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从不跟我们谈论她以前的事,关于奶奶的故事,我也只是儿时从邻居老奶奶和母亲的对话中零零星星听来的,彼时年少,并不明白其中滋味,及至奶奶去世十多年,我们慢慢长大,方能明了奶奶一生走过的路,体会这个女人一生的苦与乐。
奶奶出生在旧社会一个贫穷村庄里的封建大家庭里,与她的堂妹是家族中仅有的两个女孩,兄弟众多,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族中,女孩子显然没有机会上学读书,所以她没有什么文化,不认得几个字。
奶奶十三岁的时候,她的母亲病逝,留下奶奶和两个同样幼小的弟弟,不几年她的父亲也撒手人寰,只给三个孩子留下几亩田地,奶奶从此洗手做汤羹,早出晚归,辛苦劳作,又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弟弟拉扯大。
等到二十岁的时候,经过生活的磨练,奶奶已经出落成一个落落大方的美人。她个子高挑,五官精致,又勤劳能干,她的大姨母做主,把奶奶收作了儿媳妇。奶奶嫁的这位表哥据说在一家民办学校当老师,不仅长得风流倜傥,还是远近闻名的才子。
但自古文人多薄情,在奶奶刚刚为他生下一个男婴,还没满月的时候,他跟学校的一个女教师好上了,向奶奶提出了离婚,任谁劝都不管用,可谓是抛妻弃子的反面典型。奶奶爱这个青梅竹马的男人,爱他的才华,爱他的一切。但一个人若是变了心,你的爱都会被他憎恶。
奶奶无奈之下带着未出满月的儿子回到了娘家。她带着孩子,坐着毛驴,在一片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高粱地之间的小路上流尽了眼泪。而判给奶奶的财产——粮食,钱财,布匹等等,奶奶为了儿子打算,并没有带回娘家兄弟那里,而是将财产寄存在了她的二姨母家。奶奶想着,毕竟是自己亲姨妈,断不会坑了他们孤儿寡母。
哪曾想到,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里,人人自顾不暇,哪还会顾及骨肉亲情。奶奶回到娘家之后,她的二姨母翻脸不认人,私吞了她的全部财产。而她的兄弟们因为奶奶把财产寄存在外人那里早就心存记恨,更不会去帮她所要她应得的财产。一个被迫离了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兄弟、弟媳又对她心存芥蒂,奶奶的生活度日如年,凄惨程度可想而知。为了生活,她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的爷爷。
爷爷是参加过淮海战役的老兵,因为在战斗中负了伤,战役结束后退役回到了老家。他的祖上是秀才出身,自小耳濡目染,若论才华,爷爷自然不输那位乡村教师。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多少年来乡邻四舍的春节对联都是请爷爷写的。爷爷不仅字写得好,在绘画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他挥毫泼墨的神仙般的姿态,至今仍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作为军人的爷爷,性格憨厚朴实,寡言少语,对奶奶一见倾心,爱屋及乌地,自然也接受了奶奶的儿子。他把自己的津贴全部交给奶奶保管,对奶奶的儿子视如已出,就连奶奶过年添了新衣裳,爷爷都要围着笑眯眯地看上几圈。
奶奶对爷爷却充满了莫名的嫌弃。她不允许爷爷买一只毛笔写字,每每看到爷爷拿着孙子孙女们的毛笔写字作画总会大发雷霆,似乎跟文化相关的东西都能让奶奶失控。就连睡觉都要一个在炕的东头,一个在炕的西头,中间空当当的空间,就像一堵无形的城墙。奶奶嫁给爷爷五六年后才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二伯。又过了五六年,才生下了我的父亲。在那个任何一个家庭都有五六个子女的年代,可谓是子女少之又少的家庭。
可爱情本来就是盲目的、不理性的。无论你多么优秀,不爱你的人始终都不为你的优秀打动;而爱你的人,无论你有多少缺点,哪怕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他仍然爱你如初。
及至大伯长大成人,每逢过年过节,奶奶都要他去他的亲生父亲家里探望。大伯一走,奶奶就仿佛失了神,常常坐在炕头上,沉默许久。风吹过窗台,窗户上的塑料簌簌作响,奶奶便抬头看一眼,又暗自拭泪。约么着大伯快回来了,就到村口去等待。一见到大伯的影子,就上去问一句:“可都还好么”?大伯闷闷地答一句:“好”,奶奶也不说别话,自顾自地回家。而自始至终,那位负心人再没见奶奶一面,他是个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不止这一次,而奶奶却只爱过他一人。
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微凉的雨夜,在惨淡的黎明。从健步如飞到步履蹒跚,村口的那棵大柳树见证了奶奶逝去的年华,也陪同奶奶一同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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