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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五月四日,不,从没有这么个日子。
我并不想为这则故事专程设计一个开头,并且让它想在哪结束就在哪结束。我又不是欧亨利。
总之,我们不妨先往这则故事里塞进一列火车。在某节向东方行驶的火车厢里,我刚把行李踢进房间床铺底下,就看到门口的乘客在遮遮掩掩躲避着我的视线。
我看到他手肘下面藏了本书,接着他倚着墙睁眼看我。
我只得问他为什么一直瞅我,他则说我刚才瞧了他一眼,叫他不好意思了。
于是我就找个稍远的位置坐下,边问:“你在干什么? ”
说话当口,火车开始向前行进,窗帘开始随风摆动。
但实际上,在这则故事的后来,火车并没有行进,因为对它的描述在上一段已经戛然而止了,读者以为它还在运动,实际上它在本则故事中几乎再也没有出场的戏码,它是否行进对故事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它就这样被悬置在一个破碎的时空里,而在这个破碎的时空里,我们的对话却又开始了。
他说自己没在干什么,但还是将那本书拿了出来。
那是本小众的书,因为连我都没听说过书名。我瞧瞧书,又抬头看他。也许他眼神此时正在躲闪,并且射出一种光,就好像我也看过这本书一样;也许他的两脚因局促而无意识地抽动;也许他还搓着手期待我的答复。
但我只能回答自己没读过这本书,然后令他失望。
随后我们会失去共同语言,接着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而他则去找一个更远的位置不想被其他人打扰。故事就这么完结吧。
可这则故事无意这么结束,因为倘若如此,它就丧失了自己的故事性,它讲了两个无聊的人对了一场无聊的话,然后让读到它的读者觉得浪费了几分钟的时间。不,它本意并不是这样。
于是,我突然告诉他,自己也爱看文学作品,并且坚持了很久,甚至开始尝试写作。
听到“文学”和“写作”,他立刻放下书,“怎么,你也?”
我点头,告诉他:“也许本来只是为了无聊找乐子,然后我就随地拿起了本小说来看,接着读了进去,然后为其中的思想感到震撼。因为那些思想包含了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因此很有意思,于是就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他继续听,却不说话,更没有打断我,似乎想把我所描述的内容安在他自己身上从而寻找到印证。
我接着说:“到了后来,看过的东西越多,自己脑子里就好像充斥了一团又一团的思想,它们彼此碰撞混合,最后竟想从我脑子里冲出来。”
“你不用把自己表现得这么像一个文学家。你只是想说,你表达欲很旺盛,而你又压不住,所以就想用文字书写出来,不过我想,恐怕你还有一种私心。”
“什么私心?”我脱口而出,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私心。
“你无非是读了什么绕口的作品,就像我手里的这本书。”他举起了书本。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
“里面充斥了各种主义、思想。我想,你很想搞明白这些,然后经过努力,你的确搞明白了一丁点,你确实有了一些雏形的想法,但你觉得光自己知道还不够,你要让其他人知道,所以你就把思想写出来。”他这么说。
我没有说话。
可他却摇了摇头,“我们还是不一样。”
于是在此,他喃喃讲述起了他自己……
这时,故事进行到这里,一定有人开始起哄:“转折呢?难道这篇故事就没有转折吗?”但问题就在这里,有的故事就像大多数人的大多数的生活片段,全部都由寻常的东西拼接而来,以至于我们认为这样的故事是破碎的,然后诟病它们缺乏主题。实际上它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它作为故事有时候会故意跳出框架,让人觉得它无聊,支走一撮人,然后一撮人又留了下来,喜欢的人喜欢,讨厌的人讨厌,谁也劝不动谁,因为他们都有各自的理由:文章太短了只是将现实问题抛了出来却没有给予一个答案;文章太长了,它到底有多少个主题啊;文章的作者曾经支持过某项运动,这家伙的作品中一定藏有阴谋;这玩意,到底是文章吗……
总之,他说:“我认为,如果思想是清晰的,那么它被文字表达出来时会非常动人。如果不能用文字表达清楚,那么其中蕴含的思想恐怕也是模糊混沌的。所以,跟你不一样,我之所以写作,单纯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思想清不清晰。”
我不由微笑,说:“原来对你来说,文学就像考试啊。单纯为了检测你的知识,而不是因为你喜欢它。”
他不怎么高兴,于是我只能继续说:“写作对我来说是这个样子,对你来说是那样,这也好,那也好,总之,就是它把我们汇集到了一起。”
“这是废话。”
“所以我才同意你刚才说的,自己表达欲确实很旺盛。即便是废话跟不经推敲的俗话,我都很想讨论,接着说着说着,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刚才的话到底恰不恰当,但我还是把这一套洪流一样的思想过程展现出来,有时根本就得不到一个结果,就是这样。”
其实我想问他这种把思考流程统统倒出来的写作算不算意识流,但我没这个勇气,我突然感觉自己目前的感受跟他方才藏书的样子很像:胆怯、自卑,担心自己的错误被人指出来。
另外,我话里的某些词好像正中了他下怀,总之他挺直腰板,语重心长地叹气,然后狠狠眨了几下眼。
接着他从座位起来,拍拍裤子,大抵是坐久了不舒服,随后在我身边座位坐下。
“我得问一下,我们现在在讨论写作方法。”
“对,再精确点,就是你能通过‘写作方法’一词能联想到的,而且跟你有关的东西,你统统可以说。”
他嘴巴张开条缝,“我没办法连贯地将一篇文章写完。”
“什么意思,你想好一个开头就走不下去了?”
“恰恰相反,我有时想好一个片段,这个关于人物生活的片段最能反映我当下的想法,但我总不知道这个片段到底能安插到哪里去。于是我记录笔记,将这些片段记录下来,然而很绝望,我真的不知道它们能不能构成文章,我害怕因为它们不完整,读到它们的人(除了我)会笑话我。”
“举个例子呢?”
“比如,我不确定能否透露我的工作,总之我感到工作中充满了本可以省略的环节。但另一些人又觉得如果省略掉就会让一群人丢掉工作,还有一些人觉得整项工作相当于一个运作中的机器,如果我自以为是地省略掉一些细节,这个机器很可能就会报废,我们谁也没能更改谁的想法,最后就这么拖着。”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就是想到这三种人,然后想着创造一个虚构的世界,然后在里面创造三种人群借此影射他们,不仅如此,我要夸张地将他们表现出来,总之就是这样。”
“这样的意义是什么呢?”
“当然有意义,将这三种人群放到台面上来,让人们意识到他们存在。”
“然后呢?”
“然后我知道你说一直说‘然后呢’是不耐烦了。”
“不,没有不耐烦,你让人意识到这三类人存在,然后呢?”
“读到我文章的人会反思。”
我反驳道:“不,我认为,他们读罢就会赶紧去看下一篇更有意思的,然后遗忘。就这样,你的文章并没有撼动他们思想分毫。”
他反驳了我的反驳,“倘若你被这种思想左右,你自己的写作一定不会顺利,因为你总想着写出一篇被人们接受的作品,但人们是否接受并不是你能主导的,你针砭时弊,那又如何呢?你想撼动别人的思想,就不能对自己的作品感到自卑。”
“并非自卑,我只是担心,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说的好像你做了一样。就好像你怕死,担心肥胖,担心这那,却没有做出任何行动去改变现状,那也是空谈。”
我说:“的确,我认为,你口中的第二、三种人成功了,只有你失败了。”
他愣了一下:“为什么,可我没有同意他们的观点啊。”
“你认为工作中的一些环节可以省略,另外两种人觉得不能。你们针锋相对,然而结果是,工作仍然还是那个工作没有任何改变,所以是另外两种人成功了,而你只是把思想表达了出来,却没有撼动现实分毫,所以,你的影射当然也是失败的。”
“我没有失败,他们也休想撼动我分毫!我和他们不一样!”他突然把书往我这边扔了过来。
我轻轻接住,“是的,你的这种状态,才应当真正是你要写出来的。”
他愣住了,突然明白了我的看法。
“就像一个奇怪的人,总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而且你的看法也说不上是谬误,你总是格格不入,明明只是表达了一下观点,就会被别人当作敌人来看,甚至你也很气愤,你甚至不明白别人为什么把你当成敌人。”
他接着这种思路说:“就像一只鼹鼠,某一天清晨我醒了过来,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鼹鼠,原来作为正常人的特征都不具备了,然后想拼命地融入正常生活,但是这种努力有很可能白费,实际上我可以创造一个这样的形象,总之就是有一天我变成了鼹鼠云云。”
我看着他,很为他高兴,因为他刚刚滔滔不绝地表达自己时就是和我一样。也就是说,我的确影响到了他,并且意识到这一点,我也感到自信了。
但同时我也指出,“你也不用把自己当成卡夫卡。就像一次宴会发错了张邀请函,邀请你去参加一个名流聚会,然后你看到到处都是名流,于是你把自己也骗过去了,你想象名流是个什么样子,然后假扮成他们然后以为自己就是。别这样做。”
我把书又递还给了他,这时书里掉出一张纸片,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的笔记,他不好意思地捡起那张纸片又夹回了书里。
他感谢我给他提供了一种思路,他准备抛开那三种谈论工作的傻子,准备开始一篇新的故事。他问我在写什么东西。
我告诉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开始,哪怕一行字都没有开始写。
“为什么,你刚刚还说自己有表达欲来着。”他问道。
的确,我告诉他我非常担心自己的写作带有一种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偏见与谬误,倘若如此,自己的作品就是毒药,所以连带着我的表达欲都是彻头彻尾的一坨垃圾。
因此,我常常保持沉默,即便有想法我也不表达出来,只要不表达出来,就没有人会指出我的错误。
“但如果你保持沉默,就会在其他人那里形成猜忌。‘这人如此沉默,恐怕是肚子里没有东西,或者没有任何见解,或者骨子里带有一种冷血,否则这人为什么不说话呢?’就是这样。”
他警告了我,“实际上,你是个表达欲很强,但又很自卑的人,你的怯懦最终战胜了表达的欲望,最后成了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他说的很对。
我说:“恐怕……”
好了,到此为止。到了这里,情节忽然断掉了,让人感到刺耳。读者也许会懊恼‘我’明明接下来就要讲述一个没有尊严的人生故事,然而故事的视角却忽然从这节停顿在虚构时空下的列车中的人转移到了这节车厢本身上来了:
车身的绿漆已经斑驳,靠前的车厢里传出煤块燃烧的噼啪声,燃机效率并不高,浓烟从车头飘出来。轨道下则是一片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小路直通一座不知名的小湖,湖水倒映着月亮;这时我们应当在这幅情景中再加入几个玩耍的孩童,借此营造出一种祥和的氛围,这种祥和的氛围又将烘托前面‘我’和他的对话……
带着这样的算盘,故事的视角又转移到了车厢中来,然而车厢中按照故事脉络,在环境描述时本应对话停顿的人却忽然消失了。
事实上,即便在故事的时空中,火车行进也依旧需要时间,而这个时间依据读者们在阅读这一段落的时间决定,而他们方才还在因为故事中突兀地加入了环境描写而气愤,于是读者们索性扔掉了书本,当他们重新收拾好情绪,再次拿起书本时,时间也许已经过了一整夜。车厢里人早已沉沉睡去。
次日清早,我已准备好行李,因为我的目的地已经到了,而看《群魔》的家伙则因昨晚跟我畅聊了一宿文学还在睡懒觉。实际上我并没有讲自己的故事。
即便到了最后,我也没有勇气将自己的生活讲述出来,并非我没有生活,而是,我不情愿将它讲述出来,即便讲述了出来,并且声泪俱下,恐怕也不会激起什么波澜,我在无数节火车中听过了无数人讲述了无数个真真假假的故事,那些故事我已经遗忘,那些人也早已忘记名字,即便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我也从没拨打过那些号码,尽管我知道,当我拨打这些号码以后,他们总会友善地听我讲完一些话。
事实也许是,虽然也许不是,但总之,也许在当晚回程的列车抵达终点后,的确有人在电话另一头等待另一个人能打来电话。这个场景是我虚构的,带着一种浪漫色彩,但因为它浪漫所以它不真实。
所以,我开始从最早先记起的一份笔记找起,里面的纸张早已泛黄,夹着一张张从无数羁旅行人那得来的联系方式。
电话接通了,对方当然早已忘记了我,尽管我们当时由于某种原因明明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她带着一种胆怯,悄悄询问我是谁。
于是我这样告诉她,昨晚我经历了一场很奇妙的体验,明明自己在一节火车上和一位读《群魔》的家伙聊了天,却总感觉有一群人在这个世界之外监视我们,对话途中也有好几次时间静止的感觉,我们无法说话,过了一会才开始正常说话,就好像自己处在了一个被规定好的剧本或者小说中一样。其次,我想谈论一下文学,从最肤浅的地方讲起。
“你讲吧。”她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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