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斫琴图》东晋 顾恺之 宋人摹本 绢本设色 纵29.4厘米 横130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尽美(意译)
琴有四美:
一为良质琴材、二为斫琴善道、
三为弹琴妙指、四为精诚正心。
四美兼备,
才可成为天下之至善琴师,
才可以感动幽冥之鬼神,化育万物,
何况对于常人、对于自已呢?
《斫琴图》(局部)往昔司马子微说:
“伏羲为协调八音,使其都相互和谐,
于是就想寻觅一种律吕兼备的器物,
斫遍各种木材,最终选择了梧桐。”
大概圣人对于万物,
也会各自辨识材料之特质而量材制器。
既已知晓材料特质,
又常常挑选其中更好的,以备使用,
护养良材于小时,长成后取材制良琴。
因此,禹规定九州的贡物,
其中就有峄山之南向阳的孤桐,
而《诗》赞美周室兴盛说: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还有卫文公营建宫室也说:
“树之榛栗,倚桐梓漆,爰伐琴瑟。”
正是所谓——
择其良者以待日后使用,
养其小时待其长为良材。
古时圣贤对琴是如此倾注心神。
《斫琴图》(局部)后世对琴的歌咏赋颂,提及材质,
必是取自于
高山峻岭、回曲溪流、深谷绝涧、
盘曲隐深之幽穴、巉岩崎岖之险地,
大凡这些地方,
所汇聚的树木气息,至高至清;
雷霆之所摧折击打,霰雪之所飘洒压迫,
羁鸾独鹄之所栖息,鹂黄之鸟之所翔鸣,
树木对声音的感受,至悲至苦;
泉石之所磅礴环绕,琅玕玉石之所丛集,
祥云瑞霭之所笼罩,零露惠风之所化育,
树木所得到的滋养,至深至厚;
树根盘绕纡曲强劲,枝叶纷繁葳蕤馥郁,
历经千载而不炫耀,高可百尺犹能生长,
树木长成后的材质,至良至大。
《鹤听琴图》 清代 顾洛一天,乐师夔、师襄、钟子期、伯牙等人
环顾寻视,端详良久,
嘉许称赞其材可以用于制作古琴,
于是命般、倕等良匠用斧砍削,
用绳墨测量规划,镂刻缠绕,刨平去疵,
按律吕确定徽位,依钟石确定度数,
使琴形制完备缜密,用髹漆焕然华采,
于是装饰以金、玉等瑰丽神奇之物,
配备弦、轸、弭等构件,至此琴方制成。
九霄环佩 唐琴往昔伏羲之“龙吟”、黄帝之“清角”、
齐桓公之“号钟”、楚庄王之“绕梁”、
相如之“绿绮”、蔡邕之“焦尾”,
这些名琴闻名于天下历日旷久。
唐代丞相李勉以“响泉”“韵磬”闻名,
白居易乐天以“玉磬”闻名。
而世传有雷氏、张越,尤其精于斫琴,
他们所制之琴,历代视为珍宝相传至今,
若不是财力充足且笃定爱好者不能做到。
近世斫琴之人偶尔也有,然而有谁制琴
能杰出到可以与前人之作相媲美呢?
九霄环佩 唐琴往昔圣人制作古琴,
天地万物之声皆收纳于其中。
有天地万物之声,
若没有弹琴妙指也无从发出,
所以调弦定音,用攫援摽拂之指法,
尽现音律之和谐与无穷变化,
激弦愈发清微淡远,品入无厌之境,
若非天下之鼓琴敏手,
孰能尽现雅琴所蕴之丰厚内涵?
书影 原麈摄当琴人援琴而弹,
视必专注,听必精切,
仪容必恭,琴思必和,
变而不乱,奏毕甚愉,
不可放纵声响,使邪奸气乱于其间,
发于心,应于手,
而后方可配谈琴之神妙。
因此,君子对于琴,
并非只意在其声音而已,
顺达时则于此观政得失,
窘困时则于此守命慎独,
尧之《神人》、舜之《南风》、
武王之《克商》、周公之《越裳》,
正是用来观政的琴曲实例。
许由之《箕山》、伯夷之《采薇》、
夫子之《猗兰》、王通之《汾亭》,
正是用来守命的琴曲实例。
再比如,
子贱以琴治一邑、邹忌以琴佐一国,
他们皆靠琴德达成使命,又从中有得。
制琴之丝与梧桐皆至清之物,
从中可见人心,是由至诚所感动。
因此,
孔子辨识文王之操,
子期洞知伯牙之心,
能昭然得见精微之妙,如同言语亲授。
所以说“惟乐不可以伪为”,又说,
“至诚动金石”“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我对于音乐,更加重视至诚,
这一点不可以不明晓。
金石丝桐,本为无情之物,
犹可以至诚感动,
何况穹穹高天,冥冥之神,
被至诚打动,犹如影随形、响应声。
君子独处须更谨慎,
屋漏不愧,不暗生恶念,
怎可不警戒自己呢?
所以,
黄帝鼓琴而鬼神会聚,
后夔成乐而凤凰飞至,
子野奏乐而云鹤翔集,
瓠巴作乐而流鱼出听,
师文弹琴而寒暑变换,
真可谓精诚所至。
因此,良质遇善斫者,
善斫之人制琴成又得弹琴妙指,
妙指既修炼至精又得至诚正心,
然后可成为天下之善琴之师。
综述琴之四美,而作《尽美》一文。
《斫琴图》(局部)尽美(原文)
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备,则为天下之善琴,而可以感格幽冥,充被万物,况于人乎?况于已乎?
昔司马子微谓:“伏羲以谐八音,皆相假合,思一器而备律吕者,遍斫众木,得之于梧桐。”盖圣人之于万物也,亦各辨其材而为之器也。既知其材矣,又常求其良者,以待于用,养其小者,以致于大。故禹作九州之贡,有峄阳孤桐,而《诗》美周室之盛曰:“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又卫文公之作宫室也,亦云:“树之榛栗,倚桐梓漆,爰伐琴瑟。”是所谓求其良者以待于用,养其小者以致于大也。古之圣贤留神于琴也如此。后之赋琴,言其材者,必取于高山峻谷、回溪绝涧、盘纡隐深、巉岩岖险之地,其气之钟者,至高至清矣;雷霆之所摧击,霰雪之所飘压,羁鸾独鹄之所栖,鹂黄之所翔鸣,其声之感者,至悲至苦矣;泉石之所磅礴,琅玕之所丛集,祥云瑞霭之所覆护被,零露惠风之所长育,其物之助者,至深至厚矣;根盘拏以轮菌,枝纷郁以葳蕤,历千载犹不耀,挺百尺而见枝,其材之成者,至良至大矣。
一日,夔、襄、钟、牙之俦睨而视之,嘉其可以为琴也,于是命般、倕之徒斤斧之,绳墨之,锼中襄间,平面去病,按律吕以定徽,合钟石以立度,法象完密,髹采焕华,于是饰以金、玉瑰奇之物,张以弦轸弭之用,而琴成矣。昔伏羲之“龙吟”、黄帝之“清角”、齐桓公之“号钟”、楚庄王之“绕梁”、相如之“绿绮”、蔡邕之“焦尾”,传于天下久矣。唐相李勉以“响泉”“韵磬”闻,白乐天以“玉磬”闻。而世称有雷氏者、有张越者,尤精斫琴,历代宝传,以至于今,非力足而笃好者不能致也。近世斫琴者间有之,然孰能杰然可以绍前人之作者欤?
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万物之声皆在乎其中矣。有天地万物之声,非妙指无以发,故为之参弹复徽,攫援摽拂,尽其和以至其变,激之而愈清,味之而无厌,非天下之敏手,孰能尽雅琴之所蕴乎?
当其援琴而鼓之也,其视也必专,其听也必切,其容也必恭,其思也必和,调之不乱,醳之甚愉,不使放声,邪气得奸其间,发于心,应于手,而后可与言妙也。是故君子之于琴也,非徒取其声音而已,达则于以观政焉,穷则于以守命焉,尧之《神人》、舜之《南风》、武王之《克商》、周公之《越裳》,所以观政也。许由之《箕山》、伯夷之《采薇》、夫子之《猗兰》、王通之《汾亭》,所以守命也。又若子贱以治一邑、邹忌以相一国,彼皆至命也,又有所自得也。夫丝与梧桐皆至清之物也,而可见人心者,至诚之所动也,是故孔子辨文王之操,子期识伯牙之心者,昭见精微,如亲授于言也。故曰“惟乐不可以伪为”,又曰“至诚动金石”“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吾于乐,益知诚之,不可不明也。夫金石丝桐,无情之物,犹可以诚动,况穹穹而天,冥冥而神,诚之所格,犹影响也。君子慎独,不愧屋漏,可不戒哉?是故黄帝作而鬼神会、后夔成而凤凰至,子野奏而云鹤翔,瓠巴作而流鱼听、师文弹而寒暑变,可谓诚至也。
是故良质而遇善斫,善斫既成而得妙指,妙指既调而资于正心,然后为天下之善琴也。总其能,作《尽美》。
注释:
幽冥,鬼神。《淮南子·说山训》:“视之无形,听之无声,谓之幽冥。”
司马子微:唐道士司马承祯,字子微,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
峄阳孤桐:孔安国传:“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孤桐,极好又难得的桐树。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语出《诗经·大雅·卷阿》。
爰伐琴瑟:待其长成,制成琴瑟。语出《诗经·墉风·定之方中》。
羁鸾独鹄:羁鸾,孤鸾。鹄,即天鹅。
根盘拏以轮菌:盘拏,盘绕。挐,纷乱。轮菌,盘曲状。
斤斧:作动词,意为砍削。锼:刻镂。
法象:事物现象总称。出于《易经·系辞上》:“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
髹:赤黑色漆。弭:古时琴上类似发簪一样的装置,和琴轸配套使用。
雷氏:唐代斫琴世家,蜀人。张越:唐代斫琴家。
攫援摽拂:弹琴的指法。醳:通“释”,指演奏完毕。
不愧屋漏:语出《诗经·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指心地光明,不在暗中做坏事,生恶念。
黄帝作而鬼神会:典出《韩非子·十过》:“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太山上,驾象车而广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扫进,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后夔成而凤凰至:典出《尚书·益稷》:“夔曰:‘……《萧韶》九成,凤凰来仪。’”后夔,即舜乐官夔,诸侯称“后”。
子野奏而云鹤翔:典出《韩非子·十过》:“师旷援琴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集乎廊门;再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子野,即师旷,字子野。
瓠巴作而流鱼听:典出《荀子·劝学》:“匏巴鼓瑟而流鱼出听。”马叙伦云:“古书言琴、瑟不甚别异。”
师文弹而寒暑变:典出《列子·汤问》:“于是当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吕,凉风忽至,草木成实;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夹钟,温风徐回,草木发荣;当夏而叩羽弦以召黄钟,霜雪交下,川池暴冱;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宾,阳光炽烈,坚冰立散;将终,命宫而总四弦,则景风翔,庆云浮,甘露降,澧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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