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树上的夏天

作者: 段童 | 来源:发表于2022-08-25 08:5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bilibili,ID:人间暂留计划,文责自负。



今年夏天,大我三岁的堂哥突然发来一张照片——内容是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行句子。看字迹,是我的。正当我脸烫耳热,堂哥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叫我陪他一块儿去他家看看。我想,你看你自己家,还要我陪?堂哥说,是老房子——要拆迁了。

我们约好时间,但最后他倒爽了约,说,你嫂子的预产期提前了,不得闲。我犹豫了几天,还是决定去看一场拆迁。老房子和新生儿,我站在老房子这一边。孩子出世,是得。老房消亡,是失。

当我终于踏到那片老城区的地界时,才意识到来晚了。

一阵暖风吹过,尘土漫天,像是百年的烟云通通砸在了眼前。唯有一棵枇杷树,因长在犄角旮旯,还未被大刀阔斧的拆迁队凌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什么其他缘故,总之看样子,停工已有段日子了。

我踩着乱砖碎石走到树下,仰头,踮脚,伸手,终于摸到了一颗被太阳晒热的枇杷。借着咳嗽声,一扯,枇杷到手。整个过程,生怕被人瞧见。这年头全国到处都在争做文明城市,人人都是三好市民。可在我看来,徒手摘枇杷已算文明,要知道,当年的孩子们都是——拿着竹竿扫树枝,枇杷落地抢着吃。

想到这儿,我撕开枇杷外层的黄皮,嗅了嗅,一股香甜,倒转了时间,引我回到了当年。

那年夏天我十四岁,父母害了红眼病,说是怕传染给我,所以我把送到了伯父家寄养。伯母走得早,这个家里只有伯父和堂哥两个人。伯父满口答应,说,放心,全当自己儿子养。父亲一走,伯父扭头就把我交给堂哥。看来真是不拿我当外人。儿子随老子,堂哥鼻子一翘,就说,我没空,你自己玩儿,说罢,丢了五块钱给我。

我攥着钱,点点头,看着堂哥潇洒地跨上单车,找他的狐朋狗友去了。我回到堂哥的屋里溜达两圈,满墙的古惑仔的海报,转身溜了出去——省得海报里的浩南哥,总是凶神恶煞地盯着我,好似要收我的保护费。

我走到屋外,转过身,仰起头,看着这牌水泥楼。灰蒙蒙,硬邦邦,家家户户挨着住,你家门挤着我家窗,好在每门每户都是两层,地方不小。比我家的两室一厅要敞亮得多。唯一不足就是没有卫生间。解手得去马路对面的公厕。烈日烫在我的后颈,汗水滴到水泥地上。印出一块块黑色的斑点,但很快又被太阳晒浅,直至消失不见。

我攥着五块钱,跑到马路对面,公厕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只甜筒,以此来对抗夏日炎炎。小卖部老板是个驼背老太太,听伯父说,她叫福安婶,那背弯曲的程度就跟要被太阳烤化了似的。

正当我要撕开包装时,一条马尾辫甩到了我的脸上。我揉揉眼,她盯着我手上的甜筒说,大夏天吃这个,不嫌热啊!我愣在那儿,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指了指甜筒的包装说,火炬。我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甜筒的名字。

我撕掉包装,懒得理她。

她又说,小孩儿,你几岁了?

我说,十六。

她低下头看着我,说,扯谎。

我低下头,专心舔我的甜筒。

她说,冰淇淋咬着吃才过瘾。

我说,你管。

她说,因为太阳比你舔得快。

刚要回嘴,虎口就一股凉意。

确实,甜筒化得比我想象的快。

她告诉我,她叫茗芝。

我问她,姓什么。

她张张嘴,没出声,拽着我跑回了马路对面。

我甩开她的手,问她,干嘛!她指了指对面的小卖部说,你不嫌味儿啊!我看着小卖部的门头上写着三个字,百味屋,念出了声。她摆摆手说,你看旁边!我的目光向右平移——妈的,是公厕!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当我再将目光挪回小卖部时,门头上的百味屋瞬间变了意思。

她说,跟我去摘枇杷吧!我不理她,专心吃甜筒,只不过,吃的方式,由舔改成了咬。她说,走,摘枇杷去,你边走边吃,不碍事。我看了看甜筒,又看了看她诚恳的眼神,决定举起火炬,紧随其后,做她的火炬手。结果动作幅度太大,手刚举起,甜筒上那座快要融化的小冰山就被我甩到了地上。

她看着地面说,这下,也别走了。

我蹲下来,将手中的脆皮摁进那座小冰山里,来来回回地涂抹着大地。仿佛那是那是一场告别仪式。

直接跑吧,她说,反正冰淇淋也没了。

我气愤地看着她,她一扭头,马尾辫又甩过我的脸。头也不回地边跑,边催我跟上。她的腿很长,准确地说是小腿很长,不知为何,多年以后再想起,脑中立刻浮现出,火腿肠的颜色和腱子肉的形状。

停下来时,我发现我回到了伯父的家门口。

她指着东北角,一棵歪七扭八的老树说,就在那儿。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棵树,长得这么偏,还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我说,我到家了,不去了。

她说,胡说,这儿不是你家,我以前没见过你。

我说,我最近住我堂哥家,说罢,指了指伯父的家门。

她说,你是那个假浩南的弟弟。

我说,我哥叫程浩,不叫陈浩南。

她说,不管,你必须陪我去摘枇杷。

我说,为什么!

她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一到枇杷树下,茗芝就站到我的跟前问,你真的十六岁?

我抬头看她,那你多少岁?

她说,十八。

我看着我俩的身高悬殊,努努嘴,说,我不到十六岁。

她说,到底几岁?

我说,十四岁。

她说,讲实话。

我抻着脖子,义正言辞地说,是实话是实话!

她怒目圆睁,我的声音瞬间又矮了半截,话是实话,不过,岁是虚岁。

她说,那你还是太小,你踩我吧,爬上去!摘。说罢蹲了下来,我终于可以俯瞰她了。突然,她一捂胸口,看什么呢你!我说,我在想,要脱鞋吗?她一拍自己的肩膀,你鞋脏吗?我一抬脚,自己看了一眼,脏!她说,那就脱!我麻利地甩掉球鞋,脚丫子瞬间释放,凉快了许多。刚要踩上她的肩头时,她说,停!你还是穿上吧。我说,我天天洗脚,不脏的。她说,可是臭。我说,可鞋底很脏。她说,那你蹲下!

最终她还是决定由我作为垫脚石,爬树梯。她踩着我的肩头,爬上树后,连摘几个,突然就不动了。南边传来乒铃乓啷的声音。好像是哪家的夫妻在吵嘴。茗芝停在树上,侧耳听着。我说,快摘!她说,别吵!突然一声哐当!南边那栋楼的一个女人从家里摔门而去。

茗芝说,快!接我下来!我赶忙把肩头凑上她的脚跟。可她下得太急,扭了脚,摔回地面。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下楼。马路对面的福安婶弓着背,踏着小碎步,冲到中年男人的跟前,畜生!好好的安生日子,不晓得过,天天整些幺蛾子!中年男人头也不回地走着,福安婶站在太阳下,接着骂,牛家出了你这么个东西,晦气!

茗芝刚站起身,又软了脚跟,一声哀嚎,屁股瞬间又摔回了地面。福安婶闻声赶来,你爹不安生,你也不安生!说罢,瞪了我一眼,拉她,去了医院。

而我只好捧着几颗枇杷,跟在后头。福安婶回过头冲着我说,别跟了,没工夫多照顾一个。我只好原地蹲下,以此证明自己无需大人照顾。茗芝的手搭在福安婶的肩膀上,福安婶的手搂着茗芝的腰,一老一少,一个单脚跳,一个两腿走。没多久,就消失在我眼前。

我垂下头,盯着地上的蚂蚁,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它们似乎正在搬家,听人说,蚂蚁搬家预示着大雨将至,我抬起头看看天,一片乌云也没有。于是我的目光跟着蚂蚁走了好一段路——妈的!不是要搬家,是要去吃自助餐!一群蚂蚁,围着我刚刚掉在地上的冰淇淋,打起了圈圈。小冰山早就化成了稀泥,我瞬间想起了地理老师讲过的可怕景象——气候变暖,融化冰川。

夜里,堂哥一到家,就抄起晾衣杆追着我打!我不明所以地满屋乱跑!时不时绕到伯父跟前,求助!伯父叼着烟笑着说,男子汉嘛!要还手啊!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伯父说,把我当自家儿子看,不是说说而已。我推开家门,跑到枇杷树下,心想,爬上去,你就打不着我了!结果,怎么上手,抬脚,都攀不上去。

堂哥说,你还敢爬!牛茗芝就是被你弄瘸的!

我回过头,茗芝原来姓牛啊!

堂哥说,茗芝也是你叫的!

我说,那我该叫她什么!

堂哥说,叫牛姐姐!

程浩!你胡说什么!

我回过头,看见茗芝姐甩开福安婶的手,一跳一跳地靠近我们。

我扭头就叫,牛姐姐!我哥打我!

茗芝姐说,打得好,叫你乱叫。

福安婶说,不许闹!再闹,真瘸了,看我还管你不!

茗芝姐的身子瞬间老实下来,但嘴上仍不依不饶,我这辈子绝不姓牛!

见她金鸡独立,堂哥赶忙上去扶。

而她的另一只脚,光溜溜的,脚脖子上缠着白色的绷带。

福安婶,咳嗽两声,一口老痰吐在地上,扭身往她的百味屋走去,边走边擤鼻涕,拿手一揩,往路边的树上一甩,又嘟囔了两句粗口。

茗芝姐说,枇杷呢!

我说,吃了!

茗芝姐说,还我!

堂哥二话不说,拿着晾衣杆往树上一挥,无数枇杷果,掉在灰蒙蒙的草地上。那一刻我在想,老师说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大概就是这么个景象。

那晚,我们一块儿坐在树下,瓜分了甜滋滋的枇杷,堂哥在茗芝姐的面前,话很少,乖得像个小学生。回家后,我当着伯父的面说,堂哥怀春了。伯父灭了烟,蹲下来对我说,以后做我们家的儿子好不好?他身上的烟味,和我的父亲很像,我楞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伯父说,你爸妈,可能还得过段日子才能来接你。堂哥似乎看出了点什么,一把勾过我的脖子说,走,跟我回房,看电影去,陈浩南,铜锣湾,扛把子!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白天总能听见,南边的楼里在吵架,偶尔也有福安婶的粗口与咳嗽。夜里,堂哥就拉着我看电影里的混混们打架,我们把古惑仔从一看到六,又掉过头,从六看到一!我问,堂哥,为什么这里总有人在吵架?堂哥说,人长大了,就是爱吵架。我问,为什么?堂哥说,问你爸妈去!说完,瘪瘪嘴,拍了拍我的肩,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等我们长大了,不要做那样的大人。

我点点头,问,茗芝姐,真的姓牛吗?堂哥关掉dvd,告诉我,南边总在吵架的那栋楼里,住着茗芝的一家。福安婶也住在那儿,她是茗芝姐的奶奶。茗芝姐的爸妈在闹离婚,好像是因为他爸外头有了人。我说,什么人?堂哥说,女人。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闪烁出陈浩南落难时的神情,我觉得有点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我知道他喜欢茗芝姐,而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忧愁的事情。

几周后,这片街道集体停电,连续好几天。茗芝姐的家里变得很安静,她坐在枇杷树下,一言不发。堂哥冲我使了个眼色,叫我别乱说话。我知道,大概是她的父母已经离掉了。茗芝姐的家,少了一半,至于是哪一半,我不知道,我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茗芝姐朝我招手,叫我们过去。堂哥刚要挪步,就被伯父拉回了屋里。我便一个人走到茗芝姐跟前,她仰起头看着我说,她要走了!以后跟她妈过!估计真的不能姓牛了。我说,那你就吃不到枇杷了。她说,本来也不喜欢吃枇杷,只是喜欢爬树!我问,为什么要爬树?她朝南边看了过去,沉默着。

我说,我请你吃冰淇淋吧,我有钱!茗芝姐说,没有冰淇淋了,这片停了电,都化了。我垂下头,沮丧得好像全世界的冰山都化成了一潭死水。茗芝姐拍拍我的脑袋,说,不过有盐水菠萝,也很甜。我说,哪儿有?她说,我奶家!我说,百味屋!她笑了笑,说,走吧!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碎土说,我背你。她说,你到底多大!我说,过了这个月,就十五了。她疑惑地看向我,露出一大片眼白。我说,虚岁!她贴上我的背,我颠了一下,她就趴稳了。茗芝姐比我想象的要轻得多。

一到百味屋,福安婶就说,冰淇淋都化了,只剩下菠萝能卖点钱了!

我知道她不肯给我们吃!便说,我花钱买!

福安婶说,那也不行,你要吃,等我打了烊,剩下的,免费给你吃!

茗芝姐突然叫了她一声,奶奶!那是我头一回听她这么细声细语地说话。声音里塞满了温柔与依恋。福安婶拗不过,给了我们一片,叫我们,分着吃。茗芝姐冲我一笑,抓起一片,掰成两半。

我们吃得很慢很慢,慢得太阳都着急着下班了。夜里,伯父告诉我,过两天我妈就会来接我。堂哥对我说,回了家,要听话!那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堂哥的脸上突然多了一层大人的模样。

第二天下午,起了风,伯父说,秋天要来了。堂哥说,暑假还没完呢!伯父说,这叫节气!堂哥说,确实没那么热了。我偷偷跟堂哥说,想跟茗芝姐道个别。堂哥说,她已经走了。

很多年以后,堂哥在结婚前一晚,约我喝酒,问我是否还记得茗芝姐,我说,你可别整什么幺蛾子。堂哥说,不是不是,茗芝姐后来真的改了名字,去国外生活了。我说,所以她这辈子,真的不姓牛了?堂哥说,她还是姓牛,只是改了个英文名。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堂哥被酒催红的脸。

也许在茗芝姐的心里,那个家从来就没缺少过哪一半,只是多了一道小小的裂痕。堂哥说,你知道那年夏天,你为什么被送来我家吗?我说,我爸妈害了红眼病。堂哥说,是你爸妈在闹离婚,怕影响你。我点点头,没接话。其实这些藏在生活里的裂缝,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弄清,我总觉得时间的灰尘会悄无声息地把那些裂缝填满,而命运的手会把那些松动的部分重新夯实。我的父母为什么闹离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最终没有离婚,这就够了。

那个夏天里发生的一切,只是漫漫人生里的小小插曲。也许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们都被那个夏天改变了。因为至今我都记得堂哥对我说的那句话,等我们长大了, 不要做那样的大人!

此刻我从回忆里抬起头,重看图片里的四行句子,突然不那么害臊了。我掐住一根粗树枝,往上头够了够,朝南边看过去。我想,当初茗芝姐之所以那么爱爬树,大概就是想站在树上,看看家里的父母吵架的样子吧。而此刻,南边空空荡荡,一片虚无。这片街道里的历史,终于还是消失在了四季变换里,只有那个夏天,被岁月压成了薄薄的一片,变成了回忆的书签。偶尔翻开,凌乱的伤痕变成了整齐的诗行,偶尔念一念,灵魂的枝桠,就被摇动,落下几颗黄橙橙的枇杷,有酸有甜。

和你分吃一个菠萝,

背你去看一场日落。

秋风里的路人匆匆,

好像夏天从没来过。

我长按对话框里的这张照片点了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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