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消失的村庄（三）老房子

我那消失的村庄（三）老房子

我对这个世界最早的记忆，是住在大庄上的老房子里的生活。

1

老房子是两间正屋，两间偏房。土坯墙，顶上笘草，跟那时候许多人家的房子一样。正屋住人，偏屋烧饭，囤粮食，放农具。

家里有一张大木床，我和姐姐跟父母一起睡在睡在大床上。家里人口多，棉被少，上面盖的被子稍微厚一些，底下的垫被又薄又硬。每到冬天，大床上就铺上了厚厚的麦穰，感觉暖和许多。

冬天虽然冷，但农活少，夜长，可以围着被子偎在妈妈的怀里听讲古。晚饭后，妈妈把洗刷干净锅碗，如果没有来串门子的邻居，她就带我们上床了。我坐在妈妈的两腿间，妈妈搂着我，感觉特别舒服。每次，姐姐都说，妹妹，你又到了温暖的小窝里了（现在想想，大我几岁的姐姐当时是多么羡慕我啊）。

母亲的故事，大多重复，但她每次都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我们跟着母亲的故事，或悲或喜，情绪起伏不定，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我们听了一个还要一个，母亲也总是满足我们，直到我们在她温暖的声音里睡着了。

小时候，我经常尿床。常是梦中尿急了，急急忙忙地跑进厕所，或者是小干渠底下。但每次醒来，不是趴在妈妈的肚皮上，就是睡在妈妈的另一侧干的地方，而妈妈睡在我的尿窝上。早上，我是家里起床最迟的，每次都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妈妈把我的棉袄棉裤在灶口烤得热乎乎的，姐姐便抱着从锅屋里奔跑着送给我。

2

老房子的梁上，有一窝燕子。

燕子来了，我们家基本上就不关门了，燕子要垒窝，要喂雏，得给它们留着门。

大人们要下田，哥哥姐姐他们都上学了，母亲就让我在家看门，叮嘱我不要去池塘边玩水。有时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就叫大哥我带上学。大哥那时候读初中了，他好像很不情愿，带我去了也规定我只能在教室前面的树底下玩，哪也不能去，更不许去他教室。

我情愿一个人在家，也不喜欢跟大哥去学校，太乏味。在家看燕子垒窝，就觉得很好玩。两只燕子飞进飞出忙个不停，有时衔着小草，有时衔着泥。窝一点点地成型，两个黑色的精灵，伴随我好些个日子。

看乏了，就把妈妈临下田时给我的小纸包拿出来，里面是妈妈给我包的一小撮白糖。我一次只舍得用舌尖舔一点儿，甜丝丝的感觉顺着口水直流到心底。隔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就又拿出来舔一点儿。最后连包糖的纸都舔湿了，就去村西头池塘边的大树底下等妈妈下田回来。

不知哪一天，燕子窝里突然就热闹起来，窝口一排嫩黄的小嘴，对着飞进来的老燕子叽喳叫着。我时常默默记着哪一只被喂过了，猜想下次该喂哪一只了。有时很替燕妈妈为难，就一条虫子，好几只张大的嘴，到底喂给谁呢？

有一次，一只小燕子学飞时，不小心跌落下来，它们着急，我也着急。我守着它，害怕家里的猫和狗把它抓走。好不容易等父亲下田回来，用长竹竿把它送进窝里。

3

老房子的门旁一边栽了几棵美人蕉，一边种了一丛月季。

美人蕉亭亭直立，高出窗台很多。它的叶阔大翠绿，花是娇嫩的黄色，高贵又雅致。遇刮风下雨的夜晚，我总是很担心它，早上要急急地起来看它。月季就皮实多了，花开得多，艳丽，雨后的花叶水灵好看。我和姐姐喜欢小心地避开它的刺，连枝叶一起折来几枝，插在空酒瓶里，放在木箱上。

老房子没有院子，门口是狭长的一块空地。有一年，家家门口都搭上防震篷，我们家也搭了一个。防震篷里只能放下父母的那张大木床。由大哥带着，我们兄妹五人夜里都睡在大床上。我们感觉新奇好玩，每天玩到很晚才睡。后来，我莫名其妙地发烧，几天不退，有人说，我是被吓着了，妈妈急得晚上抱着我在庄上一声声地给我“叫魂”。

夏天，我和姐姐睡在门口的凉床上，数天上的星星。那一年，奶奶去世，我才知道人是会死的，死了就永远看不见了。听人说，人去世后，就变成天上的星星了。我时常盯着满天的星星发呆，想着哪一颗是我的奶奶呢？看着看着，有时心里就会害怕，害怕自己变成星星了，家人就永远找不到我了。后来好多年，我都不敢跟星空相对。

4

夜里，父亲连续卷了好几根烟卷，抽了满屋子的烟味。他叹口气说，孩子眼看大了，房子住不下了，得想法子。母亲便跟他絮絮地说着话，筹划着。

父亲说干就干，第二天便套上家里的牛，拉来土，背来麦糠，活泥，打土坯。大哥二哥也跟着干。我觉得很好玩，也想去活泥，被父亲喝了过来。

后来，我们在河漕里盖了两间房。哥哥们晚上回老房子里睡，我们和父母住在河漕里的房子里。

我上学认了字后，很痴迷阅读，捡到一张有字的纸，也要看看上面的字。当时，大哥已经在石集中学教书了，他经常从学校带回成卷的《中国少年报》给我，但根本不够我看的。有一次，我到老房子里，看到大哥房间的窗前贴了一张画，是一个男子像，瘦削，头发直立，眉毛粗重，神色冷峻。几年后读阿累的《一面》里对鲁迅的描写，脑海中一下子跳出记忆里的那张画。我发现，母亲陪嫁的木箱成了大哥的书箱，就在老房子里大哥的床上。箱子里有好多的书，我欣喜若狂。

星期天，大哥从学校回来，他跟我说，你拿我的书看的吧，我的书摆放都是有序的，你动过我就知道，以后不许拿。我的书你看不懂，我给你买《少年文艺》。我默默记住大哥的话，再去拿书时，牢记它的左右分别是哪本书，看过再放回原位。

三年级暑假的一天，趁大哥没在家，我吃过早饭，就到老房子去拿他的书看。我看的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被里面的故事吸引了，竟忘了回家吃午饭。看困了，又睡着了。当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回家后，才知道家人找我着急坏了。妈妈气得要打我，她说，哪想到你跑老房子里去了，庄上喊了好几遍，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差点就要请人家拉网的在河里捞了（庄上有溺水失踪的孩子，是拉网的渔民从河里捞出来的）！

现在回想，我对文字的痴迷，就是从老房子里妈妈的故事和大哥的书开始种下的种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