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空下
雪歌和牧风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晚霞染红了远处的天际,暗蓝的天幕上隐约地现出了几点星光。牧风抬头看着天际,对雪歌说:“现在已经过了学校食堂的饭点了。我请你吃晚饭吧?”
雪歌说:“好呀。不过,应该我请你吃饭。”
“哪有男生让女生请吃饭的?”
“不行。要么我请你,要么我就不吃了。”雪歌坚定地回答。
雪歌穿着一件浅蓝色碎花点缀的白色棉长裙,套着一件粉红色的针织开襟外套。站在夕阳残留的金色余辉里,暮春的晚风把她的长发和残破的裙摆吹起,雪歌的脸上带着倔强的神色,牧风突然想起了战争女神雅典娜,不禁看着雪歌发了呆。
雪歌发觉牧风的异样,问他:“怎么了?”牧风很快回过神,尴尬地红了脸,他掩饰说道:“没什么。你看这黄昏的景象多美呀!”
“是呀。夕阳有一种凄凉的壮美。”
“咱们吃饭去吧。我的胃可就交给你啦。”牧风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他不再推让,爽快地同意了。
雪歌和牧风去了学校附近一家普通的小餐馆。这家小餐馆菜肴可口、价钱公道,所以生意很是兴隆。雪歌心里对牧风的故事很好奇,但是碍于小餐馆并不清静,所以她强压着自己的好奇心。
吃完晚饭,雪歌和牧风一边聊着时事新闻,一边慢慢地往学校走去。两人走到校园的小山坡上,坐在草地上。
暮春的夜渐渐地凉了,起风了,雪歌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得双手环在胸前摩挲着胳膊。牧风一眼瞥见雪歌的窘样,他脱下自己的黑色外套递给雪歌,说:“晚上有点冷,你披上吧,别着凉了。”雪歌嘴犟地说:“不用了,谢谢,我不冷呀。”牧风不由分说直接把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啊——”雪歌被牧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叫了一声。牧风身上传来一种好闻的混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雪歌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外套上还带着牧风的体温给她带来了暖意。雪歌感觉自己就像一匹野马,而牧风的外套就像一根下了魔咒的鞭子,把她驯服了。雪歌感到脸烫得厉害,她悄悄地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以寻求一丝凉意。
广袤的天空中无数的星星在闪耀。这片坡顶的草地就像一个孤岛,飘浮在灿烂的星河里。雪歌想:我们原本也像天上的两颗星星一样,看似相邻,实则遥远。而现在……雪歌偷偷瞥了一眼牧风——他也正在出神地凝望着星空。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雪歌觉得一切恍如梦中。
“我的家在遥远的北方,”牧风忽然说道。
雪歌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北斗七星和北极星跃入眼中。
“我爸爸曾是宁省海市的市委书纪。我外公是海市一个大型集团公司的董事 长。”夜风掀动着牧风的白衬衣的衣角,他的眼里闪现出迷离的光芒,与遥远的星光相互辉应。
“我爸爸那时候刚上任不久,推掉了很多企业家邀请的社交活动。每到周末,他总是会去户外游泳或者跑步。有一次他参加了一场业余选手的户外游泳比赛,一位女选手引起了他的注意力。这位女选手不但外形靓丽,而且游泳水平不错,本来很有希望夺得女子组的冠军的。可是就在决赛的时候,岸边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个男子掉进了比赛的河里,于是她放弃了比赛去救那个落水的男子。这件事情让我爸爸非常钦佩她。过了一段时间,我爸爸在一个画展上‘巧遇’到这位女子,他们两人很惊喜地发现彼此对画作有相似的见解。于是两人互相留下联系方式,交往渐渐地频繁起来。”
“这个女子就是我妈妈。我爸爸感到遇到了‘真爱’。” 牧风停顿了一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或许每个人一生中都必须有一次‘真爱’吧。我爸爸那时候早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是他下乡当知青的时候认识的农家女。在恢复高考制度以后,我爸爸努力考进了大学,后来进入了官场。他和乡下的妻子从一开始就有文化差距,后来就一点共同语言也没有了。”
雪歌静静地听着,眼睛睁得大大地。她恍如进入了一个奇幻的故事中。这样的故事她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而现在,在她身边,有一个人告诉她:这,就是他经历过的事情。
“有人说‘三十岁以后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了火’。这话在我爸爸身上得到了印证。他不顾一切地和我妈妈在一起了。后来,我出生了。开始有风言风语流传开来,再后来他乡下的妻子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跑到海市来要去市政府闹。被我外公私下委托律师出钱解决了。我爸爸这才知道:原来他和我妈妈的相遇相识根本不是什么偶然,都是我外公刻意安排的。”
牧风停住了,眉心紧蹙,抿住嘴唇,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听到这里,雪歌在心里也打了个哆嗦:牧风的出身就是一个阴谋的产物。他鄙视它,可是他自己却是其中的一部分。
雪歌的心里升起了一种怜悯,她悄悄地伸过左手,握住了他受伤的右手。牧风转过头看向她,她向他投去鼓励的目光。牧风的脸色慢慢地缓和了,他轻轻反握住她的手,说:“雪歌,你能明白……明白我……我这样的出身吗?”他越说声音越低。
雪歌想了一下,她说:“牧风,我们都没有选择出身的权利。我们没有办法决定与哪些人成为亲人。如果你觉得说这样的事太痛苦,那就不说了吧。”
牧风向她报以感激的眼神。“雪歌,我家的事就像一个泥潭,我想摆脱它,可是我却无法摆脱……我很苦恼。谢谢你愿意听。我想讲完给你。”
“我爸爸在知道了我妈妈的身份以后,并不是没有震怒和犹豫的。只是,他已经陷得太深。在我上初中之前,我爸爸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一直是廉洁奉公的,所以他一帆风顺地升到了省委常委。”
牧风似梦呓般地说:“今年年初,就在春节的前几天,我外公和我爸爸双双入狱了。我才知道,原来我爸爸以权谋私,为我外公的企业开了很多绿灯。而且,他很早以前就这样做了,只是以前做得很隐蔽,项目也比较小罢了。”
牧风说完以后便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世界仿佛静止了,晚风在身边轻轻地低吟,头顶上的星光闪烁,每一束光芒都穿越了厚重的历史而来。
半晌,雪歌才缓缓开口:“其实我也有伤心的事。”
牧风探询地望着她。
“我的家乡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很美好:山林静谧、乡邻和睦。可是,我没想到我家里竟然隐藏了一个大秘密,而且是一段不堪的往事。”
牧风心里一震,他没有想到她的家庭也是那么错综复杂。她双手抱着膝,身子蜷缩着,下巴搁在手背上。长长的头发似流水一样倾泻到地上。她的故事也从她的心里流淌出来,汇成一股溪流环绕着他们。
“从小,我就注意到我爸爸和伯伯会做些奇怪的事情:比如一到我父母的结婚纪念日,那天家里必定是冷冷清清地,爸爸那天就会外出了,第二天才回来。比如每年清明给爷爷奶奶扫墓时,我爸爸和伯伯总是会多带一挂鞭炮,多烧一份纸钱。而每年的七月十四,我们家也不像别人家那样祭祀逝去的亲人。有时乡邻闲聊着,我走过去打招呼,他们会突然止住并转换话题,眼神也变得不自然。”
“前几个月,一个表婶和我聊天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被我逮到追问出了真相:原来,我还有一个二伯,他在我父母结婚的当天夜里自杀了。”
“可是,为什么呢?”牧风问道。
雪歌身子轻轻地抖动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她没有抬头,眼睛继续盯着脚下的草地。
“我的爷爷奶奶早逝。我的二伯,本来很有学习天赋,却辍学和我爸爸一起供大伯读完大学。我二伯有个订了亲的腿有点残疾的女朋友,他很喜欢她。可是我大伯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因为他的女朋友表示不愿意和一个跛子做妯娌。我爸爸也不太赞同。后来我二伯的女朋友听到消息,很快远嫁了。我二伯去参加了她的婚礼,喝得烂醉如泥。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进了池塘里。被人救起来后,发了高烧。烧退后,人就变得疯疯癫癫了。”
“我大伯很快地结了婚。过了一年,到我爸爸结婚的那天,我二伯一反常态,除了偶尔说一两句糊涂话,居然像个正常人一样。我爸爸挺高兴的,还以为是冲喜的结果。可是到第二天早上才惊骇地发现:我二伯在自己的房间上吊自杀了。”
“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很忌讳这样的事的,说是死者怨气太重。甚至有人说头一年,我家还闹过鬼,伴着凄厉的呜呜声,我家屋顶的瓦片掉了好几块。于是,我爸爸和三伯就把他的坟移到了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他们从未提起过他。”
“我常常在想:七月十四是亡魂回家的日子。可是我二伯他会去哪呢?没有人想念他。没有爱,只有遗忘,哪里有家?”
“现在,有你在想念他。他算是有家了。”牧风轻轻安慰道。
雪歌抬起头,她的眼睛亮晶晶地如同闪亮的明星。她说:“牧风,有时候我会想像我爸爸和大伯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可曾有过悔恨?我觉得这个小山村不再美好了,我想离开,越远越好。”
牧风愣住了。沉默了良久,他说:“你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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