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来临(全篇)

作者: 落落落风 | 来源:发表于2018-08-12 08:27 被阅读219次
    雨季来临(全篇)

    1

    那个夏天,我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气温炎热的下午,我打开阳台上的玄关门,隔着因高温而变形的空间,看见对面公寓里一个雪白的身影。她就那样侧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什么衣服也没穿,抽一根烟,眼神黯淡地望着外面。我出神地看着她,看着她那美丽的身体,一股比气温还要高的炎热感,从腹部烧往心脏,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似乎也发现了我,脑袋微微转动,朝我这边看来。我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脸颊变得通红,赶忙关上玻璃门,又拉起了窗帘。但我隐约看见她的嘴角笑了笑,在画面即将消失的瞬间。

    我久久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那具美丽的身体,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回忆出每一个细节。就好比电影里诸神降世一般,耀眼的光芒经久不息。那几天,每次下午放学,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守在阳台上,为了掩人耳目,我还在手里拿一本书,一边假装看书,一边观察着对面公寓的阳台。我的内心是做贼般的兴奋与心虚。但让我感到失望的是,无论我等待多久,对面那个阳台上的窗帘,也没有打开第二次。

    我放弃了,在一周之后。并且强迫自己努力淡化那个画面。它几乎把我的生活和学习搞得一团糟,但它又像一场神秘又刺激的冒险,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夏天,给我带来一点生机。终于我把它抛在了脑后。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成为我生活的重点,这是一场很重要的考试,它关系到我下学期高二将会在何种等级的班上学习,将会跟何种等级的同学一起上课,将会在未来考上一个何种等级的大学。我那个在世界某个角落出差的爸爸,特意在深夜十一点打来一通跨洋电话,这样说道。

    不知道他是真的关心,还是只为了履行某种作为父亲的义务,反正我已经半年没见过他,不知道一点关于他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出差。或许他在别的什么地方组建了自己新的家庭,但这只是我无聊时候的猜测,我并不在意这些,也不会深入揣测这些无聊的问题。至少现在我衣食无忧,家里有一个保姆,生活费会定期打到银行卡里。就像他说的,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考好接下来的期末考试。我也不想搞得太糟糕,毕竟自己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这所高中的。

    2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间,温度渐渐升高,我在一阵炎热中醒来。揉揉眼睛,书桌上的闹钟显示现在是早上七点,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动关闭。我起床,走进浴室,冲了一个凉,然后去刷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在镜子里观察自己,观察自己的脸,看和两年前比有什么变化。每次我都觉得,这是一张和昨天别无二致的脸庞,从昨天到昨天,再到昨天的昨天,就是两年前。但我已经不记得两年前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他可能是任何一种样子,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我想。

    直到我把牙刷放进嘴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不是我原来用的那个。我像触电一般反应过来。两年前,我的妈妈因为乳腺癌发作,倒在一家商场里,那支牙刷是她为我买的最后一件东西,现在它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支全新而精致牙刷。我听见楼下的动静,深吸一口气,大喊了一声“林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跑上楼,穿着一件围裙,双手在上面擦了擦,说:“我在做早餐,怎么了,阿希?”

    我把牙刷递到她面前,问:“牙刷呢,我原来的牙刷呢?”

    “哦,是这样的,我见原来的牙刷已经脱毛分叉,不能用了,就帮你换了一个新的。阿希要是不喜欢的话,那阿姨再给你换过一个。”

    我把牙刷扔进水池,大声喊道:“谁说不能用了,谁允许你换掉了!原来的牙刷在哪里,快还给我!”

    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说:“你先别急,牙刷我还没扔掉,这就给你找来。”

    我们坐在餐桌两旁,桌上是她为我做的丰盛的早餐。煎饼,鸡蛋,香气浓郁的红豆粥和常温的牛奶。我低着头喝粥,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她先打破沉默,说:“对不起,阿希,我不知道那支牙刷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不该擅作主张换掉。”

    “没,没事,”我低着头,“我也不该向你发脾气。”

    “但那支牙刷确实已经不能用了,你再用的话,会刷坏牙齿的。”

    “我知道,”手中的勺子被我紧紧地握着,“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可是...”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我忍住不让它流下来。

    “别总是想以前的事,阿希,”林妈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也知道这两年你一个人不容易,但人总归要长大的,凡事都要向前看。听阿姨的话,把旧牙刷放起来,要不然真会刷坏牙齿的。”

    “好。”我点点头。

    “嗯,”她笑了笑,接着说道:“今天阿姨要出去一趟,去城西参加我女儿的大学毕业典礼,中午可能就不回来了,所以午饭的话你可以在外面解决吗?”

    “可以,今天周末,我和朋友去外面的餐厅吃。”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爸爸昨天打电话说,这个暑假他可能会回来一趟。”

    “他回来干什么?”我放下手中的勺子,“他回不回来都无所谓。”

    “迟先生其实是很关心你的,他只是工作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回家,但也总是打电话问我家里的情况。你要多多体谅他才是。”

    我起身,没有说话,离开餐桌,向楼上走去。走到楼道口,我停下来,回过头说道:“我想再睡一会儿,林妈,你也快点出发吧,今天会很热的。”

    3

    中午的温度比我想象的要炎热。阳光刺眼,花坛里的植物,都蜷缩着身体,连柏油马路都仿佛冒着腾腾的热气。这种天气出门,对于一直待在空调房的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我就近挑了一家餐厅,约好和言一起吃午饭。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但说起来,我们的交情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开始了。在我们班,甚至是在我们学校,他都算的上是一个名人。这一切都得益于他那强大的八卦与情报能力。上至娱乐明星,学校领导;下至同学校友,邻里街坊,各种人的八卦和秘密他都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江湖人称,百晓生。他时常能够因此捞取一些好处,但同时也惹来一些麻烦。

    毫无疑问,跟他走在一起是不会感到无聊的,一旦说到了他感兴趣的人或事,他能一直不停地说上好几个小时。我有时候会劝他收敛一点,但他每次都一本正经大义凛然地说,天性如此,如何收敛?上帝说过,永远不要压抑自己的天性。我反问他,这是哪个上帝说的?他摸摸鼻子,说,正在和你说话的这个上帝。

    我在餐厅等了十分钟,言还没过来。出门的时候又走得急,忘了把在充电的手机带来,服务生走过来好几次,我尴尬地笑笑,说自己在等人。无聊之际,我朝餐厅四周看了看,客人很多,但餐厅内部是极简的装修风格,充分利用了每一份空间,所以并不显得拥挤,舒缓的钢琴音在耳边徐徐回荡。正当我要收回视线时,却在左前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说熟悉或许不太准确,因为只见过一面,但又不能用萍水相逢来形容。既没有交集,也没有话语,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就把我的生活一度搞乱的那个身影。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微微抬头,我们的视线碰撞在一起。我以为自己会自我防御般低下头转移视线,但我没有,就这样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被定住一般。她晃了晃杯中的红酒,突然向我笑了笑,然后起身,向我走来。我别过头,脸开始慢慢发烫,心脏跳得很快。我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额头,看着地面上,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慢慢向我靠近。

    她停下来,在我对面。我把视线慢慢往上移动。一双修长的腿,淡蓝色的裙摆停在膝盖以上,纤细的腰部系着一根青色的带子。薄纱外衣,里面白色的背心托着一对傲人的乳房。长发微曲,脸型精致。美丽的外表下看不出具体的年龄,但隐隐散发出一股成熟女人的魅力。

    “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她微笑道。

    “啊,可以,但我在等朋友,他可能马上过来。”

    我们的眼神迅速接触又分离。

    “没事,就一小会儿,我也在等人。”

    她把红酒杯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开口问道。

    我有点心虚,说:“有吗?好像是,不过不太记得了。”

    “你是附近的学生吧,叫什么名字呢?”

    “迟念希。”

    “念希,小念希,读起来真是朗朗上口呢,呵呵。”她喝了一口红酒,笑道。

    “是迟念希,你怎么...”我看着她,心中有些幽怨,“怎么随便给人取外号。”

    “这个嘛,不算是外号吧。不过呢,呵呵,还确实蛮好听的。”

    我刚想说什么,只见她把视线转向我身后,说道:“这是你朋友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下次见。”说完,她起身离开,向自己原来的位子走去。

    我回过头,果然,言一脸尴尬地笑着,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来了多久。直到他坐下来,我才回过神想她离开时说的话,她说,下次见。下次见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就知道我们会再见面?正当我疑惑时,言一个问题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跟她认识?”

    “不认识,是她过来搭话的。”

    “这样啊,那就说得通了。”

    “什么意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个嘛,怎么说呢,”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据我了解,她是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

    “是的,那种女人。”

    4

    这本该是一件我完全没必要在意的事,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对我来说有什么关系吗?我们不过是偶然在餐厅里遇见,然后说了几句话而已,仅此而已。如果非要算上那天,我看了她的身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到现在来说,我已经不确定那个裸露身体的女人是否就是她,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件事本身的真实性。那天下午,整座城市冒着腾腾热气,让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就像一场午后昏睡中的梦境。

    但是这天夜里,我几乎一夜没睡。我的脑海中始终回荡着那句话,她是那种女人,是那种女人。直到凌晨两点,我在一阵无法抵挡的疲惫中睡去。睁开眼的时候,屋外正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身上的薄毛毯换成了厚厚的被子。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她喊道,小希,小希。快起床了小希,上学要迟到了。我穿着睡衣跑下楼去,看见她正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妈...妈妈?”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轻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朝我笑了笑。我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随后我又意识到了什么,心情平复下来,说道:“早上好。”

    她走过来,用手指轻点我的额头,说:“你啊你,又穿着睡衣就出来,快去楼上洗漱,然后下来吃早餐,上学都要迟到了。”

    我点点头:“嗯,知道了。”

    吃完早餐,我背上书包,准备去学校。出门的时候,她叫住我:“等一下,小希,外面在下雪,会很冷的,来,戴上这个。”

    她给我系上了一条蓝色的围巾。

    “快去吧,路上小心。”

    “嗯。”我点点头。

    我轻轻地把门打开,走出去,然后轻轻地关上。屋外是一片纯白的世界,鹅毛般的大雪下个不停。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打着伞,低着头,长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的脸。我回过头,看着身后的这栋房子,它像一阵云烟般开始扭曲,然后从上往下飘散消弥。一片雪花落到我的脸上。

    我睁开眼睛,用手擦了擦,眼角有湿润的痕迹。晨曦微露,天边的光芒像一把利刃破开了整个世界。

    5

    期末考试的前几天,言在学校附近遇到了一些麻烦,事后我们双双进了医院。那天下午,我们约好放学后去旁边一家星巴克坐一坐。我在校门口等了半天,没看到他的影子,想着时间也不早了,就打算直接回家,结果在回家路上一条小巷子里发现了他。当时他正被一群人围着,我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过去一看,果然是他。

    那是一群整天在学校附近晃荡的小混混,大概四五个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木棍和铁器,恶狠狠的盯着言,一股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气势。我看情况有些不妙,冲过去,拉着他就往外跑,但是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最后两个人都被围在巷子里。又因为巷子比较窄,逃跑的过程中双方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这被对方看作是挑衅,是开战的信号。最后还没等到一言不合,我们就被打趴下了。

    在这场战役中,双方各有损失,但总体来说,因为装备力量差距悬殊,我方损失较大,分别以我右手手腕轻微骨折和言的脑袋轻微脑震荡收场。我的右手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挂在了脖子上,言做了脑部CT,继续留院观察。关于这件事,我问他原因,他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我追问。

    他睁大眼睛瞪着我,说:“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家伙。”

    “他们老大在和我们一个学姐谈恋爱,后来被学校发现了,学姐受了处分,有人在传是我告的密。那天他们在路上堵我,我一番费力的解释,本来都已经说清楚了,结果你一脚插进来,害得我受这皮肉之苦。”

    “啊,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看,我早就叫你收敛一点,问题的本质还是在你自己。”

    后来期末考试就到了,然而我的右手还挂在脖子上。言有没有参加考试我不知道,总之我这个样子是肯定考不了的。就这样,迷迷糊糊又过了三天,期末考试结束了。林妈见我这番模样怪可怜的,又因为是见义勇为而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叫我好好休息,把伤养好了再说。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只觉得这样的事非要发生,那我也没办法。

    等我拆下纱布的那天,高中阶段的第一个暑假来了。

    6

    我的爸爸这次很讲信用地从国外飞了回来,但我并没有立即见到他,听林妈说他是午夜十二点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请去吃饭了,直到晚上的时候才到家。当时林妈正在厨房做晚餐,我在客厅打电子游戏,看见他进门,我起身,准备上楼。

    “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吗?”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累了,想去休息一下。”

    “这马上吃完饭,还休息什么。”

    我转过身,他脱下外套,放在一旁的沙发上,说:“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知道这距离我们上次坐在一起说话有多久了,但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变成了一块僵硬的冰,散发着阵阵寒气。

    他点燃一根烟,看着别处,说道:“这次我在家也待不了几天,回来主要是看看你的情况。上次也在电话里说了,下个学期就高二,以你的底子这次期末考试应该能进实验班。我也联系了你们班主任,从下学期开始你可以寄宿在他家,他会给你做额外的辅导,这样过两年,考个好的大学就不成问题。”

    “哦,”我看着手机,手指来回地滑动屏幕,“你说期末考试是吧,我没去考。”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问道:“怎么回事?这么重要的考试都能缺席?简直是胡闹,浪费我一番心思!”

    “怎么?你的心思不应该全在你的工作上吗?况且说到缺席这事,我还比不上你。”

    “你!”他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你也不想想,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为了我?还是为了我妈?好,那我问你,我每年生日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说啊!你说啊!”

    我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些话的,双眼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林妈听到动静,赶忙从厨房里出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吵起来了?”

    他扬起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你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儿子!”

    “迟先生,这...”林妈跑过来制止,“有话好好说,可不能打孩子啊。”

    我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好,我走!”

    说罢,我摔门而出。林妈在身后呼喊:“阿希,阿希你别做傻事啊!”

    马路上灯光明亮,来往的车流从我面前飞驰而过,我大口呼吸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身后那座冰冷空洞的房子我早就不想多待,自从妈妈去世,那里未曾剩下一丝温情。但是这个场景,让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梦境,虽然屋外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但当时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穿过马路,拐了几个弯,肚子开始饿了。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家肯德基,打算进去吃点东西。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曼妙的身影,因为是背光,所以有点看不太清楚,等我看清的时候,她已经认出了我。

    “念希?是小念希吗?”

    7

    红色的沙发,我坐在上面。我看着这个不大的客厅,东西摆放得不算整齐,茶几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除了一壶水和一包烟。紫色的窗帘,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我家的灯正亮着。她从厨房里出来,递给我一碗蛋炒饭。

    “饿了吧,家里没什么菜,吃点这个将就一下。”

    “谢谢。”我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她坐在我旁边,打算点一根烟,但放到嘴里又拿了下来。

    “不好意思,习惯了。”

    “没事。”我有点口齿不清地说道。

    “你这算是离家出走?”

    “嗯,算是吧。”

    “呵呵,都多大了,还离家出走,”她笑了笑,“是跟家里人吵架了?”

    “跟我爸吵了一架,被赶了出来。”我漫不经心地说道。

    “啊?被赶出来的?”她疑惑地看着我,“那你妈妈呢,她不拦住你?”

    “我妈...”我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她两年前因为癌症去世了。”

    “这样啊,不好意思哦小念希,让你想起伤心事。”

    “没事,已经习惯了。应该吧。”

    “那今晚还回不回去了?”

    “回去干嘛,我是要面子的。”

    “嗯,脾气还挺大,那你是要住我这儿?”

    “事先说好,我这儿可只有一张床。”

    “谁说要住你家了,”我撇撇嘴,“吃完饭我就走。”

    我快速地把饭吃完,碗筷放在桌上,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离开。

    “我这就走,谢谢你的蛋炒饭。”

    “好吧,”她朝我笑了笑,挥挥手,“没关系,下次见。”

    我走出门外,夏夜的炎热扑面而来,一会儿,身上开始出汗。周身的黏腻感和飘荡着的汽车尾气让我有种想吐的感觉,想找一家宾馆住下,摸摸口袋才发现自己带的钱不够。我在大街上徘徊,像一个流浪者,终于,高温又让我回到她的家门口。我准备敲门,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中,想起自己说过要面子之类的话,又把手放了下来。

    我在门口来回踱步,心中做着艰难的抉择,到底是敲还是不敲呢?如果敲门的话,我的面子肯定没地放,但如果不敲的话,我就要在高温弥漫的大街上露宿,说不定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最终,经过再三思量,我觉得还是保命要紧。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没人回应,我又重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回,于是尝试性地扭动了门把手。门没上锁,就这样被我轻易地打开了。

    8

    我放缓脚步走进屋子,发现客厅没人,又经过厨房拐到卧室那边。卧室的门开着,不过也没人。正当我疑惑的时,突然听见一阵水声,我循着声音向前走,在另一个拐角处看到了浴室,和没关浴室门正在洗澡的她。正如那天下午所看到的那样,一具美丽饱满的身体赤裸裸地在我眼前呈现,并且更加清晰具体,犹如一块正在发光的美玉。我的反应也比那天更加强烈,呼吸已经停止了,血液升温,浑身灼热,像被丢进了火山口。

    她也睁大眼睛,吓了一跳,但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而是问道:“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我被这句话惊醒,身子一震,脑袋反应过来,红着脸低下头,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说完我转身就要走开。

    “等等,”她在身后叫住我,“你就这样背对着我,我有话要问你。”

    “啊?什...什么事?”

    “那天在阳台上看我的,是不是你?”

    “那天?啊...可...可能吧。”我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还可能都出来了,我看就是你这个小色狼。”

    “什么小色狼,我又不是故意看的!”

    顿时我觉得有些冤枉,反问她:“倒是你,怎么洗澡连浴室门都不关上。”

    “这是我家,我一个人住,干嘛要关门。”

    水声已经停了,一股体香开始弥漫过来。这时,我的耳朵突然被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捏住,只听背后的声音说道:“好啊你,占了便宜还卖乖。”

    “啊,疼疼...”

    就这样我被她揪到了客厅,她的身上只裹着一块浴巾,下面露着一半大腿,上面露着一半乳房,头发沾着水,简直是赤裸裸的湿身诱惑。我把头别向一边,只用眼角的余光看她。

    她把披散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一下,问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沉默了一秒,想编个像样点的理由,但情况紧急,实在想不出,就只好实话实说。

    “我带的钱不够,没地方住。”

    “那你怎么不回家?”

    “我说了,我是要面子的人。”

    “呵呵,”她突然笑了,“我看你是活要面子死受罪的人,怎么,来我这儿就不用面子啦?”

    “应该,我想...大概,可能不要吧。”

    “呵呵,你呀还真是个小屁孩。”

    “不过我这只有一张床,你是打算睡沙发?”

      我摇摇头。

    “睡沙发我会失眠的。”

    “那你是想让我睡沙发?”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打地铺就好了,这是你家,怎么能让你睡沙发。”

    “听起来倒是不错,不过遗憾的是,我家可没有多余的东西给你打地铺。”

    “这样啊,”我轻叹一声,“哪我只好睡沙发了。”

    她起身,向卧室走去,似乎准备去穿衣服。

    “来我房间睡吧,还好我的床够大。你先洗澡,我给你找几件合适的衣服。”

    说罢她消失在拐角,留下客厅里吃惊的我。

    9

    早晨。房间里的空气有一丝丝凉意。我逐渐醒来,闻到旁边枕头上,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禁凑了过去,轻嗅了几下。我的身上盖着毛毯,但另一半已被掀开,她已经起床了。

    昨晚异常地平静,我以为自己会胡思乱想些什么,或者做什么梦,但并没有。我平静而自然地睡着了,就好像小时候在妈妈的房间里一样,一股同样好闻的香气一直飘荡在记忆深处。这让我有种安心的感觉。

    “小念希,小念希快起床了,来吃早餐。”门外传来呼喊的声音,我有一瞬间的欣喜,但随即平复。这大概又是一场梦,就算不是梦,我也清楚地知道,门外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妈妈。

    本想简单地漱一下口,抹一下脸就这样算了,但当我走到水池旁时,却发现旁边放着一块整齐的毛巾,毛巾上一支未开封的新牙刷。我看着这支牙刷,和两年前母亲病发前买的是同一款,我久久地看着,一股不知是感动还是心酸的感觉涌上心头。视线一片模糊。

    餐桌上。一碟煎好的蛋饼。吐司面包。切块的苹果。旁边的豆浆机里有新鲜的玉米汁。她把玉米汁用杯子盛好,放在我面前。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我平时是喝这个的。哦,对了,冰箱里还有纯牛奶。我去给你热一下。”

    虽然确实不喜欢喝玉米汁,但我还是说道:“不用了,那个,玉米汁我挺喜欢的,你也一起吃吧。”

    她笑了笑,说:“喜欢就好,还怕小念希喝不习惯。”说着她解下了围裙,坐在我对面。

    “我看你昨晚睡得挺好的。”

    “啊,是挺好的。”我假装认真地喝了一口玉米汁。

    “像头猪一样,”她撕开一片面包,放进嘴里,“自己不知道吧,昨晚抱着我睡了一夜。”

    “噗……”刚喝的玉米汁被我一下子吐了出来。

    “我……抱着你?”

    我拿起旁边的纸巾慌张地擦了擦嘴。

    “还好你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要不然我肯定把你扔到窗外去。”

    我的脸微微泛红。

    “那我得好好感谢一下自己。”

    “呵呵,还挺幽默的。”

    “怎么样,我的瑜伽服穿得还合适?”

    “裤子还好,就是这背心,胸前有点宽了。”

    “什么?果然是小色狼。”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个,”我又喝了一口玉米汁,发现这味道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哦,好像是,我叫,唐芷。”

    “糖纸?是可以吃的那种吗?”

    她用筷子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成心的是吧。”

    “赶紧吃,吃完了赶紧回去,别给我添麻烦。”

    “我的衣服……”

    我弱弱地问道。

    “已经洗好烘干了,在沙发上。”

    “谢谢,谢谢你收留了我一晚,”我说,“救命之恩,实在难以为报。”

    “怎么,小屁孩想要以身相许?”

    “这样怕是不太好吧。”我惊恐地看着她。

    “好啦,开玩笑的,我都可以做你妈了。”

    “这也不是不可以。”我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

    她看着我,突然不说话了。然后又笑了笑。

    “诺,这是我房子的钥匙,你拿着。专门接收落难流浪儿童的。”

    说罢,她起身。

    “我要出去一躺,你回去记得把门锁好。”

    我愣在原地,看着手中的钥匙,心中莫名感动。

    10

    我一回到家,林妈就过来问这问那的,还说再不回来就要去报警了。我于是编了个借口,说自己在同学家住了一晚,打算就这样敷衍过去,谁知她反问道:“不对啊,你附近的同学我都打电话问过了,他们都说你没有去过。”我心中一惊,完了,谎言被当场揭穿。

    尴尬地笑笑,我一拍脑袋,改口道:“哦,记错了,是一个朋友家,一个朋友家。我老是以为我们在一个班读过书,真是的。”

    林妈点点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是迟先生了解你,他说你今天肯定会回来的,看来我还真是越老越没有耐性了。”

    我朝四周看了看,并没有见到我爸,便问道:“他又不在家?”

    “迟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坐飞机回去了,对了,他走前交给我一封信,说等你回来给你。”

    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信纸,递给我。

    信的第一行写道:“小希,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去的航班上了。

    “昨晚的事是我不对,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打你,在这里我向你道歉。你说的也没错,我是一个总缺席的男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知道,现在为这些道歉或许晚了一点,但其实,我的内心又何尝不为此而痛苦。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人生在世,很多事其实是身不由己的。

    “但我不打算把自己的身不由己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和我走不一样的路。我知道你长大了,我也不逼你以后非要做什么,只要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守护的人,对事情有自己理性判断,我也就很满意了。

    “最后,爸爸爱你。也爱妈妈。”

    这是自我懂事以来,这个男人第一次向我表露心声。我的眼眶泛红,脑海中回想起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刻。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内心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嘴上还是说道:“谁要你的道歉了,一点也不诚恳,真是个自作多情的男人。”

    我把信小心地折好,坐在沙发上,开始发起了呆。今天对我来说,是妈妈去世以来,最为特别的一天。我对这个家重新燃起了希望,对围绕在我身边的支离破碎的亲情,重新燃起希望。从我早晨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感受到久违的爱和温暖,那些远的近的,渐渐消弭的,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这一刻,夏天是一个夏天,不再像是冬天;我是一个我,不再像是一个魂魄。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么,要守护的是什么,但我已经有一股要去探寻的冲动。

    中午的时候言打来电话,说晚上七点有一个同学聚会,在附近的一家酒店,问我有没有空参加。 我答应了他,随即就跟林妈说,晚上参加同学聚餐,不在家吃饭。因为下个学期就要分班的缘故,班长召集同学,邀请老师,组织了这次聚餐。晚上来的同学很多,但来的老师只有一两个,其中也包括我们的班主任。我们从晚上七点一直吃到了将近九点,期间几个对班级依依不舍的同学满含热泪地发表了讲话,最后老师总结了他们的讲话,并对这一年里我们的学习表示了肯定。

    饭后大家一哄而散,我又被言和其他几个同学拉到了KTV唱歌。在餐桌上被我挡住的酒,却在包厢里全灌了回来。一直到十点半,我们才头昏脑涨地走了出去。彼时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着漆黑的夜空,一颗星星也没有,我晃了晃脑袋,感觉天旋地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唐芷公寓的楼下。我本不打算上楼的,但还是鬼使神差地上去了;我本打算敲门的,但还是鬼使神差地拿出了一把钥匙。

    我靠在那张蓝色的软沙发上。屋里没人,我可以确定这点。那这么晚了,一个女人会去哪里呢?是啊,一个女人深夜不在家,会去哪里呢。我猛然站起来,突然想起一件几乎要被自己遗忘的事。

    那天,在餐厅里,言对我说:“据我了解,她是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

    “是的,那种女人。她是附近一家夜总会有名的陪酒女,据说身价挺高的。”

    “是那家叫夜台湾的夜总会?”

    “应该是吧,附近好像就这一家。”

    我飞快地跑了出去,朝某个方向跑去。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甚至不知道那家夜总会具体在什么地方,某种预感指引着我向前飞奔,尽管这让我的脑袋晕得厉害。我看到了,那块闪着亮光的大门,像是一头野兽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了猎物。我冲进去,在偌大的空间里游走,在各种女人和酒气中游走。终于,我发现了她,坐在一个老男人身边,男人粗糙的手在她光滑的大腿上摸来摸去,她一边喝酒一边陪笑。

    愤怒从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中钻了出来,我的身体几乎开始颤抖。我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肩膀。她吃惊地望着我,愣了一秒,随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强行把她带出了门外。

    “你干什么,”她在门外从我手中挣脱开来,“这是我的工作,你来这干嘛!”

    “工作?这也叫工作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在干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这就是我的工作,有人需要我,给我发工资,让我有住的地方,有吃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工作!你明白什么?像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屁孩,能明白什么!”

    路过的人开始时不时往我们这边回头看,但我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是,我是什么都不明白,但我至少比你清醒。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在哪里?我不知道在哪里,我只知道我首先要活着。你不会明白,从小被亲人抛弃的感受,从小受尽欺负的感受,从小无人怜爱的感受,这些你都不明白,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眼泪弄花了妆容,在脸上留下一条紫色的痕迹。我不知道她以前受了这么多苦,我确实无法完全体会他的感她的感受,但此时此刻,我想保护她,不想让她再有同样的遭遇。

    “唐芷,你知道吗,其实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是那天下午在阳台上,我就知道你是悲伤的。你并不快乐,你做着这样的事,这样所谓的工作,你并不快乐。这并不是你想要的,对吗?”

    她用双手捂着脸,瘫坐了下来,眼泪滴到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你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向她走过去。

    “今天我爸又走了,坐着一架飞机去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但是他给我留了一封信,他在信上向我道歉,他说,我长大了,只要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守护的人,他就满意了。他还说,他爱我。”

    我蹲下来,抱住她。

    “唐芷,我想守护的人,现在找到了,听我的话,跟我回家好吗?”

    她哭出声来,也抱住了我。

    那天晚上,我在她身边看着她入睡,然后一个人悄悄地回了家。将近凌晨的夜晚,路灯明亮,夜空漆黑,一阵阵风突然刮了起来。沿街的小吃店铺还开着,车还是一辆一辆地驶过去。这个点,仍然有许多人在生活里挣扎。我打开手机,看到一条消息推送,一个来自太平洋的低压中心将在近期登陆,将会给这座在高温里奄奄一息的城市带来一丝生机。

    两天后,我带着一份林妈做好的早餐去唐芷家,没见到人,却在茶几上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秽。真的很谢谢你,小念希,是你让我清醒过来。真希望我们是以另外的身份遇见的,此生是不可能了,但我相信来世。要快快长大哦,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走下楼。风已经吹得很大了,大树被刮得叶落纷纷,小树早已东倒西歪。路上的人们打着伞,行色匆匆。人来人往。唐芷就这样,带着有关我们的记忆,不知所踪。我抬头看天,一片黑色的云飘动着,带着一场夏天的大雨,正在赶来。

    作者/落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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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雨季来临(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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