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奶奶告诉我,日军先头部队将打造好的上百艘船拖入水乡的石砌码头,由莲湖向青石滩开进,是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九日晌午。
那天清晨,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民夫们夹杂着伪军队伍,将一艘艘木船从造船场地拖出,运到石砌码头。日本兵端枪沿路呵斥着,时而发出一两声沉闷的枪响。村子里犬吠声阵阵,人们都惊慌地看着运船队伍,不敢出声。运船的民夫背上套上绳索,走在船头,用力拉船,步子艰难。干枯的路面上,经由一艘接一艘的船底磨过后,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凹痕。村路两旁沿路随行的日本兵,不断地发出一声声吼叫。间或,几个手脚迟钝的民夫,累得跌倒在地,旋即遭到日本兵手持皮鞭的殴打。
从清晨到晌午,上百艘木船运到石砌码头后,陆续落水,靠在岸边,整齐地排列着,场面壮阔。那时,阳光当顶,凉风习习,莲湖的河水缓慢流动,一片金光闪闪。这时,日本兵开始列兵整队,一阵阵哐啷声响,在河面上荡出很远。远处的天空中,两架轰隆隆的日军飞机,在莲湖上空盘旋,水面掠过铁鸟般巨大的黑色身影。伪军率先上船,稳住船身,紧接着日本兵笨拙地一个接一个上船。河面上,满载日本兵的木船并头齐进,拨浆开拔敲打湖水,一排排船浆将水面闪烁的阳光打得破破碎碎。石砌码头上,一辆嗡嗡吼叫的敞篷汽车,装载满满的日本兵,开始沿莲湖河岸行驶。
石砌码头上,拖船的民夫们,歪斜着脖子站在码头边,愤怒地看着日本兵缓缓离去。这时,两架盘旋在莲湖上空的飞机突然转向,直朝石砌码头飞来。两顶巨大的黑影笼罩在码头上,将阳光挡得死死的,民夫们一阵惊呼,四下逃窜。伴着一阵清爽的湖风,几颗幽灵般的炮弹从天空依次掉落,稳稳地打在码头上,炸开了花。爆炸声沉闷而持久,水面滚起一层硝烟,码头不远处的房子瑟瑟地抖动着,火光映红了整个码头。从林子里惊起的鸟儿不安地飞到空中,叽叽喳喳叫唤不停,接着不安地四下乱窜。
码头上,来不及逃跑的民夫们,被炮弹的爆炸抛上了天空,接着落下残缺带血的身子。码头上瞬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股股鲜红的血液顺着坑道,轻巧地向前涌动,流入莲湖,迅速染红了清澈透亮的莲湖水。躲过爆炸的民夫们,惊魂未定,还没站稳身子,就又随着一声声爆炸,呼天嚷地的跑开了。躲在码头远处的村民们,都低低地压着身子,惊恐地朝码头这边张望着。日军飞机丢完炸弹后,又在码头上空绕了两个圈,然后欢快地越过莲湖,轰轰隆隆地飞走了。这时,整个石砌码头弥漫着炮弹爆炸后留下的一缕缕硝烟。一阵微风吹来,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硝烟味儿和浓浓的血腥味儿。
莲湖河岸上,日军的敞篷汽车飞快地驶近莲湖坡,嗡嗡的吼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此时,李队长带领的队伍正好抵达莲湖坡。太阳越升越高,直直地照耀着涌动的莲湖水,满河流光溢彩。
李队长抬头望了望天空,用手遮着眼,朝队伍大喊一声:“快,上莲湖坡趴着!”
队伍里一行人原本走得精疲力尽,这时听到李队长一声令下,都震着身子,一阵阵哐啷响声过后,队伍迅速上了莲湖坡。
莲湖坡是十里莲湖的绝佳埋伏地点,这里绿树排排耸立,适合藏身,而且与莲湖桥不足一里路,可进可退。莲湖桥下,十里莲湖显得浩瀚宽广,远处的水面与云层相接,雾气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视线通透,敌情分明。这座跨越莲湖南北公路的莲湖桥,自日军进攻长宁市后,已很少有人来往。由于年月已久,桥下断了两三节桥柱,几根乌黒发亮的桩子兀立在河水中,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不时又缠绕着一簇簇青绿的水草。站在莲湖坡上,抬眼就可以望见莲湖桥,而向南望去,随着杨家河的土路蜿蜒,远处广阔的甘蔗林已略显模糊,与天边连接的甘蔗林顶上,已呈现出严肃恐怖的悲壮场景。
李队长拔出手枪,在阳光底下晃了晃,朝刘大耳朵说:“大耳朵,吩咐六子放钉耙,其余人藏好!”
刘大耳朵昂昂头,走到堤下,拍拍六子的肩,卷上几把钉耙往堤上走。六子起身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拎着耙跟着刘大耳朵,他又招呼了几个队员,将十多柄钉耙扛着走。一行人上了河堤,开始将耙每四盘绑在一起,绑好后,又把连环耙抬到莲湖桥与莲湖坡的中间处,用尘土和枯草盖好。
李队长说:“弟兄们,都藏好,等鬼子的汽车中了埋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这帮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鱼。”
李队长说完,向刘大耳朵打了个手势,刘大耳朵点点头,带六子及一半人向莲湖桥底埋伏。王二跟着刘大耳朵走去,被推了回来。
李队长这时喊:“王二,你别过去,跟着我!”
王二无可奈何地又折了回来。
李队长问:“怎么,怕吗?”
王二紧绷着脸,摇摇头说:“不怕!”
李队走过去拍了一下王二身子,笑着说:“好小子!”
接着,李队长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五说:“五子,等接上火,你什么都别管,给我使劲儿吹号,鬼子最怕响器,知道不?”
刘五打起精神,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他振奋地答道:“行!我吹死那帮狗日的!”
“哈哈哈--”队伍里传出一阵哄笑声。
李队长说:“丑话说到前头,一会儿谁要草鸡了,我他妈就崩了他。咱要打出点名堂给小日本看看,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说得好!”张文彪挺身上前,提着歪把子机枪说,“也甭管八路还是国军了,能打日本鬼子的就是好队伍,咱们就让小鬼子过不了莲湖,进不了青石滩!”
李队长说:“对!阻击了这帮小鬼子,不但给乡亲们报了仇,也给余师长减轻点压力,现在可就剩余师长的五十七师在长宁了!”
张文彪感叹说:“不容易啊,余师长还真是好样的,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五十七师个个都爷们儿!”
李队长听罢,不禁朝队伍喊:“都听到了啊,咱要么不打,要打就要像个样子,像五十七师的兵一样,做个爷们儿!”
队伍趴在莲湖坡下,都有些紧张,个个手抱着枪,表情严肃。大家都屏住气,呆呆地望着河岸,听着风声。阳光正旺,风凉凉地吹着。不远处,断桥的桥柱激起的水流声节奏分明,声音清脆入耳。
李队长说:“大彪,你说方梅什么时候来?”
张文彪说:“她这会儿应该到了五里桥,急行军的话傍晚可以到莲湖坡!”
李队长沉思了一下说:“就是不知道这小鬼子什么时候来,方梅要赶上了咱们和鬼子交火,怕有危险,她要出了事,咱怎么向周营长交待?”
张文彪说:“放心吧!方梅这女人可不简单,她也是从陕甘地区一路打过来的!”
李队长将手枪插在腰间,眼里闪过一丝忧郁说:“方梅要是到了五里桥,兴许能见到秀兰,也不知道村子里现在怎么样了!”
张文彪问:“你是担心秀兰么?”
李队长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叉着腰,望着莲湖里缓缓流动的河水,神情肃穆。
入冬了,莲湖的水边上,几顶枯黄残缺的荷叶低垂,孤独地随流水颤抖着,往日满湖荷叶飘香的十里莲湖,此时显得有些凄凉。李队长迎着莲湖,吹着河风,思绪翻腾,不禁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她在莲湖采莲时优雅的样子。
那时候,盛夏时节,烈日悬挂,莲湖荷叶碧绿连天。李队长架着木船,从杨家河拐进莲湖,行驶在莲叶间。他摘下斗笠,吹着风,尽情地闻着荷花的清香。湖面上,接边不断的荷叶紧挨着,一阵风儿滚过,泛起层层绿波。碧绿的荷叶里,一簇簇的荷花被绿色的花萼托着,花瓣鲜艳,分外美丽。荷花里,一个个深绿色的莲蓬扬着头,挤挤撞撞的,幸福地等待采莲女采摘。
李队长起身,站在船头,向前眺望。远远的,他看见一只木筏上,站着奶奶婀娜的身子,她正挎着篓,点着篙,悠然地采摘莲蓬。李队长突然屏住心跳,双手捧嘴,对着奶奶温柔地喊了一声:“秀兰--”奶奶回过头,立住筏,媚意荡漾,轻巧地笑了。
李队长对奶奶暗生情愫,就是在莲湖里见到她采莲时开始的。
我奶奶名叫钱秀兰,是水乡莲子药坊钱掌柜的独生女,从小由钱掌柜带着去莲湖采莲,七八岁就学会了架船游水。奶奶自小穿梭在莲花与碧叶之间,就像莲花一样亭亭玉立,年方十八时,已出落得丰满秀丽,犹如出水莲花,皎洁无瑕,玉洁冰清。奶奶身子纤细,十指尖尖,脑后梳着一根乌黑发亮的大辫子,一双三寸金莲小脚,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常将辫子抛得老高。奶奶好动又喜静,偶尔转动腰姿,又有杨柳扶风般温柔。在十里莲湖,奶奶一副端坐在扁舟里采莲的清秀模样,常常引得水乡的青年男子祢想遐思,素有水乡采莲女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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