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儿

这是一个隐藏在江南妩媚山水中的小村子，绿树红花、流水潺潺，一条小溪像玉带似的将整个小村子包裹着，溪水干净而清澈，可以看到河底摆动的水草、圆润的卵石以及在砂砾上横着走的小螃蟹。小溪上架着简陋的小木桥，用来跟外界接触。那些低矮的草屋前多半用篱笆围成个小院子，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又将这个小院子分成两部分，一边种上一棵桃树或梨树，一边辟成一片菜地，种着时令的蔬菜。

此下正是开春的时候，雨水特别多，村子边小溪中的水也特别充盈，堪堪就要漫上岸来。经历过几番春雨的滋润，花草树木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青绿色的剪影，隐隐约约、似有还无。村子外的树林里，有些不畏寒的花已经打了花骨朵，或许明早上就会绽出花瓣来。以此来宣示着春天的到来。

在村子的东南角，又一片桃树林，桃树林边上是一个小湖。其实这湖也不算太小了，只是相对于那些碧波浩淼、一望无际的湖泊来说，她显得有些内秀而已。江南的冬天本就不算太冷，此时湖中的那些薄冰早就融化了，围着湖边种着一圈垂杨柳，此时那些刚刚吐芽的杨柳枝被清风吹得拂过湖面，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个小湖叫桃花湖，这跟旁边的那片桃花林有点关系。在暮春的时候，桃树上艳红的桃花瓣经风一吹，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就似下着艳红的大雪。那些花瓣落在这湖面上，就像一只只精美的小船儿在随波飘荡，使整个小湖都变得迷离妖冶起来。这桃花湖便因此而得名了。而倘若到了夏天，这小湖便又是另一番景色了，湖中种着莲藕，但是并不密。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那般的壮观。这些莲叶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若划着只小船在湖面上随意游览，不时的便会有一丛莲叶钻入眼帘来，倒也真是别有一番情趣的。

当然，此时还看不到那样的情景，小湖中水波湛碧，水面上没有东西遮挡，极目也有一番开阔之感。明媚的阳光落在湖面上，使整个小湖变得像个正在散发着光芒的蓝宝石。

江南儿划着只小船在湖面上随意地飘荡着，十六七岁的少女，正是爱玩的时候，闲了一个冬天的身体快要生锈了。趁着这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江南儿自然要好好出来逛一逛。

虽说这春天眼看就要到了，但天气还有些微寒，江南儿除了穿了一件水湖绿色的长衫外，外面还罩了一件同色的夹袄。一根明黄色的丝带系在腰间，显得纤腰仅堪一握。清秀的脸上稚气未脱，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下是笔挺的琼鼻以及小巧的嘴巴。眉目之间已长出了七分倾城美人的风采。柔和的阳光洒在脸上，映衬得肌肤就像个瓷娃娃般嫩白光滑。

江南儿心头突然一跳，只见前方湖边竟然躺着个人，半边身子浸在水中，血水将湖面都染红了一块，脸侧在岸边，看不清面貌。身上的铠甲上都是刀痕，右肩上还插着根羽箭。身子随着湖水荡漾一起一伏，也不知是死是活。

江南儿强捺下心头的惊悸，将小船划到那人边上，从小船上跃到岸上，战战兢兢地走到那人前面，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还活着吗？”

见眼前这人全然没有反应，江南儿壮着胆子将一根手指伸到那人鼻翼前，还好，呼吸虽说微弱，但至少证明这人还活着。

江南儿犹豫了一下，猛地一跺脚，跳进湖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那男子拖到小船上。轻轻拭了把额头的细汗，抬眼望去，只见这人虽说脸色苍白，但倒是生得眉目英朗，不过此时眉峰紧皱着，似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孙尚和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边有个姑娘双手支在下巴上，正打着瞌睡。长长的眼睫毛像扇子般低垂着，鼻尖不时的耸动着，嘴角还挂着浅浅的微笑，似乎正在做一个美梦。一道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为她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剪影。而自己浑身上下都缠着白布，那些伤口处仍在阵阵发痛。

孙尚和轻轻动了一下身体，却疼得吸了一口冷气。不曾想却惊醒了江南儿。

江南儿听到有声响，睁眼一看，就见一双湛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心中一虚，低头有些羞涩道：“哎呀，你终于醒了，别乱动，大夫说你得静养些日子呢。”

孙尚和的脸色十分苍白，但那一双眸子却很有神，与他无力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刚想开口说话，就觉得喉咙里像着了火似的，竟没吐出一个字来。

江南儿见状，忙端过一碗水来，递到孙尚和嘴边，慢慢喂他喝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孙尚和方才缓过劲来，声音有些嘶哑地道：“多谢……姑娘救……救了在下，敢问……”说到这儿，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南儿见他讲得十分吃力，忙道：“你少说些话，我细细说给你听吧。前几天我在桃花湖边上遇见你的，你那时伤得很重，我将你带了回来，大致处理了一下你的伤势，又拜托大夫来瞧了一番。”说着，江南儿的脸上忽然有些臊红起来，忙不迭道：“你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做些吃的。”说着，便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江南儿一走，那道被挡住的阳光直照在孙尚和的脸上，一时间竟让他睁不开眼来……

几个月下来，孙尚和的伤势好了大半，虽说还不方便下床走动，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十分好，那一双眸子更加湛亮逼人了。

时节已经进入了夏天，孙尚和躺在床上想着心事，窗外的蝉鸣声不绝于耳，十分聒噪，吵得人心神不宁。

突然，只听门“吱呀”一声响，孙尚和转头望过去，却是江南儿捧着几瓣西瓜走了进来，明黄色的轻衫显得整个人俊俏而欢快。少女不着珠钗，不施粉黛。却自然而然洋溢着青春靓丽的美。

江南儿将一瓣西瓜递到孙尚和眼前，道：“喏，这是隔壁方伯家的西瓜，刚刚用井水浸过，凉得很，你要不要尝一块消消暑？”

孙尚和坐起来倚在床头上，双手接过西瓜，道：“有劳姑娘费心了。”

江南儿摆手道：“别姑娘姑娘的叫了，我叫江南儿，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孙尚和闻言，抬头看着江南儿道：“南儿姑娘，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叫孙尚……”说到这儿，孙尚和忽然迟疑了一下。

就在这一迟疑间，江南儿却已接话道：“哦，原来你叫孙尚，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

孙尚和见江南儿已接过话去，不忍心欺骗她，却又实在不方便说太多，稍稍纠结了一下，最终放过了这事。听了江南儿这话，当下又迟疑起来。

江南儿将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便道：“要是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今天天气不错，你也在屋里闷了这么多天了，要不我扶你出去透透气？”

孙尚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江南儿，低声道：“南儿姑娘，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走吧。”说着，便过来要扶着孙尚和出去。

“不是，我是说……”

“哎呀，我说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这快到傍晚时分了，暑气渐渐消散了，微微还吹着点凉风。环眼望去，四周都是葱葱郁郁的绿树，门前的小溪在哗哗流着水，掩映在绿树丛草之中，向着远方奔去。

江南儿扶着孙尚和在门前的梨树下坐好，两人彼此无言地坐着，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树上的蝉仍在不知疲倦地叫着，被流水带着去了远方。

“南儿姑娘，你想过要离开这里吗？”孙尚和突然看似随意地问道。

江南儿一怔，接着疑惑地道：“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啊，你看，这里的景色多好啊，方伯李婶他们人也都很好，自从爷爷死后，他们都很照顾我的。”说到这里，江南儿的声音有些伤感起来。

“不好意思，南儿姑娘，提起你的伤心事了。”孙尚和有些局促不安地道，心底却是长长地一叹。

正说着，就听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传来：“哎呀，南儿，这就是你救得那个后生啊，长得还真俊俏呢。”

孙尚和与江南儿的脸俱是一红，只见一个和蔼的妇女挎着篮子从门前走过，正促狭地打趣道。

“哎呀，李婶，你别乱说话。”江南儿有些不好意道。

“哎呦呦，脸都红了，好了，李婶不说了。”说着，从那篮子里拎出一尾鱼来。“给，今晚熬个鱼汤给这个俊俏小子。”

孙怜儿满面通红地接过鱼来，道了声谢。那李婶却早已笑嘻嘻地走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俱又都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心里都有股怪异的感觉。

转眼之间，秋天就已经来了。桃花湖边桃树林里的叶子落了满满一层，经过春夏的绚丽与烂漫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淡祥和。天空明净而高远，视线所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江南儿与孙尚走在桃树林中，除了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吱呀声，竟再也没别的声响了。经过半年多的休养，孙尚的伤已经全好了，穿的是江南儿在他受伤躺在床上时为他缝制的月白袍子，一头黑发随意的拢在身后，发梢系着根布带。显得整个人丰神俊朗、神采飘逸。眼神中带着留恋与迟疑之色。

“南儿姑娘，我伤都好了，不日……不日便要离开了。”终是孙尚打破了两人间尴尬的沉默。

江南儿低着头，绞着手踢着地上的落叶，声音低低的应了声：“嗯。”也看不出到底是何神色。

一时间两人又沉默起来，纷纷的叶子随风飘落，将两人的身影衬得迷迷离离。

孙尚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拉过江南儿的手，轻轻放在她的掌心，看着江南儿道：“南儿姑娘，如果……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话，就到高阳来找我。”其实孙尚想要江南儿和他一起离开，带她去见自己的父亲与祖父。但在这乱世之中，自己尚且不能自主，他不希望看到江南儿日后不开心。他没告诉江南儿的是，他这身伤是到江南来剿匪时，被李闯设伏伤的。与其让她跟着自己担惊受怕，不如让她在这小村子里过平静的日子。他自己何尝不想安安静静的生活，但谁让自己的祖父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朝廷的事呢。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生活在普通人家，而不必承担这份责任。想到这，孙尚的心里不禁长叹了一声

江南儿的手被孙尚握着，挣脱不得，不禁扭过脸去，连雪白的脖颈都红了。孙尚也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了，忙松开江南儿的手臂，手盖在颌下，干咳了一声转过身去，脸色也是十分的不自然。

一阵秋风将枯黄的叶子吹得漫天飞舞……

孙尚终是走了，穿着江南儿做的袍子，背着江南儿准备的干粮，独自一人踏上了往北方的道路。江南儿站在村子边小溪上的木桥上，知道那一抹白色完完全全的消失了，她将紧紧握在手里的那枚玉佩拿到眼前，摊开手掌，雪嫩的肌肤衬得那玉佩更加圆润。江南儿看了那玉佩一眼，又抬眼望向远方，只觉得心里怅怅的。

江南儿终是在孙尚和走后两个月也收拾着行李准备离开了，她站在村子前的小桥上，虽觉得有些不舍，但心中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江南儿看到了许多逃亡的人。原来，清军又入关了，据说已打到了济南。

江南儿站在高阳城外，看着那满是刀痕箭孔的高阳城楼，突然举得阳光有些灰暗。

原来，孙尚叫孙尚和，是曾任太傅和兵部尚书的孙承宗的长孙。十一月份的时候，清军强攻高阳城，孙承宗带领着全家人守城，城破被擒，五个儿子，六个孙子，两个侄子，八个侄孙全部战死。江南儿终是来迟了一步。

看着残破的城楼，看着城内那些被毁成废墟的民房，江南儿轻轻闭上了双眼，两滴泪珠自她的脸颊上滑落。

江南儿又回到了江南，江南儿抱膝坐在小船中，随波飘荡在桃花湖上，又是一年春天了，湖面上又满是那些鲜红如血的桃花瓣。江南儿一袭白衣，怔怔望着那桃花瓣下偶然闪现出的湖水。被风吹落下的桃花瓣落了她一身，只有偶然有一片花瓣从眼前拂过时，那双失神的大眼睛才会机械地转动一下，转而便又失去了神采。

满天的花瓣随风而下，将这天地间映得一片血红，那道雪白的身影，渐渐被这花瓣雨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