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日的大雪后,积雪漫上了台阶,阜束方丈忧心忡忡地在寺院大堂的门廊下站立着,院墙一角蜡梅树的枝干的黑色光芒从平平无奇的白色中凸显出来,这一点令他啧啧称奇。这是将近年关的一个悠长的上午。
这一天,老方丈在铜盆里搓着自己那双长了些许黄色长毛的手,就听见端着了壶在旁边服侍的孩童和尚说:“有人说腊八节的时候袖睦和尚去集市的头上买药被狐仙给迷住,他回来就病倒了。方丈,大家都说这是一个闷热难熬的冬天。”正洗着手的老和尚听到这话,把手在热水盆里一摔,一言不发地扭头便走掉了。中午服侍的和尚叫他去喝粥,他赖在床上不走,思考了半天,结果就像被迷住了一样,心事繁杂,食欲不振。
另外,好心劝告他的孩童和尚那副表现得纯真无邪的脸蛋儿他早就看腻了、看久了,让他有些冷落。
对方丈来说,可怕的不在于寺院里风行的传闻,而在于年轻的和尚总让他想到衰老的时光,而当他察觉到自己时常觉得狐仙是格外美丽的时,这种恐惧似乎就明晰了起来,仿佛带着一副嘲笑的可怕嘴脸,近近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段时间来,大概是从一个小和尚病倒的时候开始,一些关于寺院的传闻就不知怎么风行了起来,而为其去抓药的袖睦的病倒则更是搅动了方丈清净旷达的心,有种声音说和尚们开始害了相思病,影子都变得修长而瘦弱,变得想入非非,无端伤怀落泪。
这日方丈终于振作起来,从床上爬下来,走到偏房,去探问病倒的小和尚。
“魑魅不能上心,要还自己清净。”
“方丈,我们出家的,不能被别人需要吗?那日我扫后院,眼前似乎有个白色的火苗在晃,我竭力克制,只感到寒意和凄凉,我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叫我,便跑到柴房去掰青菜,晚上那东西给我托梦,我一看,好像是一只白狐,她变换人形,说是自己丢了孩子,错把没娘的和尚当成了孩子,就从雪后面唤了我的名字。”
方丈内心其实好奇狐仙变成女人会是什么样貌,但这样的问题难免过于轻浮,最后只顿出了句:“这一世落得这样的苦倒也罢,只是错寻了旁人。”
“你也同情她吧,方丈?”
“所见和命数皆因内心而定,所谓狐仙,终归是要在你自己的心里做判断。”
看完小和尚,方丈去后院散步了一圈,他顿觉顺畅和朗,事情的眉目再清晰不过,只是这奇遇令他由衷钦佩,几位僧侣在书房里打着瞌睡,他觉得在一个匮乏的冬季,却似有东西从他们身上活过来,就像一个汩汩孱动的温泉。
早在之前的许多个冬天里,方丈就察觉出他对自己那些失败的禅定往往记忆犹新,其中的缘由他也早有领会:心里在想着些什么,幻想和一股奇怪的期待占据在那里——这就是会念及它们的原因。而如今在匮乏的冬天里活过来的东西,似乎也正是这种东西。方丈踏步回到屋中,泚笔写了十句箴言,又兴致冲冲地去切了一盆萝卜。
到了中午,方丈见袖睦没遣人来端饭,就叫孩童和尚去送饭,孩童和尚回来说袖睦和尚拖着身子到前院的墙根去了,方丈听罢静静起身奔前院去了。
那是块前朝留下来的石碑,在周围多少带点菜色的事物中显得格外崭新,方丈第一次察觉出了这种异样,他走过来的时候袖睦正踩在那上面踮着脚朝院墙外端详。
“因何登高?因何张望?”
“想看看是善果还是恶果。”
“那就地禅定即可。”
“我并非性急,而是禅定之中没有意外。”
“世间本无意外。”
“那位施主就是意外。或许亦并非意外,只是我尚未能参透,所以意外罢了。”
“那人告诉了你什么?”
“七岁那年我曾抱回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她奇小,眉毛雪白,能夜视,总是没日没夜地问我许多问题,我答不上来,心里烦她,我九岁那年家里受到牵连,我被老住持捡回来出家,近二十年了,我以为我种下的是善果。那一日我去抓药,遇到一个老妇,她三次出现在我面前,说要把她的女儿送给我,说我两个看着就般配,我心生疑惑,然后又觉得逃不掉。后来我在桥上遇到一位施主,他对我说到:‘如果你曾经救回过一个女孩,那她现在要来把你接走的,你若想好了就跟她走吧。’……如果本来就是要这样,那我为何……”
“你感到疑惑,不知道来到这里出家的命运是不是粒善种?”
“我一直很感激老住持,我可以坦诚相告,我是无从选择出的家,所以这些年来我总在寻根,总在迷惑。”
“好像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我之所以登高和张望,就是因为我选择了。”
“甘心?”
“不迷惑了。”
方丈心中五味杂陈,他默然走开,回到书房,他好像被抽了主心骨一样,将之前所做的箴言揉作一团,持笔写了十字:勿忘;勿瞻;勿疑;勿追;勿迟。
又有一天,一位好心的施主——一位十年前赠予了不少善款最终得偿所愿的油贩——带了一壶菜油来了寺院里,几个年纪小的和尚和方丈同他在茶房里说笑。方丈谈到几位商人面生的小和尚的家世,那位好心施主流露出一副恻隐神情又说了说他所知道的旁的什么人的离奇身世,大家用心听着,老方丈听完后连声诺诺,说着:“善哉善哉。”
后来大家正在评论经文和一位地方上有名的和尚的真迹,只见那油商默默将身子贴向方丈做出久难启齿的样子,小声在方丈的耳边说:“据说寺院里有两位和尚染了不好的东西,我想未曾痊愈吧!”方丈听见此语顿时语塞,被逼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那商人见状也似乎振作了勇气,不作收敛地说下去:“依鄙人看,方丈您大可请一个道士,驱一驱弟子们身上的妖气、怪症。”
见徒弟在侧方丈连忙打断道:“善哉善哉,事情可不总像表面看到的那样,不总是那么简单,总有诸多原委。”
树欲静而风不止,方丈心中原已放下此事,可它又以另外一种方式出场了。
“方丈,容某不才,我先放个海口,我请道长来,把狐妖给寄了。”
“施主,弟子现已无恙,何况狐也是生灵,一切皆系命数,安能枉死。”
“可市井传言……”
“就让他们说去吧。”
“鄙人商号与贵寺可是世交,贵寺有恙鄙人理当尽心,望方丈切莫推辞,我虽是红尘中人却也念佛家乐土,方圆几里谁不知道我信佛吃斋、以诚立身,驱邪之事由鄙人全权操办,到时候这一片多少人家都会来看,看到鄙人商号,更看到贵寺痊愈。”
“施主,还是别费心力了。”
油贩见状,欲言又止:“那我就告辞了,阿弥陀佛。”
第二天那个油商又来了,带了豆豉和豆酱,方丈在书庵里接待他,两位孩童和尚同他们说笑,方丈对明史并不深谙,他们提议叫来了袖睦,最后油贩意犹未尽地告辞了。
第三天和第四天油商也都再次拜访,他带了些干果和炒茶,方丈和他在禅房里参拜,大多数的时间聊些古人字画,这两天他又重申了第一次的提议,他和方丈说笑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再提,见方丈迟疑,他又说第二天再来探望。
第五天当他再来时,方丈同意了。降妖大会隔三天举行,道士的阵仗里有几位年近耄耋的辟谷先生和年老的天师,阜束方丈届时将单独发言。
过了几天,积雪融化。天空像凝固的黎明时分一样寂静、淡蓝,一个冷到发青的清晨,月亮被冻到花容失色,远远的悬挂在那里。小和尚早早起来扫雪,被站在前厅里的方丈看到了,一些树木枝条杂乱的摩擦声和污浊的泥潭上梅花绽放的消息在空气中飘散着。
方丈用热水拮着鼻子,降妖大会的这一天他有一种预感。近来,他总是觉得亏欠了狐仙些什么,自己已不再无辜,洗手时他仿佛更能看到自己的苍老,那是一种老丑。
对于自己是否具备相信狐仙存在的信念,方丈从来没有仔细审视过,他觉得这有点荒唐,然而他感觉得到自己已有了两种情绪:一是相信狐仙并不存在,所谓大会也并不会伤及什么;二是他自认所谓道士法力不足,压根不会伤及到狐仙。然而正是这种懈怠和亵渎,让他察觉到自己似乎没有顾及到某种东西的牺牲,这使他的思绪近来显得十分凄冷。
他早早下山,边禅定边等待,一会儿他大脑变得空空荡荡,像被塞进去了一个哈欠,他借此眯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天师的队伍朝自己走来,有几辆牛车,还有几面无量天尊幡,很多乡邻围在周围,商号旗帜把大会场子围起来,清冷的早晨变得惠风和畅,可刚刚进行一会儿,一团厚重的阴云就倾覆而来,突然一股劲风吹响了所有物品,鹅毛大雪开始漫天飞舞,人们目不能视,方丈心领神会,一时不禁开怀大笑,一些方士带着物品草草收场,人群四下散开,各处奔走……
方丈醒了过来。
在这样一个清晨,天空从黯蓝开始泛白。原来一切不过几分钟的光景。不远处,天师的队伍正朝着这边走来。
2022/10/9 赵其琛 于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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