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住在镇上,每年的大年初一零点时分,满镇鞭炮响、烟花放,至少得持续到二三点。
睡不着、爱热闹的姐姐、我和弟弟,一定会到天台看四围的火树银花,同时放完父亲准备的小小烟花。
我特别喜欢手持烟花,在暗夜里照亮姐姐的瓜子脸和凤眼杏唇,仿佛大观园里的玉人似的小姐姐。
烟花放完,照例是发红包,压枕头下。
至于红包呢?照例是长不大,薄薄的一个。
父亲每次喜笑颜开地发红包,还要略带愧疚地说:“今天小了一点,明年努努力,包大一点。”
我们都满足地感谢,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等吉利话,当然心里约略知道这红包是“长不大”的。
姐姐工作以后,开始给父亲包红包。
父亲一面收下,一面仍然给我们包红包,而且给了说法:“你们嫁人以前,我还给你们包;你们生小孩以前,我还给你们包;等你们生了孩子以后,我再给你们小孩包。”
红包仍然是小小的,熟悉的、亲切的、温和的小红包。
然而,这样的红包再也不会有了,父亲已经没办法看到今年满镇的烟花了。
记得父亲在世时,我每次出门去学校读书,他在家门口芒果树下目送完,会立刻穿过老宅子,走到我车拐弯上大路必经的路边,继续叮嘱我注意身体。
我回家的日子就是鸭子的“就义日”。万一鸭子养脱节,父亲会提前准备好排骨汤、筒骨汤等,即使癌症晚期卧床时也一定吩咐母亲去准备,从不间断。
从小到大,我一直在享受父亲的“护送”,风雨不歇。
小学时,父亲骑着后座很宽的自行车送我。
中学时,父亲骑着二手的嘉陵摩托车送我。
大学时,父亲骑着摩托车送我去长途车站。
工作时,父亲骑着摩托车接送我到公交站。
我有车以后,父亲就目送到自己卧床不起。
我现在无比想念父亲的目送。
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父亲,我就在芒果树下等您,不必您追,但是您怎么不回来了?怎么不回来陪我们过年了?
父亲,你在那边还好吗?有些话,我压了很多年,一直没敢说出来,生怕一说出来就生分而矫情,现在我想告诉你了。
父亲,对不起,我一直不能理解您的辛苦和努力。
父亲,您作为50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刮过神州大地时,我们曾经热望您迎风怒长。
然而,在我们心目中,您始终固守勤劳致富的老路,没有下海弄潮的魄力。
我无视您受制于命运,即使已经非常努力,也只能勉强抵达某些同龄人的起点。
您8岁丧父,依附兄长生活。
您没有读书的机会。参考我进入本市高考文科前三名和阿弟发挥不好还能上985高校这两个证据,您无疑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但是,您陪读的侄子上课喜欢打瞌睡,您被他连累只读了小学一年级。
您也没有被推荐就业的机会。前面提到陪读的侄子经您的兄长介绍,进了当时很红的“车床厂”当了技术工。您只能种地赚“工分”,每天只有几分钱。
期间结婚分家,只分到一间土坯方和一间草棚子搭起来的厨房,还有200块钱债务——按照当时的收入水平,不吃不喝要好几年才能还清。
您婚后到村集体的山林养护站看山护林,顺带养鸡。
您当时是热爱山林生活的准文艺青年,享受四季野果鲜花。您曾经在冬天里潜入冰冷的深潭捕鱼,小伙伴们在岸上燃着环保的篝火,鱼都是现烤现吃。
您偶尔讲起这段自由的时光,我和其他家人都会鄙夷您错过最好的发展机会,别人开始挖砖土烧机砖致富,您却在山上跟孙猴子似的不务正业。
后来,您终于下山了,去机砖厂打工。
靠勤劳工作赚了第一桶“金”后,您被改革开放的春风撩出门创业。
开鱼塘,收成的季节,您不舍得放铅枪伤人,鱼经常被人偷,后来骤至的山洪漫过鱼塘,成鱼随波集体逃亡。
回来又挖一年多砖土,出手承包旱地种甘蔗,收成一般加上蔗糖降价,您安顿完难兄难弟,勉勉强强保本。
几番折腾,您转行投身村里的特色产业,加工细至礼品捆绳、粗至渔船锚绳等各类绳子,可惜辐射和销路有限。
您带领我们一路奔小康,闲下来便跟我们讲述曾祖父富甲一方、铲除恶霸的往事,转述爷爷小时候见过的火枪、清朝铜钱以及发黄的字画。是是是,我知道曾祖父当过师爷,而且有武功,用两条桌腿把一船坏人打到河里,然而您只能打我屁股。
相比其他50后,他们出生时再不济也站在平地上,您却沉在家道中落的深坑里,必须要付出十倍的努力去“填坑”,才能跟别人站在同一个平面上。
父亲,对不起,我一直不能理解您为什么穷却慷慨多义。
您明明经济很拮据,地里成熟一根丝瓜,便拿去送穷邻居;偶尔割一块好肉,便呼朋引伴把家里的半缸自泡酒干了下去。
父亲,对不起,我一直不能理解您绵长真挚的爱。
您一生都竭尽所能给我们各种快乐和温暖。
您和母亲打工时每晚八九点才能回来,明明很累还要绕路去买我和阿弟钟爱的包子、油条,您自己永远只吃半根。
每周一、周五,您蹬大后座自行车接送我去县城一中,经常拐到台阶下食堂请我吃一碗牛肉羹,汤味道浓醇,肉和粉的比例和谐,飘着几片可爱的葱花,让我至今回味不已。
您要蹬上一中100多米的青石板长坡,实在很吃力,但是因为宠溺,愣是拼到气喘吁吁、上身直立也不肯停下来,最不济的几米,也要推着车走,不让我下车。
初二时,我的小短腿终于能从大后座够到路面,便会蹬地助力,终于能帮您分担一些。
周中时,家里改善一下伙食比如炖骨头汤等,您一定会装够我的分量,提前送到学校等我。
大学时,您已经力不能及,我的步伐也超出您大部分人生的生活范围——虽然您曾经趁着“闹革命”坐免费火车到上海、杭州等处火车站附近溜达了一回。
您每个礼拜都打电话,让我吃饱穿暖,不要挂念家里。
我开始兼职家教、商超售卖、产品推广等工作,真正经历生活的艰辛,偶尔会在别人的物质比较里,怀疑您的人生成就。
那时的我,离您特别、特别地远。
现在,我长大了,回来了,非常想念您给的小红包。
但是,您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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