就小虎吧,他是虎,你是牛,虎和牛都是虚空藏菩萨,是一对好朋友。

            为了尽快恢复它的脚伤,使它强壮起来,我天天去河里捉鱼,不是蒸煮,就是烤了给它吃。过了个把月,小虎变了样。它不但体态滾圆,而且毛色黑亮,只轻轻一跃,它便能从地上跳上桌子,那叫声,变得洪亮有力。至于爬树上房,更是迅疾如飞,如履平地。不过,刚开始,它随处拉尿,我就在屋角旮旯撒点草木灰,它像懂事似的,以后拉屎撒尿就去那儿,再也不到处摆战场了。

            春天来了,小虎常常昼归夜出,半夜时分,屋外不时传来像婴儿哭泣一样的声音,煞是瘆人。我问奶奶,谁家小孩这么哭?奶奶说,这是咱家小虎与新娘子同房呢。什么叫同房?我又问。就是做新郎,以后当爸爸。奶奶回答。我不懂。奶奶又说,你不懂就不懂吧。

            几天后,姐夫来了。姐夫是兽医,这回,是奶奶特地叫他来的。姐夫来了以后,奶奶叫我去地里割点韭菜,竹园里铲点竹笋,中午好招待姐夫。等我回到家,姐夫走了,却见小虎没精打彩地趴在屋角。我问奶奶,小虎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姐夫是不是给小虎来看病的。奶奶捂嘴谲然一笑。

            以后,我才知道,那天,姐夫给小虎阉了,奶奶是故意将我支开的。当时,我差点难受得要哭了,我虽然不明白什么叫阉割,它对小虎意味着什么,但仅从他们叫我远而避之,就肯定是我不愿意的事。不过,过了一阵,小虎就老实多了,夜晚再也不出去了,个头还长大了不少,毛更是又黑又亮,像要冒出油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虎成了我的朋友。白天,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就连我每天上学,它都要跟到村东的桥头。放学回到家,它见到我,会欢快地将两只前脚腾空举起,像是在迎接我。它还会多种表演,引大家开心。如我有一个皮球,它会将皮球抛向半空,然后,纵身一跃,将球接住。冬天的晚上,它会卧在我的脚边,可暖和了。家里以往猖獗的老鼠,自然没有了影迹。

            小虎有着超强的本领。它灵活敏捷,身手矫健,一次,我去池塘挑水,它当然像跟屁虫似的跟着我。我正干着活,突然间,只听得扑喇一声,水花溅了我一身,我循声一看,小虎冲入水中,叼住一条一尺多长的黑鱼,又猛地箭一样蹿上了岸。我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想不到,它竟是出色的捕鱼能手。那些年里,小虎常常衔着鱼回来,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有较小的鲫鱼,有几斤重的草鱼,还有粘不溜湫的黄鳝,张牙舞爪的螃蟹,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抓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抓的。

            小虎默默无言,不图回报。小虎不但能抓鱼,还能逮飞禽。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睡得正酣,忽然听到屋里有扑扑腾腾的响声,我赶紧起床,点了油灯,四处查巡,只见小虎嘴里咬着一只拖着长长的彩色尾翎的野鸡。小虎见到我,喵地叫了一声,但它一松口,那野鸡便扑楞楞飞了起来。窗外投进明亮的月光,也许小虎就是从这窗户中跳进来的,野鸡见到亮光,便拼命往窗口飞去,眼看野鸡就要逃遁,小虎闪电般腾空而起,一下子又将野鸡死死缚住。见此,我迅即上去,按住野鸡,拧着它的双翅,把它扣在稻箩里。第二天,我杀了野鸡,准备好好犒劳一下小虎,可是,那天,小舅舅突然来了,寄姐(干姐)七妹也来了,一只野鸡被吃了个精光,连汤也没有剩下。我心里很是愧疚不安,小虎为了捉到这只野鸡,费了多少力啊,可是,到头来,那美食成了人家的盘中餐,自己却徒劳无获,而小虎,空着肚子悄悄躲到一边去了。长大以后,我常常想,人不也是如此么?人若能记你的好,也算是值得的,然而,有多少人会记得别人的好呢?

            小虎极有灵性。那时候,家里养了二只羊,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是我从姑姑家村上买回来的,羊圈离住屋隔着三间房。那年冬天,母羊即将临产,晚饭后,我去羊圈看了一趟,给羊添了些草料,见孕羊没啥动静,就回家躺下了。睡到不知什时候,小虎突然咬着我的被角,将被子拽开,接着,惊叫不止。我寻思,这半夜三更的,小虎发什么神经,拉过被子,继续睡觉。可是,小虎又一口咬住了我的大拇脚趾头,疼得我忽腾一下坐了起来。这时,我隐约听见羊叫声,奇怪!平常,羊夜里可是从来不叫的呀,细听,那声音哑且粗,好似人痛苦的呻吟,一定是有什么情况!我立刻赶了过去,一看,一只羊羔已经落地,但脐带紧紧缠在羊羔的脖子上,羊羔已呈赤紫,母羊急得在不停转圈,越转,脐带勒得越紧。我随即捡起圈边一块瓦片,割断了脐带,羊羔这才缓缓有了气息。要不是小虎,我及时赶到,这只小羊肯定就窒息而夭亡了。等忙完,我就回了家,但还没睡着,小虎又叫了,这是怎么啦?羊又出问题了?是不是小羊不行了?我接着又去了羊圈。小羊好好的,我不禁怨尤起小虎来,但当我正要离开,母羊扑啦一下,又生下一只羊羔,脐带还是缠着羊羔的脖子,我欣喜不已,马上给羊羔解开脐带。就这样,二只小羊安全降生。我抱起小虎亲了又亲,是它异乎人的特殊听觉和嗅觉功能,以及机智的行为,救了小羊。

            小虎还是看家护院的勇敢卫士。人们说,狗有看家的本能,会竭力保护其主人。我的小虎,一点也不差。角落村边有一座石拱桥,是周边村子去街上的必经之路,我的家就在路边,东来西往的人,都要经过我家门口。在乡下,洗了衣裳,都晾晒在门外,二个用三根竹子绑的撑架,上面搁一根长竹竿,衣物就搭在上面,三叉撑架上,还要挂上一块石坠,这样,即使刮风,也不易歪倒。一天,我洗了一条床单,刚晒上回到屋里不长时间,就听到门外小虎急促的叫声,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走到门外察看,只见一位陌生的女人,臂弯里夹着一团东西,正准备要离开,一时,我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小虎见到我,立刻来了胆量,上去一口咬住那妇人的裤管,这时,我才看清那妇人手里抱的,就是我家的床单。不待我追问,那人说,小兄弟,别误会,我是见你家晒的床单,掉落在地上,帮你捡起来的。听了她的话,我没有表示对她有任何怀疑,而且还感谢她的好心。可是,小虎仍不依不饶,咬着她的裤管不放。妇人满脸挤着难看的笑说,你不认得我,我可知道你叫牛牛,咱前后三村人,不作兴的,我还能贪这小便宜?我狠狠踹了小虎一脚,小虎这才松了口,妇人便悻悻离去。其实,我并不比小虎傻,我一看就判断出那妇人肮脏的内心及蹩脚的谎言,只是不愿说破,给她留点面子罢了,而小虎表现出的洞察其奸和勇猛无畏,丝毫不比犬类逊色。

            这篇文章从几年前开始动笔,到现在已经隔了许多年,写了许多次,但每回写到这里,我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我的心情异常沉重,说不出来是一种怎样的人生滋味。因为,我无法接受小虎最终的结局,更为如小虎一样的人的抱憾而感到悲寒。

            1969年冬,我参军入伍,家里就没人了,小虎怎么办呢?这些年,小虎成了我农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已经和它分不开了。接兵干部徐营长到我家家访时,我要求说,能不能带小虎一起去呢?徐营长笑了笑说,这怎么能行!我说,我听说,部队不是有军犬吗,我的小虎能捉鱼,逮野鸡,还会抓小偷,和军犬一样大有用处呀!结果,我不说,你也会知道。

            离家前,我专门托付嬸子,请她好好照料小虎,等我探家,再回来看它,将来退役回乡,就再也不离开它了。

            到部队上过了没几天,我时时想着小虎,实在放心不下,便写信给嬸子,询问小虎的情况。几天后,嬸子回信了。她告诉我,我走后,天天喂它好吃的,但它就是一口也不吃,每天,它蹲在我家门口,因大门锁闭着,它就用爪子不停地使劲抓挠,一天,二天,三天,……,木门上被抓挠出了一个深深的窟窿。它一边抓,一边叫,那声音悲蹙,凄切,渐渐,便没了声息。一天清晨,嬸子走过我家,发现小虎在门口的台阶上,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是多么想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再看上一眼,但是,终究没有实现。

            几十年过去了,想到它,我不但满腹伤感,而且有着不尽的体悟。家,是出生的地方,是避风御寒的地方,是安放心灵的地方,是永远忘不了的地方。那个地球上少有人知的角落村,曾经是我的家,也是小虎的家。所谓叶落归根,狐死首丘,就是当一个人老去的时候,会无一例外强烈地想要回到那个家。家,对一个人,特别是垂暮之人,是他们心之所系的归宿之地,但无论是小虎,还是我,当有家不能回,有家已没有了家,也许是人间最无言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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