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艳于那个叫“木心”的人,是看到他黑风衣黑礼帽,俊朗飘逸得像个黑手党教父般地从“哥伦比亚的倒影“里走出来的照片。随后更惊艳于他在《哥伦比亚的倒影》散文集中精致洗练的文字,又觉得他是带着一股“魏晋风度”,一路吟诵“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一路款款走来的江湖散人。
写书评影评的,最恐惧的莫过于往往都会撞上“英雄所见略同”的噩梦。你本来灵感满满的文字还没滴下来,人家已经捷足先登,把你的感想表达殆尽,有时甚至比你的还到位,更淋漓尽致。看到这些,你唯有仰天长啸:“既生瑜,何生亮?”把自己的文字藏之名山,任其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在陈丹青的博客上,有读者留言:
“有精深专业知识的,没有那么好的文笔,有那么好文笔的,没有那么高的领悟,有那么高领悟的没有那么宽的眼界,这些刚好木心全有。他不写谁写。他不写谁会写。”
“在木心的文章里,我们至少可以看见三种优秀的传统,一是消化了先秦以降中国古典散文的精髓,二是直接连通了五四散文的路径,三是对于欧洲纪德、蒙田、兰姆乃至孟德斯鸠等经典文本的兼收并蓄。如果还有第四个传统,那就是木心乘坐这三个传统的船,登上了彼岸,成就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我们在木心那里体味到了学者式的博杂,也感受得到五四散文继往开来的传承脉络,领教了经历风霜者的举重若轻,窥视了见多识广者的胸襟,但是木心的追求显然更远。”
“惊异于他的熨帖。他也用汉赋般的奇字,但不怪。他的文字有节奏,一读就发现标点的重要。他可以东一个棋西一个棋地走,到后来平平服服。”
“他的文字,是那么样的一种富有人类感情与文化表情的中国汉字,优雅、从容、洗练、蕴藉,极为讲究。”
我无语。只能做作搬运工,到木心花团锦簇的文字堆里摘取些花蕾,回味余香。
木心的文字流水行云,却用词考究得近乎炫耀。是林语堂钱钟书胡兰成梁实秋郁达夫徐志摩等“民国范儿”的深厚国学功底,言简意赅得招人恨:
“戋戋小事”,“咻咻然”, “萎瘪瘪”,“忘个冥冥蒙蒙”,“诟谇谣诼“,“磔咯作响”,“舛异的神色”,“矫健昳丽少年”,“巍然木阁,张幔蒙屏,悬幡插旗”,“引颈频眺,鹄立恭候”,“征帆去棹,桅尖楫首”,“落拓伤怀”,“鬓为之霜,眼为之雾”, “双目滢然”,“骨肉亭匀”,……。
木心的心一点也不木讷。那是一颗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心,意识流汹涌澎湃如飞流直下三千尺。所以他的文字轻巧地跳跃着,悠荡如秋千,没有丝毫学究的迂腐刻板,一派灵秀钟毓,轻舞飞扬:
“异邦的春风旁若无人地吹,芳草漫不经心地绿,猎犬未知何故地吠,枫叶大事挥霍地红”。
“竹林勉强维持绿意。”
“真是能把西班牙整个夏天都喝下去了。”
“灵感已经先于我们回家了。”
“她站过的那一小块地面特别寂寞”。
“鲁宾斯坦的钢琴演奏‘一半音符掉在地上’也许更高明”。
“夏季是人的裸季,冬季是树的裸季”。
抽着烟斗的木心骨子里是英国绅士的博学和深邃的洞见。他比其他民国文人更棋高一着的地方,是他总能够用寥寥数语,就把历史的脉络,艺术的色调,人性的本质一语道破:
““魏晋风度”宁是最令人三唱九叹的了;所谓雄汉盛唐,不免臭脏之讥;六朝旧事,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已;韩愈李白,何足与竹林中人论气节。来元以还,艺文人士大抵骨头部软了,软之又软,虽具须眉,个个柔若无骨,是故一部华夏文化史,唯魏晋高士列传至今掷地犹作金石声,投江不与水东流,固然多的是巧累于智俊伤其道的千古憾事,而世上每件值得频频回首的壮举,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
“我渐渐发现《红楼梦》之所以伟大,除了已为人评说的多重价值之外,还有一层妙谛,那就是,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处的团体,里面就有红楼梦式的结构。”
“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人”和“自然”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到蜡炬成灰不可,已岂是“拟人”、“移情”、“咏物”这些说法所能敷衍。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心态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若兰,脉息终于微弱了,挠下来大概有鉴于“人”与“自然”之间的绝妙好辞已被用竭,懊恼之余,便将花木禽兽幻作妖化了仙,烟魅粉灵,直接与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
“古老的国族,街头巷尾亭角桥堍,无不可见一闪一烁的人文剧情,名城宿迹,更是重重叠叠的往事尘梦,郁积得憋不过来了,幸亏总有春花秋月等闲度地在那里抚恤纾解,透一口气,透一口气,已是历史的喘息。”
“希腊的光荣被瓜分在各国的博物馆中,活生生地发呆——希腊从此是路人!”
“美貌的废墟不及石头的废墟,罗马夕照供人凭吊,美貌的残局不忍卒睹。”
“从长历史的中国来到短历史的美国,各自心中怀有一部离骚经,“文化乡愁”版本不一,因人而异,老辈的是木版本,注释条目多得几乎超过正文,中年的是修订本,参考书一览表上洋文林林总总,新潮后生的是翻译本,且是译笔极差的节译本。更有些单单为家乡土产而相思成疾者,那是简略的看图识字的通俗本——这广义的文化乡愁,便是海外华裔人手一册的离骚经,性质上是“人”和“自然”的骈俪文。然而日本人之对樱花、俄罗斯人之对白桦、印度人之对菩提树、墨西哥人之对仙人掌,也像中国人之对梅、兰、竹、菊那样的发呆发狂吗——似乎并非如此,”
历尽浩劫的木心,如磐涅的凤凰超越了苦难哀愁生死。所以他可以不动声色地叙述苦难,残忍,复仇,甚至死亡。他的短篇小说《一车十八人》,描述一个为单位开车的司机,在开车途中被车上的同事们挖苦讽刺羞辱,笔者是唯一仗义为司机执言的人。司机一路沉默,突然打开车门,把笔者推下车去,再开车冲下悬崖,一车十八人同归于尽。一个惨烈的复仇故事,木心讲的如此心平气和:
“巴士如脱弦之箭——眼睁睁看它冲出马路,凌空作抛物线坠下深谷,一阵巨响,鸟雀纷飞……
我吓昏了,我也明白了。
心里一片空,只觉得路面的阳光亮得刺眼。
好久好久,才听到鸟雀吱唧,风吹树叶。
踉跄走到悬崖之边,丛薮密密的深谷,没有车影人影,什么也没有。”
《SOS》讲一艘即将沉没的客船中,有一名孕妇临产。一名医生在逃亡途中,还是出于职业道德立即为该孕妇助产:
“婴儿啼然宏然,胎盘竟随之下来了。
割断脐带,抽过绒毯将婴儿裹起,产妇下体以褥单围紧……
她抱婴儿,他抱她
看见也没有看见门的四边的缝隙喷水
转门钮——
海水墙一样倒进来
灌满舱房
(水里灯还亮)
灯灭。”
(结尾)
比《泰坦尼克号》还具有震撼力的故事,到了木心这里就是如此举重若轻!
面对这样的文字巨匠,我除了语拙,还是语拙。罢了罢了,还是引他山之玉来结束吧:
““不读他,你当然感觉不到遗憾,读了他,你才知道那些没读的人该有多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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