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结局
姑父正起身离去,一个声音突然响彻整个办公室和办公室的外面——
“狗x的!你ma的(注意:特别难听),你就会为自己辩解,一直辩解,——你毫无悔意,还不肯认错!你还是老师,我都感到丢脸,两天了,你还是这个鬼样子,急死个人,要老zi气死……!”据说后面的话还有一些,一般来说,人们能记住的话,都是重点。
是校长,他说上段话的时候早已经站了起来:他的确很生气,踢脚拍桌子,简直浑身都抖动起来了。
整个办公室都弥漫了校长的教诲,以至于绝大多数的脑子在那一刻重新清醒,不再纠结。
后来校长跟姑父说,“您看兄弟,我没有包庇他吧,我这人做事是公道的……”
“唉,黄盖周瑜,”姑父想,“我懂你。”不过他倒认为校长是真生气,把他这个“无辜的人”给拖下水——才来一个多月就就摊上这事儿。
再后来,吃饭的时候,校长主动坐到姑父身边并耳语,“兄弟,您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是李老师,李长奎,我就在您岳母面前跪下,您觉得这个效果怎样?”
姑父十分尴尬,他悄悄地回答他并“纠正”了他三个问题,其实也不是什么问题:“您是校长,对我来说是老师,我非常尊敬老师,您不该和我称兄道弟,我姓盛,叫‘小盛’即可以;其次,男儿膝下有黄金,李长奎是老师,他确实犯了重大错误,但是他仍然有人的尊严和作为老师的身份,仍然有选择的权利。他还要面对人和社会……可能还要面对学生;最后,校长,您不可能犯他那样的错误,因为您是一个善解人意明事理的人。”
“高调,碰个杯,您喝饮料(当晚姑父要回成都,不喝酒)就行,我干了。”校长,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人。
唉,这个老师被折磨成这个模样,大家都不好意思。
——还能怎样?刚出校长办公室,亲友们被他们东拉西扯去吃饭。先把婆婆簇拥上车,然后是爸爸。接着,姑父、姑妈、姐姐三个不愿受约束地出了校门。李老师找到姑父,并单独向他承认自己错误,他不置任何语言。但是他知道,这一定是校长下的命令,接着,惠贤也从“堕落出租屋”里出来了(他没有参与校长办公室的‘批斗会’,他不敢去,更不被人们允许)。李老师说,“我请求您把惠贤留在我班里,我有十足的信心把他教好。”
“你问他去吧,”姑父冷冷说道。
李老师果真靠近惠贤,并说了道歉话,惠贤躲躲闪闪,不怎么搭理他。后来惠贤说,“不可能!”
其实,这个李老师所说的“把惠贤留在我班里”,无非是打探他们的态度——他还有没有留在教师岗位的机会。一个被事件逼下课的老师与主动辞职,完完全全是两个概念。
一次交谈
“得饶人处且饶人”,一次,我们听惠贤姑父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又有朋友这样说。他蓦然无语,我亦不作评判。为此,我想,惠贤姑父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有时反思令人痛苦。
教师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职业。李长奎是老师,由此,他似乎拥有天然的豁免权。那些围观者,尤其是那些不是教师的围观者,他们几乎能毫不保留地同情老师,也是情理之中。而惠贤姑父固执己见地要惩治凶手,难免予人不近人情之印象。(现在很多留守儿童,疏于管教,甚至远离亲情。不少孩子性格极端、心智残缺、行为举止乖张任性……屡见不鲜。若能遇上一位能严加管教他们的老师,家长们自然欣慰。至于管教的度量,他们毫不在意也是有的。只有自己孩子出了事,他们或许才会引起重视,毕竟谁的孩子谁心疼。)
那晚,惠贤姑父给我们讲了他的一些生活经历——
“我父母是非常善良的人,父亲从小就没有怎么责骂过我,以及他的其它孩子。父亲生活再艰苦也不会打骂孩子,我认为这是优良的品质,是宽容而优雅的慈父。由此,我也有独立思考问题的环境,父亲从不干涉我的思想。哪怕他并不希望我‘出头’成为‘急先锋’,却也不干预。但是,他替我提心吊胆也是有的,毕竟父亲是胆小的人。父亲小学成绩也很好,后来刚上初中时,回家要经过一个‘菜市场’。他曾经亲历过‘菜市场’的悲剧。缘由是这样的:士兵处决一排地主老财,七八岁的父亲吓得哭。一个活跃分子呵斥这个七八岁的小孩:‘你同情他们,他们是你什么人?!’——他们不经任何法律程序就处决人,还在一些孩子的面前……这是文明社会干的事儿吗?
“所以,父亲辍了学,可惜了一个读书的好苗子。尽管如此,父亲也能知书达理,写一手漂亮的草书江湖体,直到古稀年还能天天写日记。村里的人尊称他“先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继承了父亲胆小怕事的性格,记得小学三年级时到临近队村民的油菜地割草。被发现,逃跑了,我同学知道这事情,他说,‘主人要割你一根手指。’说罢还比划比划。因此,我失眠了好多夜。我觉得后来我睡眠不好跟那事情有一点关系。我讨厌懦弱,恨自己经常在人多势众面前说话紧张而自卑。人的性格会伴随自己一生,心里常常留下各种各样懦弱的烙印。我知道这样不好。
“……我不是一个多么善良慈悲的人,甚至有时候却比较可恶;我不是一个多么有正义感的人,也有参与不正当竞争的经历;我不是一个法-制观念特别强的人,有时我也偏离;我也不是一个多么在乎亲情的人,有时我也很现实无情;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真不知道。只但愿再也没有这些事情……”
那夜,惠贤姑父跟笔者说了很多事情,他说,“我是紧张的,当着那么多人批评那位老师……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我听的也很认真,也不怎么完全理解。
我也给他讲了我的一些经历——
“我不是养了一只泰迪吗?”我说,“其实这只狗挺可爱的,这种狗大致也这样。可是——,它找不到便便的地方,我尝试过多种努力,特别可气。我恨不得逼它把自己的便便吞下去;还有,它喜欢叼袜子,并把袜子撕得稀烂……一次又一次,我拿着袜子在它面前,它却摇头、后退、惊恐无比——我打过它几次;我把它嘴掰开,把臭袜子放它嘴里,似乎要它的命。我是真舍得打,‘砰,砰,砰!’泰迪听到书本的声音就怕得要死(我打它的是一本废书),甚至看到我扬手的动作就颤抖,躲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对小动物这么暴力?其实我挺喜欢它的,打了之后,我就后悔,我可怜它,深责自己的‘嗜血’……我会想过去,我有过暴力行为吗?我掠杀过小动物吗?答案是——有!小时候,我把一只鱼的尾巴掐掉,放到水里,我用橘子刺刺进一条毛毛虫的肚子里;我抓住一只蚊子,我拔掉它的翅膀或是它所有的腿;看见一只蟑螂,我不会立刻打死它,我用打火机把它烤焦……
“可是,当我看到其它孩子委屈地哭泣,我心里却酸酸的,忍不住要流泪;杀鸡时(你知道,我家没人敢杀鸡的),我把脑子腾空,什么也不想,可我脑子还是会晕半天;我们老家的人喜欢吃狗肉,但我从来不吃(也许曾经吃过);我看《悲惨世界》泣不成声,看《白痴》,那个落魄将军,也能迷糊双眼……
“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不是法律能解决的,有时候,道理、道德、逻辑、哲学,等等,这些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有可能适得其反……人又是多么矛盾呀,正如“福音”所说,‘谁没有罪,谁就先用石头砸她。’谁没有罪呢?谁又能撇得干净呢?不是姑息养奸,也不是麻木无睹……只能说,我们还在进化之中,谁都没有进化完全。”
朋友思索片刻,他又说,“我给他们讲法理,可他们却跟我讲人道主义;我给他们讲人道主义,他们却跟我说人要有‘慈悲’之心;我跟他们讲慈悲,他们却说‘人都有不慈悲的时候’……”朋友迟疑两秒钟,他说道: “——如果,如果我的大舅哥没有回来,甚至,孩子姑妈也没有去,只有我和她侄女处理这个事情,那么,李老师会结束教师生涯……”
“是的,有可能,”我说,“但是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改变的,需要时间。再说,你不是给他们上了生动一课吗?”
“但是,他们也听不懂……这么小的一个事情他们也听不懂,也改变不了什么……太难了。”
我认可了他这一说法。笔者认为,不是听不懂,而是“做不到”,至少“一时半会做不到”。
那么,我们对李老师又有多少了解与认识呢?或许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
后记
姑父回到成都时,给惠贤爸爸发了一个长信,亦即,如果教育局处理时被校方忽悠,你不满意,就把长信交给教育局,其结果可能是:卢校长将大义灭亲,李长奎下课。
实际结果是:惠贤爸爸没有交出去,他深明大义地谅解。
——次日学校迎来了张主任等五个人(阵容还可以),对李老师事件做了小范围通报批评;
几天后,学校广播响了,是程主任的谆谆教诲:“……有的学生自尊心强,老师批评不得两三句……老师们都是为了你们……要感恩……可是有的学生和家长并不懂感恩……”。
“自作自受,”姑父想,“谁又会同情你?跟我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孩子。”转念又想,“钱换不来觉醒。”
惠贤爸爸到成都中转上海时带来了姑父之前的路费、住宿开销……还有一点误工费。“都是学校和老师赔付的,”他双手叉腰,说,“打那么惨,哪里那么容易。”
“也是李老师的血汗钱,”姑父想,“可怜,不过我也不会客气。”
核磁共振没有检查出大问题,惠贤几乎像没事人一样修养了两个星期。亲友们都开始宽心,也许他们认为老师打学生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全部学生都非常善解人意地同意这个观念,自然包括他遭遇的这次殴打。还好,令人欣慰的是彼此都有了很好的免疫力。
惠贤没有去其它学校,而是换了一个班,新班主任仁厚,有善良品性,那天晚上姑父接触过他,——一位唯一公开批评李老师的老师。虽然是夜晚,可还是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不幸的是,这位老师几个月后检查出了癌症,据说直到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在待岗养病,令人唏嘘不已。
“扫把星,”去年寒假,惠贤来成都时,姑父打趣他,“走到哪里,哪个老师倒霉(姑父真够毒的)。”当问到李老师的现状,他幸灾乐祸地说,“那帮同学?惨了:鸡飞狗跳,耳光、板子、呵斥、哭声满教室飞,飞到教室外面,在学校上空盘旋……”
“话倒是会说,写作文咋那么要你命。”
“彩蛋”
小孩最早看了这个故事,小朋友直言说,“你这样写不好。”
“为什么呢?”
“你把姑父写的太多了,太个人英雄主义。”
“我该怎么写呢?”
“要写整体,要互相配合。”
“怎么配合?”
“你看人家《哈利·波特》,金妮、罗恩、赫敏……这些人物多有特点,只有配合才能成功的。”小朋友见我无语,又说,“你应该写姑妈、姐姐、爸爸还有婆婆,他们团结一致,各显神通,把李老师成功地赶下去……就姑父一个人,难怪要失败呢。”
“你来写,”我说。
“我还是写恐怖故事吧(确实在写一个血淋淋的故事),”小孩笑嘻嘻地说,“我不喜欢你这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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