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胖子死了!死在了寡妇刘桂梅家。消息传到红旗大院儿,人们只稍稍惊讶了一下,便都把眼光看向三排二号——赵建如的家。
赵建如是王胖子的老婆,年轻时号称红旗厂一级厂花。厂子破产后,她在姐夫的诊所做起了护士。
傍晚,赵建如走进院子,虎子妈立刻随她进了屋,还没开口,建如淡淡地说:“我都知道了,迟早的事,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两年前,赵建如哭着对虎子妈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当初,是指1987年。那时的红旗厂还是红火热闹的国营企业。赵建如是职工医院的一名护士。
1987年的王志宏也还不是王胖子。身材不高但匀称,白面皮,八字胡,烫着费翔式的大卷头,是个油滋粉面的时髦小青年。
“王志宏大方,追建如那会儿,我们科的人都跟着沾光,吃的不用说,一人一条丝巾一块电子表,特大方。” 建如的恋爱史曾是护士姐妹们的甜蜜回忆。
八十年代的王志宏阔气,有目共睹。不说旁的,他是红旗大院里第一个用“大哥大”的。
“喂!喂?hello?雷吼啊!”
那天,酒足饭饱的王志宏脚踩一块大角铁,一手夹着大中华,一手抓着“大哥大”在院子里喊话。一院子的人都停了手中的活计,像看西洋景一样望着他摆弄那块黑呼呼的“半头砖”。
“妈的,其实那阵子咱这儿就没开通那个业务!” 三排四号的老刘一提这茬儿就来气,深为当时没有当场揭穿暴发户的鬼把戏而懊恼。
但是王志宏那几年的日子确实比别人红火,尤其在他娶了赵建如,当了销售科长,变成王胖子后。
大院里第一个买嘉陵摩托车的也是他,为此王胖子还对照挂历明星,给自己配了一身皮衣皮裤皮手套。
红旗大院儿的人永远记得,每当下班后,王胖子便带着长发飞舞的建如,旋风般从茫茫自行车流中疾驰而过,见到熟人,不忘晃晃鸡窝头,甩一句“拜拜!”
人群中飞出尖叫与口哨,紧跟其后的是老刘们的粗话: “操尼玛,活不下的货!”,“碰死!”
“我靠,上个几十步远的公厕也开摩托,活不下。”老刘们脑子里全是王胖子的臭屁影象。
“住个破平房 ,还铺地毯,老子每次故意粘点儿泥进去……”
“也就嘚瑟了三年吧?”
2
女儿青青五岁时,王胖子失踪了!
赵建如差点没疯掉!
那年工厂破产倒闭,王胖子跟着人去广州闯荡。先头两年,给家里寄了不老少钱。可突然间就没了音信。建如就急了,打问同去的人,回说,王胖子半年前就不在广州了!
建如四处托人,又是登报纸,又是上电视。折腾半年多,一点眉目都没有。建如又急又怕,生了几次病,漂亮的脸蛋儿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然而,就在她心灰意冷时,王胖子回来了。
可建如并没惊喜,王胖子变了。
胖依然是胖,但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夺了魂,变得沉默寡言,一问这两年做什么去了,便眼神离散,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一个月,王胖子把自己关在屋里,胡子不刮脸不洗,终日除了昏睡就是看电视,连女儿都不抱不亲。
建如憋不住,一做饭便摔东打西以示不满。王胖子没有反应,继续面无表情地窝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有次建如火了,抄起一只盘子摔到了地上。
王胖子陡地坐起身,一把从女儿手里抢了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到最高……
青青一声高似一声的哭叫惊动了隔壁虎子妈,等她跑过来瞧时,王胖子已经和建如扭在一处。建如头发蓬乱,扯着王胖子的衬衫领子,狠命地撕打。王胖子的衬衫上满是血点子——王胖子的鼻血。
“王胖子完球了!求毛鬼胎的不成个人样了。建如那会儿还四处找他!结果找回来个废物!”虎子妈气呼呼地跟老公叨咕。
3
王胖子又失踪了。
这回赵建如没找他。她把他的衣服扔到了垃圾堆,摩托车也拖出去卖了废铁。
这年,红旗厂宣布破产。很怪,厂子倒闭人倒活了,没几年,红旗大院发了财的人陆续外迁。有的买了新房,有的在外地找到了好工作。大家都用上了手机,王胖子的“大哥大”成了每次聚会的必讲段子。
赵建如没有离开,她也集了资,房子已经盖好,可就是拖着没迁,她也不清楚为什么。
“赵姐,我看到你家王胖了!” 路遇以前车间的一个小伙儿,凑耳边低声对建如说。
建如没追问,但也没动窝儿。
“在歌厅里……还养着个小姐。不过,也有人说是那女的养着他。”
“烂人!” 建如说了两个字,猛地一扭自行车,回了家。
建如的日子已经不需要男人,她自己成了男人。她拼着命地学习,已是姐夫手下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马上也要开办自己的诊所了。
“建如也是,追她的人有的是,没必要自己抗日子,一个女人养孩子,毕竟不是个事儿。”
“她莫非还在等王胖子?听说他都有……”
“不清楚。不过他俩走到一起也不容易,当初建如父母不同意他俩谈恋爱,嫌王胖子没文凭,不牢靠。”
“要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还真是这样儿。”
“不过俩人真也好过,那会儿谁不羡慕建如啊!穿得用的都是最好的,被王胖子宠得跟娘娘似的,两人感情也好,都生了孩子,出来进去还是挽胳膊搂腰,甜得腻人。”
“要么老话说‘好日子得匀着过’呢,不能太显摆……”
“有了钱就学坏,这几年,王胖子这种男人太多了!”
“可再怎么,也不能半截子丟了老婆孩子干那事儿吧?胖子这货太坑人了!”
4
原销售科的老秦死了!不到五十岁,
老秦是个好人。受过他恩惠的人都闻讯赶回来参加丧礼。老秦遗言要土葬,灵棚就搭在了红旗大院。
丧礼上,人们看到了王胖子。
他瘦削很多,脸色比躺着的老秦还灰土。
他穿着件旧厂服,头发是时兴的短毛寸,胡子刮得很净,跟着总管忙前忙后招呼着。以前相熟的人与他逗趣开玩笑,他只是憨憨地应承几句便躲开,全不像从前那样海吹胡侃。
“这货真他妈能装!” 老刘叼了颗烟,眯斜着眼说。
老秦的女人刘桂梅趴在棺材后的麦草上哭个不停,好几次被人掐着人中醒过来。
“唉,儿子还在西藏当兵,这孤苦的!”帮忙的女人们陪着掉泪。
5
王胖子和刘桂梅好上了!
这是丧礼后不到半年传出的消息。
人们看到,王胖子每天从刘桂梅家出来进去。而那个守寡的女人,竟也不羞不愧,虽然不是双出双进,但看样子,明摆着是搭伙了。
“臭不要脸!”虎子妈吊着点滴,替建如生气, “男人刚死就发骚了!”
“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建如看着盐水瓶,调了调输液管阀门,淡淡地说。
“呀!瞧你跟没事人儿似的!”
“我只当他死了!他爱怎么样呢,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6
这回,王胖子真的死了!
死在刘桂梅家里。没人去吊丧。但是没人不观望。
殡仪馆拉走了王胖子,随行的只有刘桂梅。
赵建如锁在屋里呆坐了一上午,她脑子里像住了一窝蚂蚁,一堆念头出来进去,麻烦得她坐卧难宁。中午,她给住校的女儿打了个电话:青,你爸没了。
女儿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妈,我想去看看他。
赵建如打了个出租,与女儿到了殡仪馆。正当四月初,一路都有小贩兜售黄白的菊花,青青买了一捧。母女们走进了“万寿园”。
园内满植着松柏,树枝上挂着些红布条,有的鲜亮,有的已经褪色。空旷的水泥路反着白光,刺得赵建如两眼生泪。
那边应该是灵堂吧?
铁皮大门半掩着,赵建如的脚突然有些重得挪不动了。她看到门口有个弯腰的女人,正在一个水泥池里烧纸,一股一股的烟呛得她咳嗽不止。
是刘桂梅。
7
“化了么?”
“嗯。”
怀着无限心事的两个女人,静默半日,只吐出几个字。青青嘤嘤地捧着花束哭泣,建如感到一股咸水流到了嗓子眼。
“他说,对不起你,没脸见你。”
“那他干嘛回来!”
“他被人坑了钱,差点没命。是个小姐救了他把他带回来。他后来去歌厅当保安去还人家的债。”
“他胡说!”建如咬牙切齿,眼泪却一涌而出。
“他一个快死的人,犯不着胡说,没有必要。”
“他……怎么死的?”
“肝癌。”
建如的握紧的拳头颤抖了。
“他卖血给你寄钱,染上了病毒。老秦走的那天,我割了腕,是胖子救了我……其实他……”
“别说了!”
空旷的陵园内,风声阵阵,几只做窝的喜鹊嘎啦嘎啦叫着,淹没了女人们的啜泣与嚎啕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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