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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幸福小区南门的拐角处，有个叫“幸福客家牛肉”的小店，位置虽然有些偏僻，但是每天客人络绎不绝。

张伟业路过小店时，总是忍不住多看一眼，他没想明白：为何这家店的生意如此之好？

那天，老婆和孩子外出旅游，刚好家里的保姆有事请假。张伟业从公司回到家，不想动手煮东西吃，也不想点外卖，脑中突然闪现幸福客家牛肉店的招牌，他心里萌发了一种强烈的想法：到这家店吃点东西，一探究竟，解开心中的谜团。

这个想法一出现，张伟业像小时候潜入邻居菜园，偷摘西红柿一样，特别兴奋。他等不及换休闲的服装，穿着雪白的衬衫，出门觅食。

一步入店铺，一股混杂着汗臭、油脂味和尘土味的怪味直钻鼻孔。店铺装修简陋，几张劣质的餐椅，像小学教室的课桌椅一样，一字排开；色彩斑斓的菜单，像大字报一样，贴在墙上。

张伟业锁紧眉头，后悔进来，掉头准备回头。女老板眼尖，热情地招呼着，老板，我们家店的菜，口味好，价格公道，来的都是回头客，进来尝尝，包你满意！

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四周，张伟业看见店里的人坐得满满当当的，笃定地相信：这家店的食物口味一定不错！于是，他硬着头皮留下，抬头瞧了瞧墙上的菜单，点了一份看着中意的牛排套餐。

支付完餐费，他手里拿着餐牌，环顾四周，瞧见角落那张桌子，刚好有个空位，便走了过去，坐下来。

等待期间，张伟业无聊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只见他穿着卡其布的工作服，衣服上斑斑点点的，估计是没洗干净的油漆痕迹。一股强烈的嫌弃之情涌上心头，他不知何时起，洁癖越来越严重，见不得脏的衣服，仿佛没化妆的美女，羞于见人。

男人面前摆放着一份客家豆腐的套餐，手握整瓶啤酒，享受地慢慢啜着，那张黑黝黝的脸上，回荡着幸福的微笑。

张伟业没弄明白：这兄弟为何喝一瓶啤酒，喝得如痴如醉？

张伟业好久未喝啤酒，早忘了啤酒的味道。在酒店吃饭，他喝的要不是茅台酒，要不是进口红酒，那才叫爽，那才叫过瘾。

也许，对面这位兄弟没见过世面，才会沉醉于区区一瓶啤酒的小幸福。想到这，张伟业为拥有比对面男人高一等的生活而庆幸，心里洋溢着成就感。

牛排套餐端上来了，浓郁的牛肉清香扑鼻而来，张伟业用调羹舀了一勺，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有小时候妈妈煮的牛肉的味道。

难怪这么多客人，味道好才是硬道理。张伟业一边嚼着嫩香的牛肉，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忘记身处如此简陋的店里就餐。

二

对面男人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准备往嘴里送。他手一滑，那块豆腐像跳水运动员，在半空中飞舞。

随着“啊”一声，豆腐“吧唧”掉落在菜盘里。菜汁飞溅，像惊起的水花一样，飘向张伟业，落在他雪白衬衫袖口上，宛如一朵盛开的梅花。

看着变脏的白衬衫，张伟业脸色阴沉，TNND的一声，爆了粗口，好胃口瞬间消失殆尽。

对不起，对不起！对面的男人紧张地站起来，涨得满脸通红，不停地道歉。他急忙抽出桌上的抽纸，试图要帮忙张伟业擦拭衬衫上的菜汁。

张伟业气鼓鼓地丢下吃了一半的牛排，悻悻地离座。他回头恨恨地瞪了一眼男人，气愤地说了句，倒霉！晦气！急匆匆地走出店。

惊愕失色的男人，半张着嘴，到嘴边的话仿佛被冻结般，终未说出口，他羞愧地目送张伟业离去的背影。

一到家，张伟业立马换下身上的白衬衫，像丟弃垃圾一样，丢进放置脏衣服的篮筐里。他从来不洗衣，连内裤也不洗，洗衣几乎是保姆干的活。

换上干净清爽的休闲套装，张伟业终于从刚才经历的“噩梦”中走出，舒心许多。

幸福客家牛肉店，啥破玩意！张伟业意难平，在心里暗骂道。

斜躺在棉软的皮沙发上，张伟业心情放松地玩起手机游戏。玩了不知多久，肚子咕咕直叫。他起身，到处翻找，发现上次买的零食见底了，准备出门采购。

开着宝马车，张伟业来到巿里最大的超市。他习惯性地在二楼停车场停泊好车，在门口向超市员工出示会员卡后，推着购物车，悠闲地进入超市。

超市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张伟业的眼睛应接不暇。他每次上超市买东西，从不看价格，只要看见喜欢吃的、味道好的，统统投进购物车。一百八十八元一包的进口松子，他喜欢吃，一次一拿就是十包，还有剥壳的夏威夷果、进口白色巧克力和牛肉干等，随便一买就是几千元。

刷卡付钱时，他眼睛眨都不眨，好像花的不是自己兜里的钱。

张伟业拎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回到家，他舒服地靠在沙发上，一边美滋滋地吃着零食，一边津津有味地观赏家庭影院播放的电影，爽得很！

正在专心欣赏电影时，张伟业接到一个电话，是置业顾问催他缴店铺的尾款。几天前，他和老婆逛街，看着店铺不错，随手买下。

接完电话，张伟业打开保险柜，翻找相关资料。

保险柜里存放住宅、车位和店铺的产权证十二本，在众多暗红色的产权证里，有本绿色的《林权证》，显得突兀。

十三年前，老家亲戚杨伯，为了筹备孩子上大学的学费，想卖掉一大片杉木林，找到张伟业。张伟业当时刚买第一套房，口袋没剩多少钱，但为了支持孩子上学，很爽快地买下这片杉木林，出价比市场价还高。

林权证一办，他扔在一旁，再也没关注这次投资。看到这绿本子，张伟业觉得像万花丛中的一片绿叶，看不上眼，直接忽略。

找到店铺的收据后，张伟业出门去售楼部办理手续。

三

生活就像过山车一样，忽地一上，忽地一下，充满了刺激感，你无法想象下一秒是啥状况。生活狠狠地给张伟业当头一棒，他深深体会到个中滋味。

张伟业投资失败，损失惨重。出于无奈，他卖掉幸福小区的房子，卖掉宝马车，卖掉其他值钱的资产。折腾完，他依然身背两百万的债务。面对未来，他心里充满恐惧感。

环境优美如公园的幸福小区，他们一住近十年。马上要搬离，张伟业的内心有种强烈不舍之感，好像猛烈的台风袭来，落叶被吹散，飘零在空中。

整理物品时，老婆打开衣柜，里面挂满各种款式的衣服，有的连标签都没剪，鞋子、包包和化妆品，装了七大袋。张伟业和女儿的物品也毫不逊色，装了近十袋。

原来价格不菲的物品，像过时的明星，失去原先光鲜靓丽的光芒。张伟业看着这些物品，心情沉重，脸上布满阴霾。

本来就啰嗦的老婆，话匣子一打开，好像滔滔江水涌出，不停地埋怨：你真的作孽呀！叫你不要投太多本钱，你偏不听，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下遭报应了！今后日子难过呀！呜呜呜……

为了省点钱，张伟业带着老婆在新区租了套小房子，租金便宜，离女儿学校也近。

这几年，张伟业花在女儿教育上的钱不少，他还特意为女儿买了教育类保险。值得庆幸之事是：女儿学习优秀，考进市最好的高中，在学校住宿学习。他生意失败，生活受重创，暂时不会影响到女儿。

口袋里突然没钱，张伟业仿佛灵魂出窍般，没着没落。老婆变得神叨叨的，总在他面前说东说西。老婆说着，说着，仿佛面临世界末日般，开始哭啼起来，弄得张伟业心烦意乱。他躲进房间，思考着如何走出困局。

在抽屉翻找资料时，他发现一包中华香烟。以前，他觉得抽烟对健康有害，从来不抽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他突然想试着抽一根，当当“神仙”。

点燃一支香烟，第一口烟把他呛到了，呛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没想到，抽几口后，他就爱上香烟苦辣的味道，这味道与现在的生活之味完全契合。

人真的好贱，有钱时不爱抽烟，没钱时却抽烟上瘾。张伟业自从抽上烟，烟瘾越来越大。他没钱买贵的烟，绞尽脑汁，像挤牙膏似地从牙缝省钱买便宜的香烟。便宜的香烟又辣又呛，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

抽，抽，抽，没钱还抽烟，抽死你！老婆一闻到呛人的烟味，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埋怨，清秀的脸庞变得丑陋不堪，十足怨妇的模样。张伟业张大双眼，瞪着变丑的老婆，仿佛不认识一般。

如果能活成“欠钱的是大爷”的模样，张伟业就不会如此痛苦。诚信的人生信条，在他心里根深蒂固，身上背负着债务，仿佛背着几座大山，无法轻松。他准备赚钱抹平债务，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

四

张伟业没啥特长，一直从事投资生意，分析来分析去，他决定购买一辆二手车，干网约车工作。赚钱的方向找好了，他苦于没资金，猛吸着烟，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烟泡，眉头拧成麻花。

张伟业苦思冥想，突然想起股票好久未关注，不知有多少余钱。他试了几次密码，终于进入股票账户。股票深套，他忍痛割爱，割肉卖掉部分股票。到账的钱，足够购买一辆二手车。

说干就干，张伟业很快相中一款二手国产车，顺利地办好手续。

二手国产车的手感和动力远不如宝马车，张伟业坐在座驾上，想起自己曾经的宝马车，心里不是滋味。

自从干开网约车工作后，张伟业每天早出晚归。一开始，他干劲儿足，精力充沛。过了一段时间，他越来越疲劳，出车一整天，眼睛困得张不开，腰酸背痛，全身乏力。以前，他每天必须洗澡，没洗澡，睡不着觉；现在，他经常懒得洗澡，也顾不了讲究，倒头大睡。

每行每业都有辛苦的一面，网约车工作也不例外。乘客大多数素质不错，但也有逼着司机超速的，不能停车的地方非要下车的。有时候到了约定上车地点，乘客半天还没出来，张伟业最纠结：取消，怕被平台扣分；等着，怕被交警扣分。

工作的辛苦，张伟业都能忍受，唯独忍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乘客投诉。

这些年，家里请了保姆，老婆享受惯了，养成“公主病”。现在家务活全落在她身上，她时不时打电话给张伟业发泄不满，直接影响了他的工作。

老婆又打电话给张伟业发了一通牢骚：我切菜时，手被菜刀割了个小口，血一直流，疼……

车上有乘客，还没等老婆说完话，张伟业怕被投诉，赶紧挂断电话。老婆生气地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弄得张伟业心神不定，开错了车道。

乘客发现开错车道，破口大骂，TMD，你这司机啥素质，我要投诉你！

张伟业觉得自己像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他心里憋屈，闲下来，坐在车里，摸出香烟，抽烟解愁。

劣质烟的臭味充斥整个车厢，像野蛮生长的杂草，无处不在。张伟业喷了空气清新剂也起不了作用，反而更加味道怪异。

有些客人一上车就嚷嚷道：师傅，你的车有股怪味道，我戴着口罩依然闻着臭味；有些客人上车不啃声，下车就打电话投诉。

被投诉弄怕了，张伟业再也不敢在车上抽烟。工作到深夜，他上眼皮与下眼皮打架，困得不行，不能抽烟，浑身不对劲。

晚上回到家，老婆唠叨不停，好像导火线引爆了张伟业的怒火。他火冒三丈，凶巴巴地怒吼：臭婆娘，我一天到晚工作，累得慌，你在家才干这么点家务，就这么多话。有本事你到外面工作，赚钱去请保姆！

我干家务活也非常辛苦的，你不体谅我，还这样凶我，这个日子没办法过了，呜呜……老婆开始撒泼，不停地哭泣。

张伟业心情烦躁，抱着被子，跑到另外一个房间睡觉。

五

隔天，张伟业正常出车，也不知是乘客投诉多，还是其他啥原因，他好长时间没招揽到客人。

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张伟业漫无目的地欣赏着沿途风景：马路两旁的树木，像滑行的油画；碧蓝天空中的白云，像百变女郎一样，变化莫测……

他不知不觉地将车开到通向幸福小区南门的那条路，路过拐角的幸福客家牛肉店。刚好在吃饭时点，小店依然人来人往，生意火爆。张伟业停好车，准备进店吃点东西。

再次来到幸福客家牛肉店，张伟业心里五味杂陈，想起当年，他看不起喝一瓶啤酒，自娱自乐的男人。而今，他成为同道中人。

低头瞧了瞧身上廉价的衣服，上面有些斑点，他顿时觉得尴尬又羞愧，脸烧得通红。他害怕老板娘认出窘迫的自己，头垂得更低。

老板娘笑盈盈的，毫不在意他的样子，依旧如故，热情地打招呼，老板，今天，你吃点啥？

他从尴尬中惊醒，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份豆腐套餐，外加一瓶啤酒。

啤酒入口，清冽中带着苦涩，张伟业品着熟悉的啤酒味，仿佛回到大学毕业时。那时，他努力上进，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虽然生活清贫，喝的是啤酒，但是幸福感在血液中流淌。

他“咕嘟”一声，灌进一口啤酒，久违的幸福感再次降临。原来，幸福很简单！

从店里走出，张伟业抬头望了望炽热的阳光，心里亮堂堂的，对自己鼓劲：努力工作，重整旗鼓！

生活像一部戏剧，演绎着各种剧情。张伟业的生活逐渐步入正常轨道，没想到，生活又给他开了个“玩笑”。

张伟业的铁哥们曾经在他遇到困难之时，借钱帮他渡过难关。没想到，铁哥们生意失败，生活不易。心善的张伟业主动把二手车和网约车工作，全转移给他。

失去稳定的工作，张伟业忙碌于各种各样的临时工作。他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绅士，有时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讲究地上到底脏不脏。

打工的日子，收入微薄，艰辛又痛苦，他不停地盼望着这个痛苦早点结束，没想到另一个痛苦又滋生，永远不知道痛苦何时是尽头。

老婆被贫困生活俘虏，时不时找张伟业的茬。张伟业终于爆发了，他本不想发作，但是他像被挤压的气球，达到极限，自然而然就爆炸了。他们无休止地争吵，互相折磨对方，彼此身心疲惫。

生活不如意，张伟业并没有失去信心，他努力调整自己，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改变目前的状况。现实很残酷，他像没穿铠甲的勇士，横冲直撞，在枪弹雨林中被击倒，他的债务总是还不完。

为了老婆和女儿不被债务拖累，张伟业与老婆离婚，独自背负债务。

变成孤家寡人的张伟业，卖掉余下的股票，把身上仅有的一些钱都留给了老婆和女儿。与爱的家人分开，他痛不欲生，买来几瓶啤酒，默默地用酒精麻痹自己。

六

第二天，张伟业双眼布满血丝，心情沉重地收拾行李，准备搬到郊区住。

收拾资料时，他发现那本有点泛黄的《林权证》。翻开林权证， 张伟业仿佛看见一大片绿色的林海；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撒欢地奔跑在山上。

回家乡去！从心底传来一个声音，呼唤着张伟业。他对城市的生活已经失去信心，准备回家乡，去看看那片属于自己的杉木林。

世间之事轮回更替，二十年前，张伟业考上大学，意气风发地从农村来到城市，憧憬未来；二十年后，他尝尽生活的酸甜苦辣，满心伤痕地从城市回到农村，治愈疗伤。

回到熟悉的家乡，踩在坚实的泥土地上，张伟业深吸一口气，顿觉神采奕奕，好像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涌起一阵幸福感。亲人已归西，早已物是人非。看着祖屋里熟悉的物品，他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泪眼婆娑起来。

亲戚杨伯热心地带领张伟业上山，沿途风景如画，犹如世外桃源。摇曳的竹林，像娉婷的一群妙龄少女；板栗树上，挂满像刺猬一样的果实；松树和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

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不知不觉，来到那片杉木林旁。绿油油的林木像绿色海洋一样，令人心旷神怡，张伟业心情愉悦，更加坚定留下来的想法。

张伟业筹划着今后的农耕生活，他准备把成材的杉木砍伐，卖钱还债，接着补种一些板栗树和各种水果树。幻想着美好的前景，他热情高涨，干劲十足。

一大早，村里的雄鸡“喔喔喔……”大叫，高亢响亮的叫声像闹钟一样，叫醒了张伟业。他一骨碌，从暖和的被窝爬起，有条不紊地洗漱、煮饭。吃完早餐，他打包好午餐，外加一瓶啤酒，迎着朝阳，踏上通往杉木林之路。

张伟业来到山上干活，自然与他作伴。习习凉风迎面吹来，像极母亲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庞，他感觉充实又幸福。

喝着啤酒，幸福感像多年前一样，在血液里翻腾，他突然更加明白：在幸福客家牛肉店的那个男人，一瓶啤酒的幸福虽然微小，但是那么实在。

以前，他像飘在空中的蒲公英花，缥缈又梦幻；现在，他像扎根在泥土里的蒲公英种子，脚踏实地。美好的日子，像树上嫩绿通透的叶子，张伟业过得充实又幸福。

结束一天的劳作，张伟业携手夕阳，从山上回到祖屋。他前脚刚踏入屋，杨伯后脚跑过来，兴冲冲地向张伟业道喜：伟业，前段时间，地质队在你的杉木林勘测。他们从地下探取样品，经过多次测验，发现有金矿成分！

张伟业听了杨伯的话，张大嘴巴，杵在原地，眼中闪动着晶莹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