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夏末青桐

【短篇小说】夏末青桐

多年以后，夏末还会经常回忆起，那个曾经身着藏青色裙子，笑容像桐花一样美的姑娘。她叫青桐。

那一年暑假，夏末摔伤了腿。每天缠绵病榻的日子，让原本悠长多彩的假期，变得黯淡下来，索然无味。

夏末厌倦这样的生活。病房里，充斥着病号的呻吟声，以及护士们换药时，进进出出的嘈杂脚步声。

夏末扭过头闭上眼睛，准备休息。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像六月的晚风吹过树桠，温婉而清凉：“26号床，夏末是吗？”

他半支起身子，打量着眼前双眸明亮的小护士：“我是夏末，你新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责任护士青桐，今天开始在骨科轮转，这是你晚上的药，记得饭前吃。”

青桐走了，夏末愣了一小会儿，重新闭上眼睛，却睡意全无。青桐，这个名字不断回荡在脑海中。夏末觉得，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砰”的一声，绽放了某种东西，桐花般芬芳。

夏末盼着青桐每天来给他量血压，测体温，发药。渐渐的，两个年轻人熟络起来，像老朋友一样，无话不谈。

“你父母呢？怎么没来照顾你？”

“他们在云南谈生意，刚住院的时候，匆匆赶回来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嘱咐舅舅给我请了护工。”

青桐休班的日子，夏末百无聊赖，郁郁寡欢。同病房的病友没能熬过感染那一关，转到了重症监护室。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护工的鼾声格外清晰。窗棱上，爬山虎断落的藤蔓随风摇曳，起伏不定。夏末叹口气，想打口水喝，又不愿意麻烦护工，于是自己拄着双拐缓缓下地。

他伸出手刚提起暖壶，一只雪白修长的手臂伸了过来，我来。是青桐，休班没穿护士服，一身藏青色的长裙煞是好看。

她给夏末泡了一杯桐花茶，茶叶是从青桐老家带来的。

“怪不得一连几天不见你，回老家了呢！”夏末说道。

青桐喜欢给夏末讲老家的事情，那些大山深处的故事，就这样在夏末的心里，雕刻下时光的影子。

青桐家境不好，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了给弟妹们读书的机会，青桐放弃了自幼喜欢的舞蹈专业，改考卫校，为的是早早就业贴补家用。

“但我心里从没放下过舞蹈，我拼命努力挣钱，将来有一天，我会开个舞蹈馆，教孩子们跳舞。”青桐说这话的时候，眸子里闪着希冀的光。

初秋的时候，夏末能独立下地走动了，他邀请青桐一起吃晚饭。我能康复，你功不可没。夏末这样说。天气还有些燥热，他想带青桐去吃烤肉，痛痛快快地喝点啤酒。

青桐只是选了巷子里一家面馆。面馆幽静，藤木餐桌上铺着绿色的小碎花桌布，老板先是端上来一些田园时蔬，“这是开胃小菜，卤面马上就好。”

青桐告诉夏末，之所以喜欢这家面馆，是因为能吃出家乡的味道。

夏末狼吞虎咽地扒着面，无比香甜。只要是与青桐有关的事情，他都愿意尝试，并乐此不彼。

窗外，金黄色的叶子一片又一片飘落下来，在空中打着转儿。最后落在地上，厚厚一层，像是要埋葬什么。

青春尽头，时光深处，究竟是遗憾和伤痛，还是梦想和希望？

“我第一次和她吃饭，就是坐在这张桌子上。”夏末自言自语。

面馆新任的老板，是一个年级轻轻的姑娘。她静静看着夏末远去的背影，十分好奇。她猜想，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夏末忘不了那一天，他和青桐吃完面，兴高采烈地回到病房，发现舅舅在等他，面色凝重。

“夏末，你爸妈涉嫌边境走私，被云南警方抓起来了。数额巨大，或许会判得很重，你要有思想准备。”

晴天霹雳一般，夏末只觉得身体迅速往下沉！他用力抓住病房的床头，喘着粗气，像一头困兽。

“我要去云南，去见他们！”夏末低吼。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出不了远门。”舅舅劝着，“夏末，听话，你爸妈再三叮嘱，要我照顾好你。”

“让开，谁也拦不了我！”夏末红着眼睛。他挥起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过猛变得苍白。

“夏末，我去吧，我一定给你带回叔叔阿姨的消息。”青桐低声哭泣，一半惊恐，一半心疼。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夏末的拳头缓缓张开，终于无力地垂下来。

青桐就这样离开了。从那以后，夏末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夏末痊愈之后，自己去了云南，看望了狱中的父母，可是依然没有青桐的任何消息。

周围的人劝夏末，别傻了，青桐只是借故离开你，谁愿意嫁给走私犯的儿子。

在舅舅的帮助下，夏末读完了大学，上了班，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物是人非，唯有一样没变，就是巷子里老面馆的卤面。

老板换成了年轻的姑娘，那姑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白芷。

“姑娘，来一碗打卤面，老规矩。”

白芷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柜台上的电视机出神。

夏末等了一会儿，自顾走过去，姑娘，看什么呢？

屏幕里，一个双腿截肢的姑娘，坐在轮椅上翩翩起舞。伴随着婉转动人的旋律，修长的双臂缓缓展开，轮椅带动飘纱的舞裙旋转，那分明是一朵开在风雨中的桐花。历经苦难，酝酿，揉搓，最终散发迷人的魅力和光彩，沁人心脾，永不凋零。

舞姿曼妙，而又不失力道。回眸瞬间，面对镜头淡然一笑，眉梢闪亮。记忆中倔强的眼神，夏末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弥漫着桐花茶香气的午后，那个心怀梦想和希望的姑娘，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舞完一曲，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白芷激动地喊了出来：“姐，你真棒！”

“你说什么？”夏末扭头，用力摇着白芷的肩膀。没有人能够想象，电视里的姑娘，是刺在他心房深处的殇。

“她是我姐姐，当年去云南的路上出了车祸。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去云南。”白芷哽咽着，“我辍学供姐姐学了轮椅舞，后来，我姐用参加比赛得来的奖金帮我盘了这家店……”

夏末心里有一团火开始燃烧，直冲头顶。

“你姐这是在哪比赛？什么时候回来？”

“在临江，她不回来，比赛完就再去下一个城市，就是不肯回来……”白芷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碎在地上。

不肯回来，不肯回来。夏末魔怔似的喃喃低语，许久，突然蹒跚地跑起来，踉踉跄跄，冲出巷子，撕心裂肺地喊着：“出租车，出租车！”

电视屏幕里，主持人微笑着问轮椅上的舞者：“据说这首舞曲是你自己写的，叫什么名字？”

“《夏末青桐》。”青桐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一舞终了，她将奔赴人生下一个起点。日子就是这样，不断得到与失去，不断漂泊与流浪，直至时光深处，青春尽头。

只是她不知道，从此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将会多了一个叫夏末的男孩，让她远离孤单和彷徨。

曾经被她照顾的男孩，成长为成熟稳重的男人。他愿意用结实伟岸的臂膀，做青桐开辟梦想的战场。

心若有栖，何来流浪？在青春尽头驻足回首，不见遗憾与伤痛，唯有夏末月夜，青桐树下，那一抹星光，印证流年深处，缘定三生的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