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东风十二阑
01
雪狼谷的梅花又开了,每当这时,我不禁想起我那葬身念湖的师祖。
“师祖,今晨,我数过梅花了,开得最早的那棵梅花,一共有四十七朵。”我在梅树下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身旁放着他留给我的葬念剑。
师祖已经去世六个年头了,这也是我一个人在雪狼谷住的第六年。
我叫南宫踏露,出生在碎雨飘飞的江南。我对这尘世的记忆,从三岁那年开始。
记得,那是个雪天,在漫天的雪地里,娘亲牵着我,她的睫毛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她穿着红色的披风,那披风有一个帽子,帽子边缘是娘自己缝的兔毛,毛绒绒的,白如雪花。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轻绾一个发髻,戴一根白玉簪子。有男子的英气。
02
第一次见师祖,是在雪狼谷巅。我记得小小的自己哭着喊着不愿意去见师祖,可娘说,她要去寻爹,只有把我交给师祖她方可安心。
在雪狼谷巅,我不记得自己何时止了哭声,娘,又在边上立了多久。我只记得,娘别过头去,似乎是在流泪,师祖就在我停了哭声的时候,站在那雪狼谷巅,静静的看着我和娘。
他的脸不像一般老人那样布满皱纹,他的眉毛和胡须都是白色的,头发也是银白的,他戴一顶绒帽,穿着紫色的剑袍,站在那雪狼谷巅,像一个天神。
“怎么?素秋的女儿不想见我这个糟老头子吗?”
他的声音苍劲浑厚,让我有些怕。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师祖的声音。
“不是的,师叔,踏露她不懂事!不好好走路,摔了一跤。”娘尴尬的笑道。
“哦?是吗?那可要小心一点!”师祖面无表情的说。
师祖不再说话,径直朝谷底走去,远远看见几间草屋,门前是大片的梅树。跟这积雪满地的雪狼谷相辉映,很美。
到达雪狼谷底,我看到师祖的住所上写着两个奇形怪状的字,我小声地问娘:“娘,那是什么字?”
“影骨。”娘说。
“什么是影骨?”我又问。
“待会儿告诉你。”娘温柔的看着我。娘的眼睛,是一双饱情多汁的眼睛。可是我只好好看过一次。
03
娘走了,再没来看过我。
我跟师祖学剑十六载,在每一年梅开时节,我都要去雪狼谷巅看一看,看看娘会不会来。十岁以前,我常常在雪狼谷巅,迎风流泪,吹一曲:流光曲。
“娘,他的房屋为什么叫影骨?”
“没规矩,要叫师祖。”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据说,释迦牟尼的舍利太过耀眼,在庙堂上供人瞻仰的只是依照舍利的轮廓用玉石雕刻的影骨。所以,我们看到的东西,并不都是真的,我们能够看到的大多只是一种影骨而已。”
那年,稚拙的我和娘的对话,老是在我脑海里浮现。
师祖对我很严厉,学剑这些年,我没少挨打。三岁开始跟他学剑,我用一把很小的木剑,他用的葬念剑。
“中指贴袍缝,双目平视,出剑。”
“手撑好地,腰不够弯。”
“今天不许吃饭,跟阿悄谷南待着去。”
每当师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日子通常都不好过。
04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是的,我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永远睡在念湖之畔的老人。
初八,宜出行,宜嫁娶,宜远行。总之,初八是诸事皆宜的日子。那是十九岁那年的初八,十六年来,我第一次出谷的初八,师祖永远葬身念湖的初八。
雪狼谷外的世界,是一个异色世界,红红的花,绿绿的树,青青的山,蓝蓝的天,碧绿的水,市集上人来人往,卖胭脂水粉的小贩吆喝着,茶楼里的人说着书,街头有人卖艺,客栈里永远有接待不完的客人,那个世界,和雪狼谷永远纯白的颜色不同,也跟血红的梅树不同。那个世界的颜色永远是花花绿绿的,所有的颜色、声音、人群,汇聚成一片海洋。
那日,师祖带我在闲云居楼上吃了一顿饭。那些小菜好吃得我放不下碗筷。师祖只是慈爱的看着我笑,那是一双沉默的眼睛,清澈透明。它不像老人的眼睛。可惜,我只好好看过一次。
“踏露,吃完,陪师祖去念湖。”师祖说。
师祖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正埋头吃得香。
十六年来,师祖每年出谷一次,一走就是几天,他到底干什么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去一个地方――念湖。因为师祖每次出谷回来,都会说起念湖。
我点点头。师祖没再说什么。十六年来,他总是这样沉默寡言。我亦是。
到达念湖时,是夜里,念湖的水面泊着许多小船,它们被揽绳牵着靠岸,月光皎洁,洒在念湖湖面上,风吹着水面,月光在水里碎了,泛着粼粼的光。念湖边上的群山,像一个个沉睡的美人,窈窕的曲线,静静的躺在夜里。
师祖站在念湖岸边,翠玉峰下,如清风,如朗月,他穿着紫色的剑袍,像一个天神。
他说,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叫依山观澜的人。
“依山观澜,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呢?”
依山观澜何时来的,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到了杀气,师祖说,越美丽平静的表面,往往隐藏着危险。此刻,我信。
师祖和依山观澜比剑,每招每式都藏着雪狼谷的灵山秀水。
“没想到五年不见,凌风师兄的剑法精进了不少!”那声音邪魅不已。
“我自幼以格物之法俯仰于天地,得悟剑法之真髓,故而雪狼谷一景一物,我都了然于胸。如今江湖纷乱,鬼蛇横行,我雪狼谷亦难幸免,我双目已眇,却也绝不容你这种败类在江湖横行作乱。”
“哈哈……多年不见,师兄还是一样以江湖正义为己任。”
剑影凛冽,师祖和那个叫依山观澜的人打得难分难舍,师祖明显占上峰,可就在依山观澜认输,师祖收剑之时,依山观澜使了暗器,等我发现时,早已晚了。那暗器直击师祖命门,师祖倒下去的时候,我飞跃过去。
师祖的手握着我的手,那手何时变得如此干枯的。我不知道。
“踏露,我把……葬念剑留给你……你……不要恨你的娘和爹……他们都是好孩子……阿悄……就让你照顾他了……”
“师祖……”
“别哭……孩子……”
师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我感到一股浑厚的力量正从他的手传入我体内。
“师祖,不要……”
他笑笑,没再说一句话,他枯萎得像一棵老松树。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躺着。
“嗖……”背后似乎有冷箭射出,师祖竟飞跃而起,又重重的摔了下去。
“师祖……”我哽咽道。
可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就这样永永远远的睡了下去。
我抱着师祖冰冷的躯体在念湖边待了很久,感觉浑身血液冰冷。
我杀了依山观澜。我素白的衣,满是血迹,有依山观澜的,也有我的。
师祖不知,阿悄在去年离我而去。临死前,他还挣扎着起来亲了我一次。
阿悄是一只雪狼,忠诚无比。自我在雪狼谷之日,他就跟着我。雪狼有巨大的头和细而柔美的身体,身上的雪白皮毛在大雪中是最完美的保护色。他们被称为梦幻之狼,他们全身都是白色的,只有头和脚呈浅象牙色。我看着阿悄从小狼长成大狼,我也从小孩长成少女。
世间事,看似仁慈。当年羸弱的我,生来一副多病缠绵的身躯,娘将我送予师祖处,反而让我悟到剑髓。可是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娘和爹皆因江湖正义而死。师祖亦是。天下,最没用的仿佛就是我南宫踏露。
05
掌中流霞,剑招飘散落英千万 。龙吐惊涛潮拍岸,玉泉鱼跃花港湾。身外韶光,心灯依然,苦禅参淡。无人为伴,葬念剑沉淀了岁月流年。欲求剑中法,不在乎高楼上 。谁将繁华来偷换,山观天澜,无人为伴 。葬念忘却喜怒悲欢。莫笑偏安,一江热血何妨流干,剑吐惊涛潮拍岸,赴身弓刀向楼船。
夜里,梦到师祖,他在我梦里念出这么段话。念完就哭。他在我梦里哭,眼泪大而浑浊。那是一双沉默的眼睛。
“师祖……”我从梦中惊坐起来,阿悄早已不在,我抱着自己哭。
其实这么多年了,我早已把师祖当成我爹,无论他是慈爱还是严苛。
“师祖,我们天上见。”我对着星空说。
幼时,夏夜,雪狼谷满天星斗。
师祖告诉我:
“人死了,就变成一颗星。”
“为什么变成天上星?”
“给这尘世上走夜路的人照亮……”
雪狼谷的梅花又开了,雪地里也有星星,我想那是师祖在天上看着我。那是他沉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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