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何悔不当初
“咣当……”“哗啦……”
“你这个贱人!快给我滚出去!”尖利的女声。
她端着已是空荡荡的脸盆,默默从那温软的厢房退出来。倾覆的水大半倒在她身上,湿了半身衣裳,想必是极为不舒服的。但她却像毫不在意,不急不缓地走着。
庭院对面,有三两婢女,眼神异样,窃窃私语着。
“她怎么这么软弱?哪里有当家主母的样儿?”
“当初还是大小姐呢,如今却是比我等都不如呢。”
……
桑柔儿只当没有听见,穿过走廊,离了那方庭院,脚步才慢了下来。
院墙边,栽着一株桑树,正是初春时节,绿色的叶宽大油亮,显得极为沃若。
想当初,这株桑树还是她亲手植的呢。当初的她啊,那样天真快活,浑然不知自己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当初,当初,桑柔儿,你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
这个问题,她的闺中密友柳依曾问过她,她也时时自问。
当初呵当初……
二、错把痴心付
当初啊,她是那么欢喜,那么欢喜他,欢喜到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他俊朗,他勤勉,虽然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布铺的小伙计,但她却觉得他像一道光吸引住了她。
当初的她啊,又快活又任性,在他面前却柔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一心只牵挂着他的喜怒哀乐。而他,其实是个比她更为任性自我的人啊。她却只觉他个性魅力,在爹娘“真是一物降一物”的叹息中,不管不顾地投入了那漩涡。
她还记得那一次,她在淇水边等了好久,一直远远眺望着,期盼着看到他的身影,内心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而他,却是一见面就责怪她家里一再拖延婚期,没有婚嫁的诚意。
那时的她呵,一面要承受着爹娘兄弟对他的贬斥,一面却又要安抚他的不满。
“贱?的确是贱呢……”桑柔儿看着那宁静的桑树,心中苦笑。
那时候的自己,可不正是上赶着找贱么?
爹娘终究疼爱年幼的自己,答应了婚事,还置办了大批的嫁妆,只为唯一的爱女在那穷小子家里过得不至于太辛苦,为此,家中的两位兄长还颇有怨言,说是把他们的家产分薄了。
而如今,一向疼爱自己的双亲故去了,而两位兄长,对她的处境,只一句冷冷的“咎由自取”。
是呵,如今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识人不淑,痴心错付。而她的娘家,也已是回不去的了。
三、卧薪且砥砺
流光易逝。过去种种,恍惚还在眼前,但细细想去,其实已经那么多年过去。
桑柔儿还记得初入刘家的害羞与喜悦。那时的刘家,家徒四壁,全靠她的嫁妆稍作填充。她却毫不在意,只觉是有情饮水饱,曾经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滴滴大小姐,变成了家里家外都能包揽的家务能手。她脱下华服,换上粗布麻衣。她容颜日渐憔悴,双手逐渐粗糙。但她心中欢喜。她看着他,她心悦的他,在她的照顾下越来越齐整干净。她看着他们的小窝,在她的操持下变得整洁亮堂。她心中喜悦。
她甚至使性子耍心机,让心软的双亲又拨给他一些生意,让他能够敞亮地出现在人前,有个光明些的前程。
她知道的,他勤勉肯干,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些机遇,穷小子的他,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贫困的日子过了两三年,家里的境况渐渐好起来。他也越来越能干,越来越忙碌,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虽有些失落,更多的还是为他欢喜。直到——他带了一个女人回家。
呵,那个女人啊,那个妖娆艳丽的女人。那个人如其名的女人。
她惊愕,她抗议,但都被他冷冷的一句“刘家需要传宗接代”给堵了回来。
她呆若木鸡,好似浑身浇了一桶冰水般冰冷。
呵,青梅竹马的感情,几年的辛苦操劳,就这样被抹杀了么?
怀孕的喜,流落的痛,这样的苦我经历过两次,大夫说我是操劳过度,让我好生休养。而你,却是连这么些时间都等不及了么?
她心中有千言万语,俱在他冷漠甚至厌恶的眼神中沉落。
其实一切,都是借口。是她变了,还是他变了。
呵,其实都变了吧。
她看着他,几年的时间,他已不复年少时候的瘦削,反而显得有些壮硕了。
而她,这几年日月操劳,恐怕也不复旧时鲜妍,憔悴零落了吧。
她懂了。看着陌生的他,看着他身旁笑得娇媚的那个艳红,默默退去了。
而他,却是变本加厉,陆陆续续又领进好几个女人,甚至以她“善妒”为名,把她赶到了偏远的柴房,还扯去了棉被,只在柴薪上铺了薄薄一层床单。
她去申诉,不料却遭到一顿拳打脚踢。
那一身的伤痕,她独自将养了好些日子。
旧情如流水,都流尽了吧。她默默地想,冷冷地笑。笑得无声,笑得苦涩。
之后的日子,她淡漠地待在了那柴房中。曾全心托付的已成空,娘家亦是没有依靠了,如今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四、女儿当自强
后来的日子呵,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超过了原本提携他的桑家。而家里的女人,也是越来越多。
而她只是默然。她默然浇灌着那株越来越茁壮的桑树,也默然听从着家里越来越多女人的碎嘴,甚至是,她们或无聊或恶意的指派。而他若有不从,那些女人便会告到他那边,他便会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毒打。
这一日,桑柔儿如旧在浇灌墙角桑树时,福伯送来一封信。
福伯是她出嫁时随她而来的娘家人,熟悉经济事务,在刘家发迹初期也是出了不少力。只不过,随着刘家的家业越来越大,人手越来越多,渐渐年老的福伯爷越来越不受重视了。
桑柔儿看着两鬓斑白的福伯,内心微微动荡,末了只是一声叹息。
福伯颤抖着道一声“大小姐……”,泪珠已是不受控制地滚动。
“福伯,这里已经没有桑家的大小姐了,有的,只是被遗弃的刘桑氏了……”
信是柳依寄来的。
那天,桑柔儿在桑树下徘徊良久。
日子依旧平淡地过着,刘家的生意却有了些不稳的迹象。有竞争对手崛起在不知名的西处,渐渐夺去了刘家往西域的大批生意。
刘刚初时并不在意,待到亲自去过西域一趟后,回来却是病倒了。对手的货色,与他的相似,价格却低了不少。而他家这几次的丝绸,却是出了各种错漏,遭到卖家的拒收以及索赔。如此一少一多,刘家遭受了巨大损失。
刘家外面风雨飘摇,内里也并不平静。刘刚的病来得汹涌且蹊跷,大夫来了一个又一个,却都不敢确诊,只道大概是西域的奇怪病症,此间未曾见过。遥遥去西域请大夫,亦是有些奇怪这莫名病症,勉强开了些药,却是稍微见好些,却仍未能下床。
如此过了几个月,刘家,竟是渐渐有衰落的迹象。
家中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初始还在他跟前殷勤照顾,渐渐的也是没了踪迹。
这一日,他的房间很安静。桑柔儿静静来到他的床前。
他的脸色苍白。他脸上赘肉横生。多年的大鱼大肉,即使是这几月的卧病在床,仍然没有减去太多他的大腹便便。
桑柔儿在他脸上寻找着,寻找着那曾令她心动的年轻俊逸,却发现已找不到一点踪迹。
“我是来告别的。”
她静静地。
“你是早想赶我出门了吧。不过是顾忌着三不去,所以忍我到如今。如今,我也不想再忍,我们就此作别吧。我曾恨你,恨不得你去死。但我又曾爱你,舍不得就此断绝。如今,我带来的,我都收走了。而你,和你的美妾们,好好过吧。”
“你……你这个恶妇!”他嘶哑着,目眦欲裂,“当初若不是为了刘家那一份家产,以你的姿色,我岂会看在眼里!”
“哦……是这样么?”她笑了,笑得流出了眼泪,“所以年少时候的那些盟誓,都是戏言么?原来都是假的么……”
五、此去千万里
大风洋洋,淇水汤汤。
已是秋暮时分,有一车队踏过滚滚红尘,涉水而去。
大风吹起其中一辆马车的帘子。帘后,桑柔儿看着动荡的水面出神。
记得那时,小小年纪的他们,常常在水边玩耍。那样言笑晏晏的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复返。那曾许诺白头偕老的誓言,到头来竟是彼此怨怼呵。
“呵,那些不开心的事,就别再想了。我们不需要那些臭男人。天大地大,咱们姐妹俩一起去闯。”
桑柔儿回头,微笑。柳依一向是比她勇敢比她大胆。幸好,身边还有如此挚友,在失去一切后还能有人可以同行可以共谋。
过去种种,就如这淇水东流。从此后,天高海阔,此地再没有刘桑氏,而千万里之外,也许会出现新的传奇。
附
诗经 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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