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枯藤老树昏鸦,我在等你回家在外上学,已有半年未归。终于放假,远远地就看到外婆在楼下守望。
外婆已近九十高龄,只见她手哆嗦着握着和我通话的老年机,蜷缩着脆弱的身体站在楼梯口,顶着寒风等待我归来。那一瞬间,简直想泪崩,但还是努力抑制住,小心翼翼地搀扶她上了楼。
外婆对我嘘寒问暖,像一个充满好奇的孩子。
“你怎么回来的啊?”
“高铁。”
“中午吃的什么?”
“汉堡。”
“这次回来咋感觉你瘦了?”
“我每回回来你都这么说!”我仿佛已经摸清外婆的套路。
“中午吃的什么?”
“汉堡,刚刚你不是才问吗?”我开始对外婆的问题不耐烦,打开行李箱收拾起来。
“哦。”外婆忽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落寞转身,蹒跚着脚步去了厨房,不再追问,我也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外婆又回到房间,继续成为一个执着的追问者。
“你穿的外套蛮好看,可这么薄冷不冷?”
“这是时髦啊,不冷,我可不想像小时候穿得像个炮仗似的。”我开始感受到外婆和我这个时代的脱节。
“哦,中午吃的什么啊,现在饿不饿?”
我忽然有点急躁了,毕竟同一个问题在同一天一个小时之内问了三遍,正想发作,却转身看到外婆一脸慈祥和呆萌,心渐渐融化,才意识到她是一位记忆力慢慢衰退,意识慢慢模糊的老年人。
“汉堡啊,里面有蔬菜和鸡肉,现在不饿。”我切换成格外温和的语调,然后背过身去继续整理衣物,感觉鼻子酸酸的。一件衣服的领口不知道怎么有点湿了,我怎么折叠都叠不好,翻来转去,一件衣服被我拉扯的皱皱巴巴,忽然感觉自己好没用啊。
从这一天起,我才开始真正注意到外婆的衰老,我才开始意识到面临离开她的恐惧。因为在我以往天真幼稚的认知里,外婆永远不会老去,也不会离开。
以前我觉得外婆和正常人没太大差别,可以烧菜,洗碗,聊天,勉强地爬楼梯。现在我才发现,她烧菜总颠不起锅,洗碗老手抖,聊天时一句话能问三遍,爬楼梯的时长是常人的十几倍,还喘气连连。
看着外婆一步步老去,我才发现人在衰老面前真的好无能为力。
-02-
秋.空楼素来清寒,独自且凭栏杆上大学之前,外婆经常陪伴在我身边,那时并感受不到她身体有什么变化,八十岁当成十八岁来相处,时而说说笑,时而斗斗嘴。好久不见,才发现其身体变化差距之大。
尤记得高中时,父母工作繁忙,外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们那时晚上九点多才放学,我总是独自骑着自行车穿梭于人海之中。
那时我家的阳台正好面朝马路,外婆总是站在阳台上俯瞰夜晚的城市车流,无论阴晴雾雨,春夏秋冬。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我不知道她是凭借着怎样的特异功能将我辨认出来,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在阳台上大声喊出我的昵称,然后我抬头,她朝我招手。
纵使路灯昏黄,心中却一片明亮。因为知道终点有人等待,所以遥远的路途不再那么孤单。
后来才知道,外婆因怕晚上错过我,在我回家一小时前已经站在阳台上等我了。楼下车水马龙,楼上冷清一人。
我不知道外婆是怎样捱过每周那五个小时的等待,靠数等红灯的车辆,还是观察放学过往的孩童。我只知道,高中三年过的好快。
-03-
夏.你们先忙着,我去云边住外公在外婆六十多岁的时候离开了,外婆的五个姊妹也陆续离世。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好像只看到外婆哭过两次。一次因为外公,一次因为她的大姐。
我原本以为,与每一个亲人的离别,都要以嚎啕大哭来收场,像电视剧里一样。尤其像外婆这样性格刚烈直爽,敢爱敢恨的女汉子,我觉得应该是哭的最厉害的。可是外婆却打破了我原本的人物设定。
前年陪外婆去参加她五妹的葬礼,她并没有说很多煽情或伤感的话,也没有在我面前流一滴眼泪。或许站在外婆的立场,她早已习惯了离别,淡然处之。不舍与伤感早已透支,又何来泪水。
前段时间看到“146岁印尼老人想死却被死神遗忘”的新闻,一开始看到标题觉得有点喜感,后来才慢慢体会到他的悲哀,看着身边亲人朋友一个个老去离开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孤独无助难以言喻。
突然想起古往今来总有很多人追求“长生不老”之术,无论是《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还是凡间皇帝妃子。就连儒家从社会文化角度去看生死之时,都重生恶死。
孔子《论语•先进》曰“未知生,焉知死”,《孟子•尽心上》曰“人之所欲莫甚于生……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荀子•正名》曰“人之所欲,生甚矣;人之所恶,死甚矣”,趣旨相同。
但是现今反观,对于机关算尽的周瑜,对于铁轨之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对于《白夜行》里的亮司,死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以前看到负债累累的人跳楼,看到得绝症的人喝农药自杀,看到国外安乐死的报道,我总是感到他们好傻,“生命诚可贵,且行且珍惜”的道理难道他们不懂吗?
懂,当然懂。可是他们孤独,他们绝望啊。不被逼到绝路,谁愿意放弃生的权利。或许提前与死神做个交易,能让他们杜绝未知的伤心,提前进入人生的轮回,感受新的四季。
-04-
春.心中澄明无尘,明了所去方向记得以前,我总信誓旦旦地和外婆开玩笑:“你这身体,一定能活到120岁以上!”
然后外婆嗔怪:“呆子,我才不想活那么长!”然后再给我啰嗦一遍她关于后事的想法,非常淡定,好像阎王爷和天使都是她的老朋友一样。
朱熹说:“人受天所赋许多道理,自然完具无阙,须尽得这道理无欠阙,到那死时,乃是生理已尽,安于死而无愧。”或许,这才是面对生死正确的态度吧,顺其自然,有爱有恨,有喜有悲,不怕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一个先来,也不违背辩证法的命题。
生死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我们在它面前还都像个孩子。生灭变幻,有无而已,有则流转循环,可谓永生不灭;以灭论无,其必先存而后亡。先存而后亡,何尝不是有之变幻流转,若可逆转反复,循环之永生不灭。生灭关乎的是有无之始终,循环之逆转反复。生灭之间,总会有新的轮回四季。
昨天下午陪外婆看电视,她忽然说最近嘴里没味道,想吃小时候酸溜溜的山楂片了。
我拉着她的手温柔地说:“好,这就下楼去给你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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