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柏油路旁的水田里,金黄色的稻田,一片接着一片,好一个丰收年。饱满的谷粒将稻杆压得低低的,眼看就要垂入水里,幸好近日晴空万里,没有一丝有风雨的迹象。
稻田的一端,几位农民正挥舞着镰刀,飞快地割稻,他们是在抢收。即便如今天气尚好,可他们依然不敢有一刻懈怠。他们深知这个时节的老天爷脾气捉摸不定,谁知道这样的好天气能维持几天呢?田里可是他们一年的希望。
稻草人静默地站立在稻田中间,它已经连续工作多日,它一脸疲惫却不能休息,它要为人们站好最后一班岗。
可是,稻草人的努力真的有多大作用呢?聪明的麻雀照样当着它的面偷吃稻谷,甚至有时还会停在稻草人的身上挑逗。稻草人能怎么办呢?
它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对于麻雀的嚣张,它无可奈何地忍受着。
守护稻田是稻草人的责任,而它只能像棵木头一样呆立,根本护不了稻田,所以,稻草人时常感到疑惑,它在想:“人们创造我的价值在哪里?”
成功骑着电动车行驶在这一条柏油路上,他没有过多地注意稻草人与麻雀。他一直在观察着农民割稻,在稻田里起伏不断地农民让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
很多年前,他和爷爷跟这几位农民一样在田里如此劳作,那是一段艰苦又美好的记忆片段。
穿过稻田,成功收回心思,决定专心开车,在这之前,他忍不住偷偷地摸了摸外衣口袋,感觉口袋的东西还在,他才放心地加速起来。
(贰)
成功到家时,墙上的时钟正好六点。
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掀开枕头,又将钱牢牢地压在枕头之下。当他走出卧室的时候,他的妹妹成玉不安地在客厅走动。
成玉见了哥哥,一脸担忧告诉成功:“哥哥,不好了,爷爷在家摔倒了!”
成功感到有些意外,忙问:“摔哪了?”
成玉并不知道详情。
“可能是额头,可能是脸,也可能是眼睛。我也不清楚,反正有好几天了。”
“谁告诉你的?”
“姐姐说的,她与爷爷通了电话,爷爷只跟她一个人讲了。”
成玉口中的姐姐是叔叔的女儿丽凤,去年考上了大学,现在正在省城就读。
“严重吗?”
成玉摇了摇头,随后想了想又说:“八十多的人,猛地一摔,能不严重吗?,哥,我们还是回去看一眼吧!”
成功望了一眼窗外,一半的太阳已经沉入山顶,剩下的一半散发出红彤彤的霞光。
“叔叔他知道吗?”
“我哪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又没跟他联系。”
成玉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不太好。
自从成功、成玉的父亲过世后,他们的爷爷一直是交于叔叔照顾,而叔叔对爷爷的照顾并不尽人意。这是成功、成玉对他们的这位叔叔不满的重要原因。
成功随手拿起了车钥匙,又回了一次房间。
“走吧!晚点,天就黑了。”
兄妹俩下了楼,坐上那台旧电动车,朝着离这二十里路的故乡驶去。
(叁)
路上,成功、成玉的心情很沉重,挂在脸上的担心比先前又多了几分。那个受伤的老人对他们十分重要。在他们的童年里,老人就是他们的依靠。
他们不再像往常回故乡那样,高兴地赏景,讨论过去的趣事。他们所变现出来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成功的车再次行驶到刚刚的两车道。
此时的稻田里放着一堆堆的稻杆。明天清晨,稻杆们将会被放进打谷机里,接受滚轮的不断搅打,直至它们身上的稻谷一一褪尽,而后燃烧成灰烬,继续填充稻田的养分。
成功很熟悉这一套农事,他小时候跟着爷爷干过,从犁田到烧田。头天黄昏里,爷俩割稻。第二日清晨,早早起床,爷爷踩打谷机打谷,而他负责递送稻杆。这样一来,爷爷便不用每次下打谷机来拿稻杆了。爷俩配合得很默契,一丘不大不小的稻田一个黄昏,加上一个上午就完成。
成功在想这些事情时,成玉一直没有说话。她不是因为哥哥的沉默而沉默着,她在祈祷,祈祷着爷爷平安无事。
(肆)
成功、成玉再看见眼前的老屋时,天色已不早了。老屋里的灯光暗暗的,像江上的渔火一样。
老屋门前没有老人的身影,只有那一条小狗活泼地冲了上来,扑棱在成功的左右。成功狠心一脚踢开了它,成玉也不想理会它。小狗像个失宠的孩子似的,哀叫两声,又在地上滑稽地打了两个滚。
成玉叫了一声爷爷,老人一转头,成功吓了一跳。老人的面孔像变了个人似的,左脸肿胀着发紫,额头有一个血口子,虽然已经没有淌血,可是依稀地可以看见干透了的模糊的血迹,而左眼更为严重,上下眼皮已经是完全地挤在了一处。
在成功的印象里,爷爷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
老人见到他二人很意外,吃惊地问:“成功、成玉,你们怎么还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成功、成玉没有回答。
成玉上去细看老人的伤口,老人拦住她说:“没有多大事,小伤,我已擦了药,想必过两天就好了。”
成功转眼一看,桌上果然放着一瓶万花油。万花油哪里能治这样的伤。
成玉问爷爷:“疼吗?”
老人笑着说:“伤口不疼,眼睛疼。”
“您到底是摔哪了?”
“我也不知道,额头、眼睛、脸,可能都伤到了吧!”
老人丝毫不在意的说。
“您是怎么摔的呀?”
老人开始讲述自己摔跤的过程,中间还不忘演示。
“早知道我不拿这个凳子坐,不然也不会摔了,都怪这张破凳子。”
老人手中的凳子已经不成样子,从上到下全开裂着。
成玉转头问成功:“哥哥,怎么办?”
成功又转头问爷爷:“叔叔知道吗?”
老人犹豫了一下说:“他知道吗?他不知道吧!他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打电话告诉他吧。”
老人着急地问:“告诉他干嘛?不要告诉他。”
听了这话,成功的心里有一股气不知从何处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气什么,像是生气叔叔的不尽心,像是生气自己太没用,不能成为老人的依靠,又像是生气老人的要强。
“让他开车送你上城里的医院。”
老人摇着头说:“不去医院,医院肯定要让住院,我不喜欢待在医院。唉!我就说不该让你们知道。”
成玉说:“瞒着我们,你的伤就能好了?听我们的吧!上医院去。”
老人还是不愿意让成功打电话。
可是,成功的脾气,老人清楚,拦不住的。
老人的脾气,成功也清楚,嘴上说没事,心里不知道承受着多大的疼痛。
电话通了,那头机器声很大,成功将事情讲了一遍,也不知道没有听清还是怎的,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知道了,等会儿就回。”
就这一句话,电话已挂。
成功突然感到不舒服,有一口气在咽喉处堵得慌。他心里想着:他怎么表现得如此的轻描淡写?他为什么要说等一会儿?
成功想不明白,这位老人,他的父亲,他,不着急吗?
过后,成功、成玉一直没有说话,脸上的担忧此时转换成怒气。
老人努力地睁开右眼瞧了他们一眼。
“明天,你们都放假吗?”
成玉摇了摇头。
成功却说:“要是放假,我就送你上县里了,电动车坐不了三个人。成玉明天正好上学,不然,她可以带着家里,我乘你去。我虽然明天也要上班,但是请假也可以......”
“请什么假,不要请假。我没事的,你们放心好了,你们忙你们的去。”
成功的气顺了,转而一股酸意又从心田冒出。
“叔叔有车,他是最好送你去的。”
成功知道,先前为自己找的借口不是理由。他觉得应该让叔叔去做这件事,儿子照顾父亲不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吗?
成功是想看到一个人的心。
(伍)
黑夜里,老屋的暗灯似乎比先前更亮了一些。公鸡带着母鸡和小鸡寻找着光线,开始慢慢悠悠地回圈。
成功感到身上稍有些寒意,可能是起了点风的缘故,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看了看钟,正好八点。
老人的伤口又疼了,嘴里絮叨着自己受伤的过程。
成玉一直陪着老人,寸步未离,耐心地听着老人的絮叨,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老人。
老人问成玉:“成玉,明天你上课吗?”
这句问话,老人已经问过成玉两遍。
“明天星期一,要上课。”
成功在厨房忙碌,老人又悄悄来到厨房,小声地问成功:“成功,成功,明天你上班吗?”
成功不耐烦地说:“问了多少遍,上的呀,上的呀,你好好坐那边去。”
老人轻轻地“哦”了一声,默默地退出厨房,听话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成功的酸楚又来了,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自己发现了老人身上一些微妙的变化所导致的。他无可奈何,他自责,他心里责怪自己没本事,没有办法好好地时刻地陪伴着老人。
他在想如果自己有辆车就好了;他在想如果自己有一百万就好了。这样的话,他可以不用去工作,天天陪着老人;这样的话,老人不会摔倒,不会孤单,也不会一个问题问这么多遍;这样的话,他也就不会有刚刚的失礼。
可是,这一切他只能想想而已,他不能实现以上的任何想法。
晚饭后,天上意外地出现了几个星子。三人坐在院里继续等待着。
小时候的成玉看星星喜欢问问题,可今天,她什么也没问。
突然,老人却轻声地问她:“成玉,成玉,我们在等谁呀?”
成功、成玉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由得苦笑,接踵而来一阵酸楚。
他们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陪他们长大的老头,如今真的老了,即使他是那么地不服老。
(陆)
老人的话音刚落,只见山弯处,有两道汽车的灯光照射过来。
眼尖的小狗飞奔过去,准备迎接自己真正的主人。
老人也迎了上去。
成功、成玉坐在原地未动。
从车上下来的一个个头不高,皮肤黢黑的中年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于老人的问候也没有作出回应,他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房间里,他捣鼓了好一阵,不知道再做些什么。
成功、成玉一直在等。
老人也一直在等。
良久,他终于从房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沾灰的创口贴。
“贴上吧!没多严重,着急忙慌地喊我回来。”
老人推脱说:“不用贴,没什么大不了的。”
成功心中的怒火再次燃起。可是,他没有爆发出来,是因为叔叔和老人的对话像一盆冷水一样,将他的怒火“哗”地一下,浇了个透凉,凉到了骨子里。
不知怎的,成功觉得自己不应该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他为什么要卑微?他为什么要自责?他为什么要打抱不平?
没有人在意,连老人都觉得他的紧张是多余的,他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
(柒)
成功、成玉毅然决然地走了!
临走前,成功沉着脸留了一句话:
叔叔,你不在意,他瞎了,可别怪我们没提醒。
说完这句话,成功是有些后悔的,可又怎么样,他现在已然是一个无事忙的角色。
再次路过稻田,成功已看不清稻田的模样,村庄里的灯火在远处微弱地闪耀,像即将熄灭的火焰。
凌晨,成功醒来,再也睡不着,翻了翻手机朋友圈,有一条动态引起了他的注意。
图片中,一位瘦小的老人捂着脸,手背上正打着点滴。图文配文是这样的:操不完的心。
看完这个动态,成功决定辞掉他现在这份工作,他已联系了一家高薪的公司。这家公司很早就发来邀请,可成功不喜欢。如今,成功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理想生活,踏上苟活之路。
(捌)
老人捂着脸,并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在仔细地回忆。
他已经感受到自己快要走到什么的尽头,他的记忆正在一步一步地退化。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的衣兜里哪来的二百元钱?谁偷偷塞的?还是原本就有,自己忘了?
他问旁边的小儿子有才。
有才想了想问他是不是成功、成玉偷偷给的?
老人自言自语说:“成功、成玉?他们......回了来吗?他们在哪里?”
老人起身要去找,同在一旁的黄大夫忙阻止他站起来。
“老爷子,你这里还打着针呢!千万别乱动。”
“哟!我还打着针呢!我忘记了。唉!其实,没什么大事,不用打针的。有才他有孝心,生怕严重了,你说大半夜把你给麻烦来。”
“不麻烦,不麻烦,乡里乡亲的,怎么说麻烦呢!”
“有才,你去把成功、成玉叫跟前来。我好久没见他们了,我想他们啊!我不方便过去,你去,你去把他们喊过来,我和他们说说话。”
有才说:“他们回来了,又回县城去了。”
“走了?没吃饭就走了?”
“有才,你是不是骗我呢?他们压根没回来,对不对?”
有才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心里有愧,尽管他对侄儿成功临走前的掉脸子、甩狠话十分生气,可是他心里还是觉得愧疚。在对待老人的事上,他自认为不如成功、成玉贴心。对老人,他更觉得愧疚,他知道老人的记忆衰退,是因为缺少陪伴。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他得让一家子吃上饭啊!他无可奈何啊!他不得不忍住受脾气,接受侄儿的指责。谁叫他如今是老人唯一的儿子了呢!
老人出了任何事,他这个唯一的儿子都得担责!
(玖)
有才想说点什么,以引开老人的注意,而老人还没等他开口,叹了一口气,又说:“成功、成玉,这俩没良心的孩子,亏得我带大他们,没良心啊!”
有才想替成功、成玉解释点什么,但该怎么解释才解释得清楚呢!
有才解释不了,为了让成功、成玉放心,他发了上面的那个动态。
(拾)
虫声里,成功做了一个梦,成玉也成了一个梦。
成功梦见了爷爷用竹筐挑着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扁担这头竹筐里装的是他,那头装的是石头。他在摇摇晃晃的竹筐里又害怕又兴奋。
成玉梦见了爷爷满脸笑容地牵着她的手,正走在赶集的石板路上。
那个时候的爷爷好年轻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