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树你追我赶地落下叶子,花瓣次第萎谢。墙角的菊花却悄悄开了,苦涩的香味弥漫了府院。阿良除了听账房和管家——偶尔还有其他人——辩论,争吵,最后以各行其是收场,就是躺在床上。她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挂上黑幕,投不进一丝光线。想在人造的黑暗里睡下去,做一个黑甜的美梦。有一次,她真的睡着了。翻山越岭似的,从一个梦跌入另一个梦,全都是悠长扭曲的形象,节奏缓慢,情节模糊。她睡到自然醒来,本以为是晚上,推开窗,却撞了一怀阳光。阿良选了一件宽袖粉绿上衣,艳红的长裙。头戴珊瑚簪,辫子在脸旁垂下,娇嫩的胭脂,目光水灵。她这一身,颜色十分冲,十分艳。她就是穿着绿绒面的绣鞋,跨进落风苑正厅的。
齐梁回来的那天,接到京城来的信。看完他就叫小二送酒。喝醉了一直睡。直到阿良来的这天早上,才刚刚醒来。阿良没有想到齐梁是这副模样。脸色白得吓人,眼睛疲倦得不愿抬起。阿良的色彩撞醒了齐梁的一点儿意识,他对她笑了一下。阿良无法形容那个笑容。她甚至宁愿自己从未见过齐梁,不用为这个笑容心碎。阿良跪在齐梁面前,手抚在他的脸上。皮肤白得可怕,她不敢用力。齐梁的头埋在她颈窝,一点点贴着血脉上移。阿良忘了自己来的目的。虽然她不知道齐梁发生了什么,他们此刻的心隔了万水千山,她还是挤掉了心里的一切,放上对他的担忧和怜惜。
齐梁的力量大得惊人,阿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他。她哭着求他停下来,捶打,抓挠,甚至撕咬,带出血腥。冰凉的蚕丝上洇出血迹,阿良感到痛苦,她为狂暴和无法逃脱惊恐,快感却从中旋出来。她渐渐跟上齐梁的节奏,为拥抱又一种状态的他心生喜悦。像在暴雨的云端,惊险而自由。
慢慢停下来,阿良渐渐恢复了意识,似乎听到很隐约的琴声。阿良被齐梁紧紧抱在怀里。她问:怎么了?齐梁没有回答。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加大了。齐梁温和地问:你这些天在做什么?阿良的心跳动起来,跳得面皮发烫。她说:我在想一个问题。齐梁问:是什么?阿良说:是,你爱不爱我?齐梁的手一抖。他更紧地抱住阿良。像心照不宣,又像躲避尴尬,两人都不再说话。直到房间暗下来,太阳转到另一边的时候,齐梁开口了。他的声音沉稳而低缓:作为爵国的贵族,我们不允许娶平民女子。时间像停止流动,四周没有声音,没有光线。阿良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又像是颠倒了梦与现实。在梦里,她长久地望着天空,似乎在盼望着什么。她好像在那里站了很久,似乎还会站下去。天空突然掉下一只巨大的彩蝶风筝。她猛然惊醒。天已经黑了,齐梁穿好衣服,坐在她身边,仔细看着她,好像要把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刻进心中。阿良不自然地收紧了身子。她快速地穿衣服,动作利落又粗暴。齐梁忍不住叫她:阿良。阿良看向他,面容平静。他张了张口,没有说话。阿良向他笑了笑,走出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齐梁和阿良的关系和从前一样。虽然阿良不说,齐梁还是从其他人那里知道了粮仓被烧毁的事。齐梁把阿良引见给那家米商,他们姓户。爹还没有醒来,阿良怕他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她只有自己去见户家米行的人。户老夫人接见了她。那女人强调不谈市面上的事,只是打听她的情况,最后问了她的生辰。
阿良是聪明人,她听出了这背后的意思。齐梁的态度她明白了,她自己的态度呢?她突然想到,这可能就是齐梁给她的路:嫁进同阶层的上等人。阿良也知道,户家想靠这联姻在顺河镇站稳脚,吞并了她家的米行。她请同为米行老板的王利代为拜访户家,表达欲竭诚共处的意愿。王利去的时候信誓旦旦,出了户府的大门就做起了媒人。夸户家公子才华横溢,一旦高中,封妻荫子,鸡犬升天。且户家只此一子,宠爱无极,她嫁过去就是正儿八经的女主人,生下来的儿子肯定要接手米行,那时候生意不是又回到自己手上了吗?并且是双份的产业呢。
娘把王利狠狠骂了一顿,又骂户家,还骂其他米商。她前一晚死活不让嫁,一觉醒来又说:要不你就嫁过去吧?阿良说:爹会气死的。娘说:他都那样了……再说,你不嫁他还能嫁谁?小王爷吗?根本就不可能!她前几天还念叨着齐梁神通广大,解决了棘手的案子;再往前,还撺掇阿良和齐梁交往。现在又告诉阿良,她和齐梁没可能。不知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是怎么积累出这些看法的。偏偏还那么准确。
阿良独自一人来到了粮仓。十几个浑朴的尖锥烧成了黑色,散发出谷物的香气和焦烂的臭味。爹说过,在她十岁那年,他们的生意开始走上正轨。以后,他每年都建一座粮仓。现在,这儿有七个粮仓。离粮仓有一段距离的的瞭望楼还完好无损,依旧是虫蛀的木头,吱吱叽叽响。好像还留着那场大火的温度,木头里都透出暖气。虽然一直到大火后,这里才没有人住,可现在走上去,依然闻不到人气,只有来自木头深处的陈腐气。这让阿良恍惚有离世的感觉,有一种安全感,好像隐藏在时空之后,不再有压力。
阿良倚窗站立,眼前是湿漉漉的田地。雨不知道怎么就下起来了,一下一下冲刷着粮仓的黑色。阿良在心里说:没用了,烧就烧了吧。她伸手去摸雨串成的线,身后就一凉,靠进了一个湿冷的怀抱。她闭上眼,又睁开,从容地转身。正是齐梁。他大概是骑马过来,全身透湿。阿良为他擦拭头发,拔掉玉簪,把青丝一点点握进手里,又一点点放出去。她去解齐梁的衣衫。他的身体冰凉,像第一次雨中的她。
阿良心有余悸地倒在床上。那次的创伤还没有完全愈合,不知何时到来的冲击让她不安。齐梁没有脱掉阿良的衣服,他的手肆意探索,却永远隔着繁琐的衣物。束手束脚,入而不得,欲念一层层叠加。他们都感到新奇,欲念更加高涨。阻隔,让他们一次又一次联合突击,结合得更加牢固。疲惫无力终于使他们停下来。解开衣衫,一览无余。没有误解,没有神秘,没有回味,没有个性。可它适合疲惫的状态。
他们躲避对视,却在黑暗遮盖一切的时候,望向对方所在的位置。雨越下越大,这座古旧的阁楼像海上的轻舟,在浪头尖叫。波浪和飘零把他们和外界隔绝。外界拒绝不稳,害怕颠覆。这飘摇的房屋要么永远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要么在人们的视线之内毁灭。他们紧紧相拥,想结成坚固的浑圆,对抗外界。窗子被风猛力推开,冷雨灌到他们灼热的身体上。火热的思想瞬间清醒了。阿良去关窗户,回来的时候躺在离齐梁很远的地方。
天亮起来,雨还是很大。阿良去生火,将两人的衣服晾在火堆旁。起来把秸秆抱到栏杆下的白马旁。他们看对方的眼睛,纯净,不染欲念。阿良用仅有的材料做饭,齐梁才发现她的另一种模样。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世界上再不会有另一个阿良了。衣服烘干时,雨也停了。初霁的夜晚,空气清新得吓人,阿良几乎不敢呼吸。她伏在齐梁背上,一切都遥远了,连背的主人也模糊了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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