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李队长在杨家河撑船伐舟是把好手,一直负责水乡的甘蔗运输。奶奶说过,杨家河是甘蔗地通往水乡石砌码头的重要水路通道。每年到了甘蔗成熟的季节,水乡的人们便集体收割甘蔗。秦大爷的儿子秦仁富则带着十几个长工去甘蔗地就地收购甘蔗,收购的甘蔗装载上船从杨家河起运经莲湖水运到石砌码头,再从石砌码头用牛车拉回秦家糖寮。
广阔的甘蔗地里,齐齐展展的甘蔗成熟饱满,迎风哗哗啦啦响成一片,等待幸福的人们收获。人们手持镰刀,一字儿排开,一声号子令下,甘蔗成片成片倒地。金灿灿的阳光下,人们挥舞勤劳的身姿,使出精湛的手艺,甘蔗去叶拔根,干脆利落。地上成排成排的甘蔗全部朝一个方向躺着,头顶绿,茎杆黑,连绵不断,排排无尽头。甘蔗地里,吆喝声阵阵,惊起鸟儿扑簌簌窜出甘蔗林,在空中盘旋三个圈,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这时,秦仁富带长工们开始捆甘蔗,十根一捆,一人肩扛两捆,来回奔走在甘蔗地里。成捆成捆的甘蔗被扛到杨家河的土路上,堆成一座座密不透风的甘蔗墙。到了下午,李队长带领船工队架驶十几艘木船从杨家河陆续驶来,停靠在岸边,等候装载。船工依次下船,和秦家的长工们光着膀子,开始忙碌起来,将甘蔗从土路上搬运上船。一直忙到傍晚时分,装载完毕。
晚风起,天气凉,河水荡漾满天霞光。十几艘木船装载满满的甘蔗,一艘接一艘,浩浩荡荡地行驶在杨家河的水面上。李队长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头戴斗笠,拨浆掌舵,迎着落日的夕阳,口里喊起归家的号子:“哟嗬--河水美哟--甘蔗甜哟--撑船的汉子把家还啰--过急流哟--淌险滩哟--等哥的妹子眼望穿啰--哟嗬哟--”
队伍拐出甘蔗林,上了杨家河的土路。这时月光稍显暗淡,杨家河的河水里倒映着满天星斗。由于没有了甘蔗的阻挡,队伍流动灵活,脚步轻快,夹着路边碎草的窸窣声响。河堤上的土路泥土肥沃,久经践踏,上面印着牛车清晰的轱辘痕迹和深浅不一的脚印。这条路狭长弯曲,朝前方延伸而去,消失在河水上空淡薄的烟雾里。夜风凉嗖嗖,河面上泛起层层细纹,一汪星斗抖动身姿。河水边上,一丛丛凋黄的苇草,蓬蓬松松簇拥着。从土路后方甘蔗地里飘来的幽淡的甘蔗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抖擞人的精神。队伍响起啪达达的步子,快速向前推进。一只鸟儿点着水面,扑棱棱一跃而起,飞入了河堤一边的田野里。
河堤下的水田,纵横交错,干涸了的稻桩子在田里齐齐整整排列着。夜风滚过田野,卷起密密点点的稻桩子前后摆动,发出一阵瑟瑟风响。水田远处,莲花山的山峦雾气腾腾。莲花山下,散漫的坟地和丫丫杈杈的小树林分布在水田周围。小树林枝叶繁密,树梢头涌出一丛稀薄的雾气。树林旁边的坟地里,阴冷沉寂,坟头上支支直立着干枯的野草。几座青石墓碑散乱地立在坟头前,严肃恐怖。
李队长对刘大耳朵说:“大耳朵,我去坟地接应大彪,你来带队伍!”
刘大耳朵沉默地点点头。
接着,李队长又朝队伍喊道:“都打起精神,谁要暴露了目标,老子枪毙了他!”
说完,他纵身一跃,跳下河堤,步子重重地踩在水田的稻桩子上,奔向了耸立在坟地里属于秦家父子的那两座凄凉的青石墓碑。
奶奶流着泪说,在秦大爷被日本兵押走的当晚,秦大爷的儿子秦仁富也遇了害。李队长和刘大耳朵来不及赶到秦家糖行报信,秦仁富整个人已被机枪打成了塞子。谢奶奶谢金花倒在糖行里屋的地上,袒露着光洁如滑的身体,双眼呆滞,面如死灰。奶奶哭泣着诉说谢奶奶遭遇的厄运,口里不断地骂着:“该天杀的日本鬼子!”
日本兵迅速朝糖行进发,漫无目地的一路放着空枪,夜色里不断传来沉闷的枪响和狗的尖叫。到达糖行后,日本兵端起几挺机枪哒哒哒地朝大门密集射击,大门穿孔无数,两顶挂在大门上方的大红灯笼被子弹打得破破碎碎。紧接着,两个日本兵上前用脚踹门,几声哐哐咚咚声过后,大门哗啷啷开了,一扇门板沉重地摔到地上。进到糖行的日本兵,举枪一阵扫射,糖行里桌椅杯盘很快打得支离破碎。糖行墙上挂着的“诚信经商”的牌匾穿了几个孔,牌子松松挎挎地斜挂着,晃晃荡荡。枪声短暂地停了一下,糖行里弥漫的硝烟味道越来越浓。
早被枪声惊醒的秦仁富,将谢金花一把塞进了里屋的床底下,又将门锁紧,然后窜到后院,和三名糖行伙计惊慌寻找可以藏身的场所。这时,日本兵闯进了院子。日本兵咕噜噜一阵狂叫,用枪死死地对准秦仁富和伙计们。几名伙计惊吓得扑倒在地,举起手大喊:“我是良民,我是良民!”日本兵歪着脖子,眼里充满杀气,重重地扣下了扳机。伙计们相继倒地,脑袋和身子被打出密密麻麻流血的弹孔。地上,鲜血浸透泥土,一股沾泥的血腥味荡在糖行后院高高的黑土围子里。
夜色暗沉,一片死寂。秦仁富双腿颤颤地立在原地,脸色惨白,怯怯地看着日本兵。日本兵咕噜噜一阵喊叫,秦仁富不明白,木木地不出声。接着,一名日本兵对准秦仁富的腿部开了一枪。秦仁富身子一歪,大腿上流出一股腥甜的鲜血。日本兵又开了一枪。秦仁富双膝跪地,口里发出嚎叫,声音响彻糖行。一阵哒哒哒的机枪声响起,秦仁富瘫倒在地上,身子上密密的弹孔里不断喷涌出鲜血。阴风嗖嗖地刮起机枪的硝烟,向上升腾,散进了夜空的薄雾里。秦仁富双目圆瞪,静静地望着这片凄惨的夜空,双眼久久不能合上。
秦仁富死后,日本兵开始枪击打砸房屋,火烧糖行。一名身穿金黄色衣服的矮个子日本兵转向糖行里屋,步子啪嗒啪嗒响着。谢金花躲在床底下,思绪恐惧地翻滚,身子瑟瑟发抖。她听到了枪托砸向房门的哐哐响声,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矮个子日本兵砸开房门,向屋里放枪刺探一翻后,又凿开柜子倒腾。谢金花听到翻箱倒柜的声响,用手捂住嘴,屏住气不出声。她盯着日本兵来来回回凌乱的的脚步,用嘴死死咬住手背。矮个子日本兵开始翻被褥翻床板,谢金花的心跳随着床板的吱吱声跳动,震得身子颤栗不停。
终于,床板被撬开了缝豁开了。矮个子日本兵端着上刺刀的长枪朝谢金花一声吼叫,谢金花哇哇一声从喉咙里挤出害怕的哭喊。矮个子日本兵停了停,抛开长枪,朝谢金花眯起眼看着。谢金花蜷缩身子,扇动着美丽的嘴唇呜咽地哭泣着。矮个子日本兵龇出牙齿笑起来,谢金花在这恐怖的笑声中看到他肮脏的身体扑过来。接着,日本兵像拎小鸡一般,将谢金花从床底的地上拖了出来,用力摔在地上扔一边的被褥上。谢金花恐惧得手舞足蹈,口里胡乱地喊叫。矮个子日本兵用脚踩住谢金花身子,挥手狠狠地朝她脸上来回抽打着。谢金花无力地躺在被褥上,嘴角渗出一缕鲜血,头发散乱,抽抽噎噎地向日本兵求饶:“太军......饶了我吧......”
矮个子日本兵不理会,蹲在地上,解开衣衫,双手撑着地,笨拙地往前爬,缓缓蠕动到谢金花身前。谢金花用双手抵住日本兵的身子,流着泪继续求饶:“太军,求求你了,饶了我吧......”
日本兵不为所动,大吼一声,抓起地上的长枪,用枪托重重地朝谢金花头上砸了两下。谢金花倒在被褥上失去了反抗的本能,乌黑的长发里立刻渗出了血,血珠儿顺着她的秀发一点一滴的往下掉,滑进洁白的脖颈里。矮个子日本兵望着血珠儿在谢金花脖颈里留下的鲜红的痕迹,顿时兴奋起来。他疯狂地脱掉她的裤子,脱掉她的裤头,脱掉她的上衣,将她脱得一丝不挂。谢金花在昏昏沉沉的血色中,看到日本兵起伏不定的丑陋身体,眼泪汹涌地涌流出来。
这时,几声炮响震动了屋子,屋子里被炮弹的火花照亮,大火燃烧秸杆发出清晰的毕剥声响。屋子里渗进来了烟熏火燎的味道,一团团蓝色的草烟扑上屋脊,向夜空奔腾。矮个子日本兵神色慌张地爬起身,拾起地上的长枪,急匆匆犹豫地看了不省人事的谢金花一眼后,拉挎着散乱的衣服逃离了出去。
日本兵对糖行完成了罪恶的洗劫后,扬长而去。李队长和刘大耳朵赶到糖行时,糖行后院火光冲天,滚滚浓烟随风飘动,淹没了夜空。远处夜色里传来的几声凄厉的枪响,掺杂着愤怒的狗叫声,格外刺耳。他们奔进糖行,趁着火光,在后院找到了秦仁富和糖行伙计们的尸体,来不及动弹。紧接着,两个人又费劲地从院子搜到里屋,见到了躺在地上被褥里神情呆滞的谢金花。屋子里,烟雾缭绕,大火正烧到了屋梁,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零零星星的火点夹杂着烟尘,不断往下掉。
“大妹子--”李队长走到谢金花跟前,轻声唤一声。
谢金花平躺着赤条条的身体,没有反应。
李队长扯起地上一块花布床单,抖了抖,小心上前盖在谢金花身上,说:“大妹子--别怕啊,咱回家!”
谢金花突然惊醒情绪崩溃,泪如泉涌。她抽搐着,嚎叫着,双手乱舞,指甲狠狠划过李队长的脖子。
李队长转头对刘大耳朵说:“大耳朵,快帮手!”
一旁的刘大耳朵上前摁住谢金花的手,李队长迅速将花布床单在谢金花身体上绕了一圈。接着,李队长一把扛起她的身子,从屋子里冲出去。等他们冲出糖行,糖行后院里响起了房梁垮塌的巨大声响,一团金黄的火焰直冲上了天空。
夜色渐深,月亮残缺,十几颗孤寂的星辰在天空悬着。清冷的光辉,洒在小路上,阴凉残酷。李队长扛着谢金花,和刘大耳朵一口气跑到五里桥的奶奶家。奶奶看见谢金花浑身赤条带血的身子,怔怔地立住,半天没缓过神来。
“快给她穿身衣服吧!”李队长对奶奶说。
奶奶拿了套干净衣裳,摆在床头,又剥开裹在谢金花身上的花布床单,忍不住流下一行行热泪。
“金花妹子--”奶奶喊着。
谢金花表情僵硬,吃吃地望着奶奶,没有作声。
奶奶小心地把衣裳一件一件套在谢金花身上,又打来一盆热水,清了清她额头和嘴角上的血迹。
这时,谢金花眼角滚出一滴眼泪,嘴唇缓缓抖动,喊了声奶奶的名字:“秀兰--”
奶奶安慰地拉住谢金花的手,用热毛巾擦掉她的眼泪。谢金花一把抱住奶奶,失声痛哭,将心中所有的悲痛情绪全部发泄了出来。她不停地颤抖肩臂,哭得嗓音嘶哑,哭得凄凄惨惨。沉重的哭泣声打破夜的沉寂,划破天空,充斥在这片痛苦呻吟的土地上。
李队长一个翻身,从水田跳上田垅的泥路,拐进了小树林子。
小树林旁边的坟地,一片肃穆,坟头的干草迎风抖个不停。张文彪和大牛、二牛伏在坟地一块青石墓碑后面,不断转头朝前方查探,他们看见李队长向这边快速奔走的身影。等李队长走近了,张文彪直起身子,稳稳地喊了一声:“李正先!”
“大彪!”李队长跑到张文彪跟前喊道,“张虎子来不来?”
张文彪说:“不确定!”
李队长骂了句:“这狗娘养的!土匪就是土匪,一个个都草鸡成不了事!”
张文彪说:“要不我带大牛、二牛再去莲花山一趟?”
大牛和二牛这时站起身,各自背着一支老套筒鸟枪。
李队长说:“不用!他不敢打咱们打!”
李队长说完来回踱了两步,又问:“周营长怎么说?”
张文彪说:“周营长带队伍开始北上转移了!”
李队长骂道:“他娘的!”
张文彪这时走到青石墓碑后面,沉沉地端出了一挺机枪,说:“周营长留给咱一挺歪把子!方联络员明天会亲自送弹药过来!”
“总算八路靠点谱!”李队长接过机枪,在手上掂了掂,接着说,“方梅这娘们儿还真有点儿胆色!”
张文彪感叹说:“可不是!有时女人比当土匪的都强悍!”
“张虎子这狗日的!”李队长不禁怒了句,“连个八路的娘们儿都不如!”
李队长想起七天前,在莲花山见张虎子时的情景,气愤不已。
那天天降暴雨,电闪雷鸣。莲花山上搭建的窝棚,被雨水打得一顿噼啪作响,窝棚顶上流动着深深浅浅的清水。一二十个青壮汉子披着大蓑衣,一半站在窝棚门口,一半坐在窝棚门口的木墩子上。窝棚里,一张八仙桌上,一坛老酒,两把手枪。李队长和张虎子四目相逼,都咻咻喘着粗气。张文彪夹在两个人中间,一左一右挡住两个人的胳膊。
李队长怒气冲冲地说:“拿枪对着自己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对日本人使去!”
张虎子冷笑一声:“老子就是莲花山的土匪,只管弟兄们有吃有喝,犯不着惹日本人!”
“孬种!”李队长骂道,“提到日本人就草鸡!”
“毙了你娘个舅子!”张虎子撇嘴咧眼,抄起桌上的手枪,对准李队长,说:“老子上山当土匪时你还穿开档裤呢,轮到你个八王羔子来教训我?”
“张虎子,别他娘的倚老卖老!”李队长一脚踩在板凳上,从桌上提起枪,对着张虎子说,“敢上莲花山,老子不会没准备!”
张文彪见气氛陡然升级,赶紧按着张虎子的枪,说:“叔,别动气!李正先来这儿请您出山,就为打几个日本鬼子,给乡亲们报仇!您想想看,乡亲们被日本鬼子祸害死的还少吗?”
张虎子放下枪,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这当儿,张文彪拎起酒坛子,倒了两大碗酒,每个碗里酒水都堆得冒了尖。接着,他扶着倒满酒水的碗,一碗推到张虎子面前,一碗推到李队长面前。
张文彪说:“叔,喝了这碗酒,您要愿意打就打,不愿打,以后与正先各走各的道,井水不犯河水!您看如何?”
张虎子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他沉思片刻,说:“不是不愿打!莲花山只图个太平,弟兄们都是滚刀口过来的,谁都爷们儿。但不管八路、国军、还是日本鬼子,只要不犯我莲花山,别的老子也不想管!”
张文彪说:“叔--您再想想--”
李队长怒气哄哄地说:“大彪,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说完,李队长端起一碗酒,一仰脖灌干了底。
张虎子慢腾腾抽了一口烟,说:“容我考虑几天!”
李队长瞟了张虎子一眼,一把抓起手枪,插在腰间,转头边走边说:“告辞!”
张虎子掐灭手里的烟头,喊了句:“不送!”
李队长和张文彪两个人一前一后,从窝棚里走出,拨开披着大蓑衣的汉子,顺着雨水清洗过的泥泞山路,下了山。雨,一阵紧,一阵松,淅淅沥沥地将山路两旁的树叶打得叭叭响。一阵强风吹来,卷起团团烟雨,迅速流向了山下散布在河田周围的小树林和坟地里。
李队长将歪把子机枪扛上肩,挥手对张文彪、大牛、二牛喊道:“走!咱们跟上队伍去!”
一行四人跨过坟地,进入小树林,朝河堤下的水田一路奔去。一阵冷风呼呼刮起,抽打着丫丫杈杈的小树林,几只夜莺鸣着凄厉的叫声扑腾而起,消失在河堤下广阔的田野里。
等跟上了队伍,李队长将歪把子机枪交给张文彪,拔出自来得手枪捏在手里,带领队伍开始急行军。此时,队伍离莲湖坡已不足两三里路。黎明前的月光忽明忽暗,周围是一片吓人的寂静。前方朦胧的光影里,壮阔的十里莲湖庄严地平躺着,从水面升腾起来的缭绕的雾气,随着凉凉的夜风,朝队伍缓缓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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