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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酷热的天气,跟我爸视频聊天,他正准备了喷雾器要去果园里打灭草剂,地里的草先是经过数月的干旱,乍又饱饮了几场夏雨,疯长起来,势头正足,天天锄也锄不尽,靠人力眼见着是止不住了,只能动用化学武器,若是放任不管,不消几天,过膝的荒草便能遍布果园。莫说正是桃子需要养分的时候,便是收完果子的秋天,也不敢让野草肆无忌惮生长,成片的野草长到秋天,风吹黄了叶,留下一地种子,来年更是麻烦,老人说,农民的地荒了会叫人笑话,想来这其中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诗人眼中芳草碧连天以及连绵的秋黄,于农民而言并非好事,但也仅仅是近些年,我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荒野,一到秋天照旧是有成片成片枯干的草丛,人们收完庄稼,将盘踞在地头的花生秧地瓜秧拖回家,用铡刀铡碎了喂牛喂羊,或是用机器打成粉碎,喂猪喂鸭,家家户户都养着禽畜,这些东西总有用处,地里收完粮食的秸秆也要收回来,谷秆编成草栅,用来围盖草垛以防雨雪,高粱杆编成席子,铺在被褥下边当床板,玉米杆用来烧火做饭最合适,但若是蒸馒头、炖骨头这种耗时的场合,灶底还是用木柴为好,一来木柴烧得久,不用守着炉灶一直续柴,二来木柴烧出的火更旺,然则不论是木柴还是玉米杆,有一个场合是这二者都不适用的,那就是摊煎饼。
沂蒙山区家家户户都要在冬季到来之前摊上厚厚一摞煎饼,包裹严实存放在屋里,隔三差五掀开了,揭开一叠拿出来,洒上些许清水让干脆的煎饼柔软起来,趁机叠成一块块长条,吃饭的时候将菜卷在煎饼里,一裹,将一头递进嘴里使劲咬下,开始牙齿的艰难之旅。
摊煎饼是一个技术活,也是一项盛大的活动,需要全家老少齐齐出动,先将去年封存的鏊子取出来,搭在新垒的灶膛上,热油炼一遍,新收的玉米大豆小米头天夜里泡发,起早去磨坊磨成糊,挑回家倒进一个大盆里搅匀,抬到鏊子旁边,摊煎饼的人用一把长柄勺舀一勺糊子倒在烧热的鏊子上,一根竹片做成的刮板压着面糊在鏊子上转圈摊成一张薄薄的煎饼,紧紧贴在鏊子上,略停几秒,赶紧拿刀片沿鏊子边缘将煎饼拉个翘边,双手捏着往上使劲一抖,一张面香四溢的完整煎饼就给揭下来,顺手摆在一旁的盖帘上,继续下一张。
摊煎饼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往年都是我妈来挑重任,间或左右邻居家的婶子大娘都会来替换一阵,但在摊煎饼的流程里,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就是烧火,摊煎饼的火不能用木柴,太旺,煎饼没揭起来就糊了,必得是“暄”火,所谓的暄,就是像点燃一叠草纸,一团棉絮那样,火扑腾一下烧起来,迅速烧完,熄灭,这种火,玉米杆烧不出来,只有暄腾腾的草絮和枯败的杨树叶,但摊煎饼不是一蹴而就的活,是要持续一整天不停的烧,这就需要有个人能专心守坐在灶膛前不住地续上柴火,这也是个技术活,火小了,鏊子一冷,煎饼就粘住了,揭不下来,火大了,不等摊开就糊了,都不行,有经验的人会掌控柴火进灶膛的量和频率,以使鏊子始终维持适宜的温度,通常这个活交给我奶奶。要将一大盆糊子变成高高一摞煎饼,往往需要体积庞大的一个草垛来支撑,所以,每年秋天摊煎饼之前,村民们都会花费不短的时间去外头搂柴火。
有草的地方就有人,有落叶的地方就有人,于是在河边的杨树林子里,在地头的野坡上,在南岭的槐树岗子,在北岭的溪水沟子,常常会有人推着小推车,或挎着柳条编的大筐,这里面又以妇人居多,因为灶台是她们执掌的山头。
搂柴火用的是铁耙子,与猪八戒的九钉耙不同,搂柴火的耙子是专耙专用,细木柄,只手轻易可握,太粗了不行,因为搂柴火本就是个体力活,讲究耙子的轻便,耙齿是用粗铁丝弯成的,顺着木柄平直往前发散状延伸,只在最尖端的位置留两三寸长的一段折下去,形成一排铁齿钩,也就是耙子的头部,别看这玩意长相平平,却属实是搂柴火的利器,往草地上轻轻一搂,枯草齐根而断,落叶抱成团,轻松地给它聚拢成一堆,而碎石子和土坷垃都从齿缝里留下,再茂密的草坡给这耙子搂过也是光秃秃寸草不留,等搂满一大筐或者一小推车,慢悠悠回家,将柴火卸在院中,随着日子的奔进,草垛由小变大,渐渐成了规模,一米高,两米高,勤劳的家庭,院子里堆的草垛,隔着院墙就能看见,这家的女主人便会得到周遭一众相邻的称赞。勤劳,永远都是劳动人民的一种美德。
小时候的秋野,因为搂柴火变得平坦光洁,并无深深杂草丛生的景象,后来人们先是不再畜养禽畜,庄稼秧杆便都留在地里,挺过秋风冬雪,开春一把火烧完了事,人们也不再费时费力摊煎饼,秋风一起,漫山遍野的荒草瑟瑟而鸣,仿佛在诉说这块土地上过往的热闹,以及曾经流传在风中的故事。
与朋友闲聊时,说起搂柴火的日子,人家连耙子是啥都不知道,我便只能默然,故土的一切,正随着记忆的模糊渐渐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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