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枫

作者: 嬴玥 | 来源:发表于2023-10-06 09:49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偏僻而古老的小城,若是你想寻它,估计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但这个故事是真实存在的,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这座城古老到到底叫什么大家都说不清楚,因为城门上写的字已经变了好几次。在城中活过百年的老人说过,当他还是穿肚兜的小屁孩时,这座城叫封城。后来又因为这座城内外长满了枫树,渐渐的外人都叫做枫城,最后就真改叫枫城了。可后来,当兵的用马蹄子踏开了城门,在城头上插了花花绿绿的大旗,这城就又改叫丰城了。叫什么不要紧,反正对百姓们来说不当吃不当喝,可官家推行的政策就当吃当喝了。改名丰城后,城里的百姓再也没有丰衣足食过,大街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丐和卖儿卖女的穷苦人,官商勾结,富者愈富,穷者愈穷。丰城在百姓口中成了讽刺,所以它取代了以往所有名字在百姓中流传。

    话说到这里,这座城有两个特点。一是城内外长满了枫树,二是百姓多疾苦。长满枫树,秋天里就是人间盛景,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那枫树好像是自这座城建立起就长在这了,一棵棵树就像护卫这座城的精灵,传说城中一旦有大事发生,那年的枫叶就会格外的红。你想想看连片成林的红海,仿佛是血染的。百姓多疾苦,强者多骄横,这里的贫穷是可以世世代代传递的。一旦出生在贫苦人家,那么一生就会戴上苦难的镣铐。极大的贫富差距和保守势力催生了豪门大族和贱民制度。生男为奴,生女为娼,让这里人的血泪也像枫叶一样红得悲壮。

    丰城的日子沉静得像水,豪门大族为了追求来生和永登极乐大兴佛教,城中寺庙建了一座又一座,出家修道的也越来越多。怪就怪在修道之人愈来愈多上,怪事此起彼伏,今天城东有人看见什么尾巴分叉的猫,一会买棺材的徐家棺材铺棺材全被烧了。

    “哎,你听说了吗?王大人家的小少爷昨天突然染病,一病不起,城中大夫如今都在大人府上,为王少爷诊治哪。”

    “哟,王少爷到底是染了什么病?这么来势汹汹!”

    “可不是嘛!听说是吹了什么邪风,邪风你还不知道嘛?上次城中打更的李老头,就说了吹了邪风,实际上是碰上了什么妖物。咱们城里的事,能说得清嘛?你还别不信邪,这有些事不能不信。”

    “可不是嘛!咱们城里真有些邪气,要我说是咱们城中是妖邪作祟!咱城外那些枫树,那么大,那么多,有人说那都是成精了的。有人砍了树一下,谁料那树竟然流血了!”

    “流血了!?我看也邪门,改天我去城隍庙求一个护身符,保保平安。”

    “你们胡说些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就是有,见了人,也躲得远远地。”顺着那声音看去,只见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和尚端坐在酒馆的西北角。他身穿一件灰色发霉的破袈裟,身上背着个破布袋,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一对八字浓眉,一张微微向上翻的嘴唇,一张发黄的圆脸。他听见方才的谈话,将手里的酒杯重重一放,发出“砰”的声音。

    此时的酒馆已经没有几个顾客,外面的夜晚静悄悄地,只有知了在树上竭力而嘶哑地叫着。

    二人先是一怔,打量了那和尚一番,“ 哎,我说,你一个和尚在这里买什么酒喝?!”二人中的瘦高个,秃顶凸嘴,鹰钩鼻子,满口黄牙地试探性地说。

    “就是,出家人不受清规戒律,半夜三更在这喝什么花酒?”微胖些,鼻子陷进脸盘里,穿一袭花篮色长衫,手上拿一个题字折扇的跟着说。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哈哈,我说是个花和尚。”笑声此起彼伏地传来,然而那和尚只是充耳不闻,闭上眼睛,双手并拢做念经状。

    忽然,门外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僧不僧俗不俗的打扮,一头浓密的黑发像蓬草一样,身穿辨不清颜色的粗布衣裳,脚上的草鞋满是泥巴还破烂不堪。手和脸都灰蒙蒙的样子,像是赶了很久的路。

    “师父,我找你好久了,原来你在这。”

    “小二,结账。”那和尚也不回头看,冲着蓝色的门帘后喊了一声。

    “哎,来喽。”小二从堂后闻声而至“客官,三文钱。”

    和尚在自己上身摸摸,掏出一文,又摸了摸身上的布袋,在底部掏来掏去,终于摸出来两文钱。

    “下次再来啊,客官。”

    和尚起身与他徒儿一起走了。外面凉飕飕的,二人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师父,我们的钱都没了。”

    “不急不急,马上钱财自来。”

    “自来,怎么自来?”

    “明天早上,师父我就会接个活。”

    “什么活?师父又要斩妖除魔了?”

    “阿弥陀佛,师父我看这座城上方一团黑气,最近定有大事发生。妖物最近将要修成,一定会出来作祟。”

    “原来是这样,师父我们明天去哪?”

    “就在这!”

    “城门口!?”

    “你们去看,城中贴榜了,城中贴榜了。”

    “什么榜呀?快去看看。”

    一群人趋之若鹜地向城门下赶去,沿路都是闹得沸沸扬扬七嘴八舌的百姓。到了城门下,更是摩肩接踵,后面的人踮起脚尖也看不见榜上的大字,只得向旁边的人询问,而旁边的人也往往不明所以。

    “发生了什么?”

    “听说王大人家的小公子出事了。”

    “哎哎,我不识字,上面写的什么!?是不是又要收赋税呀?”

    “是不是上一次去修城的人回来了?”

    “忽然,人群里走入一个和尚模样的人。”

    “你们让一让,这榜我揭了。”

    人群自然为他让开了一条道,那和尚走到城墙下,伸手就揭了榜。

    “你家少爷的病我能治。我为了这事从别处赶来,就为了收服你家的妖魔。”

    一个站在墙下,管家打扮的人不经意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毕恭毕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不知大师名号?”

    “贫僧无量。”

    “请无量大师跟我们来。”

    无量和徒弟遂跟管家而去,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到了一处宅邸。门口两个石狮子很是威武,大门朱漆,门上高高挂着王宅两个镏金大字,旁开一个小门,官家带着他们走到小门底下,对着旁边的看门人说,“ 快去通报,无量法师来了。” 随即转身对无量说了个:“请。”

    进了大门之后并不直通内院,而是过一个长廊走外院来到一个厢房。管家让他们在这里等一会,等老爷通报就走了。少年四处打量这间屋子,房间里一整套的家具都像是价值不菲,上面雕刻着考究的花纹,房间里还陈列着画着花鸟的瓷器,就连这人坐的凳子都好像无比舒坦。

    “哇,师父,这里好豪华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有钱的人家。”

    “你呀,跟着师父以后什么都会见过的。这些不过是浮云,出家人,钱财乃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那师父,你不要这些身外之物,哪有酒喝呀。”

    “你这小子,还学会跟你师父顶嘴了。”

    “师父,平儿说的都是实话。”

    “你!”

    正当师徒争执之时,内院中,小少爷躺在床上,脸蛋发青嘴唇发紫,双目紧闭,一副痛苦的样子。

    “我儿,你到底怎么了,你看看娘呀!”旁边一个满头珠翠,身穿罗绮的美妇人对着小少爷哭道。

    “哎,你别哭了,法师来了。”这声音雄厚有力,来自一个身着一袭紫袍,腰挂白玉佩,头上用一根白玉束发的男人,这就是王大人了。

    "你还说什么法师,那些东西把咱家害得还不够惨嘛?上次你去白马寺请的什么法师做法,害得我家青云一病不起。还有你为了求道,炼什么丹,修什么法,做的孽还不够嘛?"

    “哎呀,这事情你还提干嘛!你快退下吧。”

    “快来人呀,妖怪!”忽然,门外有声音传来。

    王大人立马推开门站到门外,厉声大喝:“什么人在这妖言惑众!”

    忽见一家丁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倒在门前。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胆战,面有惧色。王大人看这情形不对,又大喝起来:“秋老虎厉害,他中了暑气还不快抬下去。”这众家丁才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下去。

    这时管家引着无量法师过来了,法师见此场景,立马俯身检查地上之人,只见他面目发黑,眉心之间像是有团黑气。

    “阿弥陀佛,妖孽,还不快现身!”

    忽然一个急转身,无量法师,只冲着后面站着的一个小厮胸口打了一拳,那小厮应声倒地,众人无不大惊。

    “大师,你这是?”王大人不解问道。

    “那妖怪修炼已成,能附在人身。”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交头接耳。

    “真有妖怪!”

    “妖怪你听着,快快束手就擒,今晚子时,我来降你!”法师冲天一怒吼。

    王家已经闹翻了天,下人们都奔走相告,说是府上来了个降妖除魔的大师,一时间成为饭后谈资。主子们也是竖着耳朵听着动静,东厢房的西厢房的奶奶竟然因为这件事化解了平日的矛盾,在一块谈论这个大事。讲大师如何一拳打跑妖怪,今晚子时如何捉妖。谈得绘声色,平日里死气沉沉阴郁压抑的王家宅子一时间活了过来。

    而无量法师已经为了他今晚的工作绕了这宅子三圈了。这是个百年的老宅,这里住过的历来都是达官显贵,丰城的头面人物。上一任老爷城破的时候带着家产和一房小妾逃出了城,这宅子就让后来的王大人— — 也就是本地的父母官占了。无量法师看不出这宅子有什么异样,要说异样,这里占了本城最好的风水,这风水从城外的枫树林一路延伸过来,弯弯曲曲就像一条长龙。这本是好地界,最滋长万物生灵,可如今这龙一动不动,像是死了。法师思量很久,若是一地龙脉断绝,这里的气象就尽了,但这座城还未死,虽然外面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师父,你老人家发生了什么?转了一上午了?”

    “什么都没有,这里倒是个宝地。本不该有妖孽出现。”

    “师父我倒有发现,这王家和本地其他的豪族不同,他们接收战乱流离失所的人,给他们饭吃。他们家的奴婢是本地最多的,那些本地贱民出身的多半在王家做事。”

    “欧,你怎么发现的。”

    “哎,师父我肚子饿,想去看看哪有吃的,谁知道误打误撞进了一个后院。那后院里的人多半都是贱民,脸上有刺字。”

    “仔细说来听听。”

    “我翻过两道墙,过了两道门,路上看见了王家的内眷,我本来看一位王家的小姐对镜梳妆看呆了,一边吃着桃子一边蹲在小姐的屋顶上,谁知道竟被人看见了。慌得我差点跌下了屋顶,从那闺房又向里翻了两堵墙,穿过一个后花园从一个竹林小径跑了。到了竹林尽头才发现这宅子别有洞天,那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眼前是个大门紧锁的大园子,门上已经有铁锈了,可见有些年头。墙很高,大约十丈,普通人压根爬不上去。我身上带了两张穿墙符,就穿墙而过。墙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阴森森的,种得全是枫树,一棵棵全长得狰狞的样子,有的树上竟然有鬼脸。我一进那院里背后就直刮冷风,吹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进去发现里面有间屋子,屋子的窗户都用纸糊上了。我壮的胆子用手戳破窗户纸,想看看里面的情况。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供了个金身佛像,我还没看清是什么佛,洞口就突然冒出双绿色的眼睛,邪邪地看着我,吓得我向后跌了我一跤,拔腿就跑。我一转身,身后忽然站满了人,他们衣衫褴褛,臭气熏陶,脸上都有一股子悲痛哀怨的劲,全用吃人的眼神看着我。我立马念了句咒语用脱身法术逃跑了。”

    “你还能跑出来,不错不错。”

    “师父,难道你都不关心我的安危。”

    “你不活蹦乱跳的,你都跑到人家老窝去了,不过照你说,这事还麻烦。”

    他们不会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别人尽收眼底,黑暗中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们。

    一个幽暗的房间,房门紧闭,此时正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对镜梳妆。镜子里的女人肤白如雪,明眸皓齿,螓首蛾眉,正用一双素手梳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这是一个刚及笄的少女,身穿青绿色的衣衫,上面绣着一片硕大鲜红的枫叶。

    “三小姐,夫人喊你吃饭了。”外面传来一个小丫头的声音。

    “就来。”三小姐放下了手中的梳子,梳妆台上一张显眼的符此时化为灰烬。

    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宅子里的人都觉得这法师怪。怪在他不需要一般做法事需要的那一套,老爷问他可需要什么,他大手一挥,说,不必了,给他准备一根结实的绳子即可。

    一干闲杂人等已经驱逐,就等着子时到来。这是王家的后花园,无量法师说妖怪就藏身在这附近。他们找了花园中靠近后院女眷住处的一条道路,设了挂着闻风符的铃铛,只要那妖怪一打那边来,铃铛就会响动。而那无量法师盘腿坐在蒲团上,作打坐状。而那小师父就站在他旁边,手里拿了根绳子。

    那天的月色特别亮,仿佛大地上的一切都不能藏匿了。那些肮脏的、卑鄙的、卑贱的,妖邪的都要现身。后花园里的花在月光的照耀下,红的,粉的,白的,都带上了一层冷色。一阵风吹来,地面卷起一层凉意,花圃后面的小竹林发出簌簌地响动。枫树的枫叶还未红,但是已经初具形状,枝叶扶疏。然而,无量法师却一动不动,他在等待着,那风起云涌的一刻。这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

    三小姐吃罢晚饭,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睡下。她手执一把羽毛扇,打开了她闺房的窗子。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了内饰。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圆桌,圆桌除了一应茶具,还有一片枫叶,不过这枫叶又大又红。目光向左,是内间,一席烟绿色纱帐半放下,遮挡了视线,只能朦胧看出未放下的一边墙上有尊佛像。这时,三小姐忽然用羽毛扇对着外面一扇,外面立马起了一阵大风。风吹得外面的树叶呼呼地像是鬼魂的哀鸣。另一边,风刮过后花园,卷起地上的灰尘,带来一层凉意。小师父平儿抱了抱胳膊,打了个哆嗦。

    妖怪来了!

    “这风有邪性,快念定心咒!”

    “师父,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糟了,这妖怪能扰人心智。”无量法师着急向徒弟平儿看去,他现在已经眯着眼睛,躺在 地上,昏昏欲睡了。

    “平儿,别睡!”无量法师用力拍了平儿脑门一下,平儿师父一个激灵起来。

    “师父。”

    “振作一点,打起精神来。”说着,无量法师咬破手指,冲着徒弟的眉间一点。

    “是什么妖怪,还不快现身。以为你不现身,我就奈何不了你嘛!”

    然而,似乎因为法师的冲天大喊,风刮得更猛烈了,远处树枝的枝杈断掉的声音传来。

    “风波定!”说时迟,那时快,法师在胸前双手合十,念了咒语。

    顷刻间,风波渐渐停下来。

    “妖怪,快现身。”无量法师看了看纹丝未动的闻风铃,心想这次大事不妙,这妖怪到底什么来头。

    而另一边三小姐处,一双涂了红指甲的素手里忽然多了一个白瓷茶杯。只见她嘴角微微翘起,将杯中的水向外泼洒,外面立马风驰电掣下起了大雨。

    “雷帝招来!这下你们都逃不掉了!”一把羽毛扇,慢慢摇。

    “师父,那妖怪又做法了!”

    “快念定心咒,这是幻术。”

    “师父……娘……”

    “哎,平儿!”

    雨还在下着,城中的百姓夜里听见外面轰鸣的雷声,看见电闪,窗子被风雨打开,纷纷起来关紧门窗。一遇到这样的情况,人们都是与外界隔绝的,保护自己处于一个安全之地,是人们对恐惧的本能反应。而处于阵中的师徒二人,无处可藏,随着这制幻的雨入梦境去了。

    恍恍惚惚入了梦。然而,做梦的人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梦中的花是花,叶是叶,人还是那个人。只有在梦里,一切想得到的才能得到。平儿又来到一年前那个和师父相识的下午,那个下午是什么样的天气他已经忘记了。天空朦朦胧胧的,既不下雨,也不放晴。这天他十五岁了,在穷人家十五岁意味着可以成家,可以出去闯荡,可以为家庭分担了。他的邻居小狗子十二岁跟着一个做朱漆的老师傅学手艺,今年都已经跟着师傅接活了。村里的孩子都很羡慕他,平儿也一样。不羡慕他的,是因为来不及,多半他们都上了战场,或者做了民夫。这个年代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岁,造成这一数值大幅度下降的,是大量孩子的死亡。在战场上,你甚至可以看见那些只有半人高的孩子的身影,他们多活不过十五岁。能长到十五岁,平儿已经很幸运了。至于那些女孩,平儿的青梅竹马小晴子已经跟他娘进城做婊子去了。

    这是他一生中难忘的一天,他刚刚和小晴子在村头的柳树下分别,身上还残留着小晴子的温度。分别时,小晴子很动情地说,小瓶子,我欢喜你。说着说着,小晴子一双桃花眼就泪眼汪汪,从她带有红晕的眼角直流到平儿心里,流得平儿心都慌了。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我……”

    “你如果愿意,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

    “ 哇……” 小晴子明白了这无言的意义,放声大哭。

    “小瓶子,我欢喜你!”这说得尖利而苦涩,听得人不能不动容。

    “小晴子,我也欢喜你!”平儿抽搐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流下了泪水。

    两人在这痛苦的世界,紧紧相拥,纯洁热烈又绝望。他们走向那棵柳树背后的草丛,哪里开着不知名的白的,粉色的小花,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蝴蝶在其间飞舞。天突然变蓝了,地也湿湿的软软的,青草散发着清香,他们躺在地上,和大地融为一体。

    平儿现在是个大人了。

    他站在娘的床前,听病榻上的娘说话。娘已经病了半个月了,辛苦操劳了半辈子,一个人把他抚养长大。如今他长大了,她就老了,也快死了。

    “娘做了个梦,梦见娘要走了。”

    “不会的,娘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娘早晚会老的。只是娘放心不下你,今天家里会来个客人,你要好好招待他。”

    “娘,什么客人呀。咱家还有客人?”

    “ 嗯,他是,他是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诶。”

    就这样,平儿一直等到黄昏,也未曾见有人登门。他出门张望,外面除了村子里的人鲜有人至。这是个破败的村子,有门路的都走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会是什么人呐?

    “娘,天色晚了,今天该是没人来了吧。”

    “不,不会的,你再等一会。”

    “ 哎。”

    又过了一会,天色暗了下去,最后一缕日光将要从大地消失了。

    “娘,应该没人来了。”

    “不,他一定会来,再等等!”

    月亮已经挂在空中,入夜了。

    “娘,今天我们不等了。”

    “他跟我保证过他会来的。他保证过,十五年前……”他听见娘小声说着什么。

    “娘,您说什么?”

    “没什么。”平儿看见娘的眼神暗了暗,沮丧的样子。

    “娘,您是不是累了?”

    “ 累了,我的确是累了。我老了。”说着,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平儿。

    “娘知道你的心事,我的儿,娘也年轻过。只可惜,哎,这日头不好……”

    “娘,您别说了,快休息吧。”平儿心里咯噔一下,里面躲闪他娘的目光。

    夜晚静悄悄的,只有青蛙在外面的池塘里乱叫,叫得平儿心里乱乱的,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亮那么亮,照在他的脸上,他时而想起小晴子时而想起娘的话,这段时间他的心总是惶惶,未来会怎样那?

    梦深了。平儿早上起来看见娘已经在床上断了气,身子骨都冷了。他瘫软在地上,整个人愣愣的。眼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他颤抖着去摸娘的手。娘的手上全是口子,这是一双长期干活而粗糙的手。忽然,他在娘的手心里摸出来什么,他把娘的右手心打开,发现有块玉佩。玉佩是翡翠的,呈水滴状,大约有一个青枣大小。平儿看着这块玉,心想为什么以前没见娘戴过?为何娘不戴在脖子上呐?

    记忆又恍惚了。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四十左右的和尚,穿着一个破灰褂子,僧不僧俗不俗的,说要见娘。娘已经死了。他很吃惊,半晌答不出来话。

    “你娘什么时候死的?”

    “半月前了。”

    “我,我来迟了……”

    “你是谁?”

    “来接你的人。你娘没介绍过我嘛?”

    “不,没有。我们家不认识什么和尚。”

    “不,你让我看看,你手里是什么?!”

    “没什么。”

    “不,你手里那块玉佩,她还留着。”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不,没什么。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你娘把你交给我了。”

    当时的场景已经昏了。平儿还想问什么,但是终究好像没有问成。他偷偷看着这个自称他师父的人,看见他偷偷地来到娘的坟前流泪,心里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他答应跟和尚走了。

    “做和尚可以不服役。”他不去看和尚的眼睛,转手关上了自家大门。

    “平儿,还不快醒!”忽然师父的声音从天空传来,整个空间为之变色。黑压压的天空出现一道金光,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师父!”平儿终于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王家客房的床上。

    “你终于醒了。”师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看过去,师父倚门而立。

    王家这几天可闹翻了天,除妖不成,小少爷一直高烧不退,这可急坏了老爷夫人。平儿醒来以后,师父什么话都没问。只是做了个梦,感觉怪怪的。

    “师父,你是什么时候出家的?”

    “ 比你出家早。”

    “师父,我什么时候真出家。我还没剃度呐!”

    “师父,你是哪里人?”

    “佛门中人。”

    “师父,你……”

    “平儿,你还没梦醒嘛?为师一开始不就说,要把前尘往事抛下吗?”

    “……”平儿低下了头,沉寂了一会儿。

    “但是,师父。我想知道!”

    “该知道自然会知道。”说着就出门去了。

    平儿看着师父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王府里,又要捉妖了。这次法师要求府中所有人集中在一处,他要查出妖怪到底上了谁的身。王家上上下下全都提心吊胆的,老爷对这件事颇有微辞,如果法师还找不到妖怪,这么兴师动众,他可要恼怒了。

    当天晚上,府里所有人都集中在王家的佛堂里,佛堂外面被法师画了个阵,妖怪既进不来又走不脱。法师方才问管家家中一共多少人,可到齐没有?管家说府中一共三十七口,只在府中干零活和晚间回家的不算。法师听了不言。

    法师看了看屋里所有人,王大人,大夫人,二夫人,大少爷出门在外,二小姐,三小姐,还有小少爷躺在里间,其他一众仆人在下人房中。他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天眼,开!”紧接着向所有人脸上看去,王府的人一下子莫名紧张起来,好像妖怪就在他们之中。法师在王大人脸上停留了比其他人都长,看得王大人面色也变了变,其他人都盯着他看。

    “法师,我这屋里可有妖怪?”

    “没有。”王大人紧接着冷哼了一声,面有愠色。

    法师心里暗道奇怪,这大人脸上怎么有团黑气,前些天还看不分明,这些天已经盖住半张脸了。

    “平儿?平儿?”他突然发现不好。

    “谁看见我徒弟了?”法师看着身后众人,发现刚刚还在房间的平儿已经不见了。

    “快看天上!”忽然,一个年轻的男仆在隔壁间大喊。

    “是小师父!”

    忽然,天空中降下一个身影,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法师的小徒弟。那徒弟像一阵风一样来到法师面前,手拿一个桃木枝劈手就向法师面上来。那法师哪料到如此,一时间猝不及防节节败退,只是一味地向相反方向闪躲。一面在口中念念有词,平儿,还不快快醒来!

    可那小师父却依旧只管攻来,毫无情面,一时间,众人看着这对师徒兵戎相见,又是紧张,又是好看。所有人都张开了眼睛,这出戏可比平日戏台上的好看多了。越是到那紧张时刻,他们越在心里捏了把汗,到一个急转身,恨不得鼓起掌来,拍掌叫道:好!

    无量法师此时头上已经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显然徒儿已经被妖怪控制,但是对这张脸,他又下不了杀手,一时间只被杀得节节败退。

    “平儿,快醒醒!”法师以他那把黑色的木剑抵挡着,在对方一个不留神之时,一个转身疾走来到他身后,给他后脖子一记老拳。

    “ 师……师父……”那徒儿刚才呆滞的眼神消失了,脸上闪现了平日的光辉。“ 不,不要!我不相信!”他忽然抱头大喊,面目因为痛苦而狰狞,眉毛和眼睛已经挤作一团,发出的声音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毛骨悚然。

    “平儿,别怕,为师来了!”说着,法师就从胸前掏出一张黄符要贴在他脑门上。但未曾贴住,他就一转脸猩红着眼睛对师父说:“师父,为什么你要骗我?!”

    无量法师的面色变了变,又青又红,红里还夹着黑色,煞是好看。一张嘴微微抽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把话又当口水吞了回去。

    “师父,不,我要叫爹才是!爹,你为什么抛弃我,抛弃我娘!”

    轰隆隆,天空忽然降下一道惊雷,天地为之变色。闪电仿佛就劈在师徒俩中间,时间好像有一瞬间的静止。一层纸被捅破了。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一个个全部化身道德的卫教士开始指责和议论别人,你一定听过那样的流言蜚语,那些穿梭在低矮的屋檐下,从剩菜剩饭的味道里翻涌出来的流言蜚语。那些流言蜚语是无形的,但是你可以从人们的表情神态里看见他的形状。

    呀,和尚都是色中饿鬼,一点不假!

    出家人六根清净,我看是都是不干不净!

    我老早就看出他们不是啥好人了,看他们那副样子,可能就是行走江湖的骗子!

    他们内心嘀咕道,而这一切都被无量所听见。

    “滋滋……”

    “ 哈哈……” 嘲笑声,轻蔑声此起彼伏。

    “为什么,为什么?!”平儿继续攻来, 已经分不清他是神志清醒还是被控制了。法师好像刚才已经全泄了气,一时间乱了阵脚,衣服已经被划破了几道,一点不像刚才游刃有余的样子。

    “ 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在村里是怎么过活的吗?你知道我和娘是怎么受人白眼的吗?”他战栗着,颤抖着,一腔怒火势不可当。

    “平儿……”

    “ 不要叫我! ”法师被平儿的桃木剑刺中了,在右臂的伤口处却没有出现鲜血,而是一团肉眼可见的青烟,而伤口则在转瞬间愈合了。

    “妖……怪!”人群里一个眼尖的小厮看见这个场景,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惊恐万分地说。他的声音很快传遍人群,那些王府的主子下人一个个面容失色,作鸟兽散。现场一片混 乱,主子下人慌不择路,将唯一的出口挤作一团。

    “喂,你个贱婢也来挤我!”

    “狗奴才!”

    “老……老爷……”

    “三小姐呐?!”三小姐的贴身婢女玟之忽然发现小姐不见了。

    刚才还站在这里那!

    “三小姐还在屋里站着!”这时,法师一个转身冲到屋里,冲着三小姐的面门贴了一张白符,妖灵退散!三小姐应声倒地。天空下起了雨,雨淅淅沥沥地,淋湿了大地,除了雨声,风声,风雨吹打万物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今天是寂静的。

    平儿好像恢复了神智,双膝滚倒在地,双肩无力地垂落,在雨里被淋成了落了毛的小鸟,瘦弱的身躯蜷成一团,无力又孤独。

    寂静是被王府的人打破的,三小姐被众婆子七手八脚地抬回闺房,不一会醒了过来,可什么都忘记了。把丫鬟小环叫成小崔,把丫鬟小玉唤成玟之。王大人见此情景下令下人不准提小姐失忆的事情,如果谁多嘴,就把谁赶出王府。至于小少爷,他的身体已经渐渐好转,法师看过小少爷只说他没有大碍,只是小孩子眼睛干净,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被妖怪给吓着了,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他知道王夫人不放心,就画了几张符贴在少爷门上,床上,权当心理安慰。这夫人面色才稍稍缓和。但是妖怪还是给逃了,并且关于他的闲言碎语已经传开,法师知道这不是久留之地,就对王大人说,府中妖怪已除,贫僧就和徒儿告辞了。王大人自不挽留,让管家赏了一锭银子,将师徒二人请出府去。

    下过雨的地方,还残留着湿漉漉的水汽。师徒二人穿着破草鞋走在泥泞的小道上,一抬起脚,就留下一个浸了黄色泥水的水洼,水是冷的。脚脖子凉飕飕的,全身也凉飕飕的。二人谁也不说话,天灰灰的,空气是压抑的。两人向着城外走去,远离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地方,谁也不想提及,却有满腔的疑惑。

    城外的枫树经过风雨,叶子好似又长大了一些,不过还不到它泛红的季节。若是不合时令得泛红了,只会提早凋零。万物有时,谁也不能抗拒。

    师徒二人吃着城中买来的烧饼,想说什么却谁也没说出口,就这样背对背坐着。

    忽然,枫树林里刮起了一阵风。风吹得人脊背发凉,这次平儿比他师父先站起来,警觉着四周。

    “出来,别总是躲躲藏藏,装神弄鬼,我在这里等你!”

    忽然,一阵枫叶落下向他们袭来,这枫叶像刀一样,割伤了平儿的身体,留下鲜红色的血。

    “ 哈哈,你看看,你受伤了,他却没有受伤!你不恨他吗?为什么他抛弃你,欺骗你。你数次要求剃度,要他将看家本事传给你,他都拒绝。因为他害怕,害怕你知道了真相。你当初是不应该来到人世的,你是有罪的。你拥有不死之身的那一刻,你的亲人会遭遇不幸。”

    “你胡说!我要宰了你!有种你现身。”平儿已经失去了理智,拔出一把桃木剑,对着空气大喊。

    “好呀,我现身。”一阵枫叶聚集起来,化成一个人形,虽然是枫叶依稀可见是个年轻的女体,一直以来的男声也变成了女声。

    “不男不女,即为妖孽。”无量法师也拔出了布袋里一把黑色小剑。

    “我是男是女,平儿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你们的来历我也知道,我还知道,今天你们气数尽了。”说着卷起更多枫叶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化作利刃向他们袭来。

    “平儿,快逃。这家伙没有实体。”

    “不,我不逃。”枫叶包裹了他们,形成一个圆形的攻击圈,平儿身上保护灵盖早被攻破,身上已经被割了不下数十道伤口,一时间鲜血直流。无量只得挡在他前面,护着他。

    “无量,你已经老了,大名鼎鼎的无量法师也不过如此,真是英雄暮年呀!想当年,无量法师章天一的名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未能一睹风姿,还是我的遗憾哪。”

    “ 哼,还没人能那么嚣张。这话,等你打败我再说!既然知道我的名头,我们章家人的作风你应该知道!逢妖必斩,逢魔必杀!”

    “逢妖必斩……”平儿已经愣了,一时间缓不过来神。什么章天一,章家人,在他头脑里嗡嗡作响,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解印!”忽然间,那把不起眼的黑色木剑上,出现了一丝银色的细线,上面弯弯曲曲写着些好像图案又好像文字的东西。那妖怪好似也被这剑给吓着了,匆匆后退。平儿跟着师父也是父亲一年也未曾见过这场面,一时也惊骇不已。

    “哈哈,你是杀不死我的!”无量忽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他的模样已经三分像人三分像鬼了。“妖怪,你屡次作乱害人,看我不除了你!”

    “我作乱害人,你凭什么指责我?你们章家才是妖怪,是魔鬼,你们不分青红皂白逢妖必除,逢魔必杀,明明就是刽子手,还一副道貌岸然的恶心样,装什么高僧法师!什么妖怪,什么神魔,本质不都是精灵。万物有灵,归于自然,于人有用的就被供起,成为神佛,那些无用的,被忘记的,就变成妖魔。而你们章家,最是无权论此,拥有灵力的怪物,人群的异类,假如被那些大人遗弃,不死的比妖怪还难看!”女妖卷起了更多的枫叶,枫叶这次攻击得更快,比原来的碎片增多了数倍,那些破碎过一次的利刃,又再次破碎,这次连章天师的灵盖都有了缝隙,那些利刃划过他的身体,四处冒着青烟。

    “真的吗……是这样吗?”平儿低垂着头,已经失去了斗志,我在战场上动摇了。什么是妖?为什么要除妖?为什么要做除妖人那?一动摇就变得破绽百出,灵盖完全破了,数万刀片向他冲来,鲜血覆盖了他的身体,他躺在地上,彻底说不出话了。

    “平儿!”章天师情急之下也露出破绽,在脖子处被割了个狭长的口子,鲜血瞬间大片流了下来。这下伤口没有马上愈合,但是青烟直冒。噗噗噗地像开水一样,活着鲜血,往外冒。

    “你快死了,活得够久了。”那女妖的口吻倒平静得很。

    “是,所有人都会死,章家人也不例外,不过,在死之前,我要先把你除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我章家人的魂魄不是那么好取的!妖印— —解!”他将手放在剑锋上划,剑立马被他的血染红了,一时间剑上的银丝光芒大盛。

    “斩!”他挥舞着手中的剑,剑光向那妖怪直冲过去,而所过之处竟无丝毫痕迹。

    “哇!”那妖怪身上的枫叶掉落了几层,四周飞舞的枫叶也停了下来。

    “这把剑是逢魔剑,可斩一切不属于人间的事物。红叶狩,你这个孤魂野鬼,今天我就叫你魂飞魄散!”他脖子上的鲜血还在流,只是速度已经减慢了,有了恢复的痕迹。

    “哈哈,你打不过我的。你儿子的身体我已经研究过了,你那个能力不是白白用的。激发之后,每用一次寿命就会缩短,生命的能量是有限的。自己身体的能量提前用了,用完就没了。让我来结果你吧,得到你的灵魂也不错。”忽然,红光从城中直照亮这阴天,法师一看原来是王府方向。红叶狩忽然妖力大增,不仅恢复了刚才的伤,还让整片枫树林一时间全部变红。那些枫树好像都受到命令或者感召,一时间全部迅速成熟,绿色的枫叶都变成了红色。

    “哈哈,你完了!红叶,斩!”红叶在她手里化成一把红色的光剑,又随着她由枫叶形成的身体散开来,化作无数光剑,向法师攻去。

    “逢魔剑—— 封!”从剑身突然射出那银丝刻画的字符,停在空中,和光剑对抗。整片枫林里杀气腾腾,充满不祥之兆。

    一时间,剑光消失了,字符也消失了。法师倒在地上,脖子上的伤口血流不止。

    “师父……”平儿艰难地向自己的父亲爬去。

    “爹……”

    “爹不行了……孩子,爹对不起你…… 咳咳,当年爹不该抛下你们俩。你记住,你是章家人。但是做不做除妖师,取决于你。说实话,爹不想你做除妖师。我们代代单传,若是没有灵力还好,若是有灵力一生就得和妖魔扯上关系。爹当年不想你们牵扯进来,就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和你娘生了你。谁知道还是不行,哎,我们我当初受命去除妖,从此浪迹天涯,离开你们是不想你们牵扯过多,却不想还是苦了你们……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希望你能一辈子平平凡凡的,离这些事情远远地,平儿,平儿……让我看看你……人老了,话就多了……”他摸着平儿的脸,气若游丝,从没有这样慈爱过。

    “不,爹,你不会有事的!”平儿已经让泪水哽咽了。他握住这手,感觉怎么也不会放下。

    “我要休息一会了,去吧。”他闭上了眼睛,声音越来越低,每低一点,平儿的声音就高一点,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他唤醒,但他的手终究还是垂落了。

    “爹!”

    平儿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他爹的肉身在油尽灯枯后化作尘土,这也是他未来的命运。他已经没什么可躲避的了,生于自然,归于自然,干干净净,也没什么不好。他把逢魔剑背在背上,一路向城中走去。他是来找红叶狩算总账的。她的话都应验了,他的不死之身的代价是父亲的死。诚然他是有罪的,但是该来到世上的人本来就没什么道理。他已经有了觉悟,也许章家的人都是有罪的,带着罪孽来到这世上,是被诅咒的。他们的本事不是教的,是靠天赋,靠本能。当父亲死的时候,巨大的悲痛感从身体深处袭来,唤醒了先祖的记忆。他们的能力是靠痛苦激发的。现在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红叶狩,他了解得比父亲多。在他陷入梦境的时间,他与她是相连的。他想起这个女人,如果可以这样称呼她的话——她的本名应该叫李敏芝。在梦里的时候,他常常看见她对月伤怀,有时甚至会流泪。你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因为她并不取人性命。她附在人身上,因为她自己没有实体。她会窥探人的记忆,并以人的记忆为食。也许他也有部分记忆被吃掉了,但是被吃掉了什么他不知道。她从哪来到哪去已经很模糊了,只知道,她是被王府里的能量吸引,王府的位置就是风水宝地,那个王大人也不是什么善类。他求仙问道妄想长生不老,竟然在家赡养家奴,用家奴的精血炼丹。妖物最易被这些邪物吸引,邪物就是不和谐的大能量集合,红叶狩守着这里受着滋长,变得越来越强,但也越来越邪了。

    他穿墙而过来到他在王府里偶然遇到的房间,眼前就是那个阴森森的佛像。说是佛像,青面獠牙,脚踩一只猛虎,手臂上还挽着一条巨蟒,像是个凶神恶煞的魔神。到底什么东西他不知道,其实他父子两个既不是佛也不是道,法术怎么好使怎么使,其他都是行头问题。佛像的前供着檀香,还有一碗血。章平儿看了甚是厌恶,遂将这一切全部捣毁。佛像砸了,血泼了,香灭了,一瞬间山摇地动起来。

    他迅速离开这个房间,他发现他已经被一群脸上刺字,衣衫褴褛的奴隶包围了。那些奴隶的眼神呆滞,犹如行尸走肉,和他对峙着。

    “你自投罗网省了我很多事情。”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章平儿惶恐地循声望去——小晴子!

    “哈哈,久别重逢了!”她从天空降下,将脸凑到面前。

    “妖怪!你……”

    “你爱她!”她轻启红唇,盈盈地笑着说。“今天,要么你杀了我,你的爱人也会死,要么你把灵魂给我。”她手里变出了把羽毛扇,慢慢地摇。

    “你为什么要我的灵魂?”平儿从刚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定定地说。

    “只有孩子和傻瓜才问为什么?”她将脸藏在扇子后面,只露一双眼睛。

    “我就是傻。”他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她,坚定着说。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要用你的灵魂继续活着。”面对他的诚恳,她也直言不讳。

    “ 啊,为了活着。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现在不为自己活着。我今天来,是为了复仇。”他从背后拔出那把剑,向着小晴子砍去。

    “你可要想好,你的双亲都死了,如果小晴子再死了,你在这世上就没有所爱了。想要亲手杀了你的爱人吗?”她竟然不躲不闪,站在原地任他砍,但是剑在她的头颅前停住了。他不再做任何动作,握住剑的手微微颤抖,眼神闪烁着,眼眶已经红了,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流泪。

    “死去的父亲和活着的爱人,你选一样吧。难道你要为了自己活命而杀死爱人吗?”她向前走了走,额头上立马出现了血珠,鲜血从额头流下了,滴到眉心。

    “ 章家最后一代居然是个孬种,意志力薄弱,又优柔寡断。”她用小晴子的樱桃小口不停地刺激他。

    “不,我不愿意杀人。我不杀人。”他忽然发现他是那么软弱无能,但是他无法杀人。

    “那你的灵魂就给我吧。”她的手伸进了他的胸膛,却穿过肉体,把灵魂拉出来。

    “不,不要。小平子,快跑!”突然,小晴子的手缩了回来,大喊道。章平儿猛的一抬头,确定说话的是小晴子。他迅速绕过她身后,给了她一记祛魔拳。

    “想将我打出来没那么容易,你的功力比你爹差远了!”小晴子的脸忽然狰狞起来,恶狠狠地转身一掌劈到章平儿身上。章平儿后退了一步,又挥拳而来。这妖怪还没融合,只要把她赶出来,小晴子就没事了。然而那妖怪也不傻,未曾让他近身。平儿发现这妖怪没使在枫树林的绝招,难道有限制?

    “哈哈,你不是报仇来了嘛?杀了我呀!”她还在不断地挑衅着,逢魔剑已经激动得地颤抖了,在章平儿背上发光,渴望着鲜血。

    “李敏芝!你快出来!”

    “好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她的脸色变了一变,有些伤神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伤害不相干的人?这些奴婢都是无辜的。”章平儿不停地挥拳向她打去,而她一路躲闪。

    “无辜?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更何况是这些因为家族获罪沦为贱民的人。他们脸上的字一旦被刻上,一辈子就洗不脱了。”李敏芝的名字被呼唤过后,情绪有些激动,整个人的声音都尖了很多,好像是压着又使足了劲儿说话。

    “ 不,万物平等,生命就是生命。也没有人有权在他们脸上刻字。”章平儿平静地说完,李敏芝明显动情,漏出一个破绽,章平儿挥拳打向她的面门,一个身影从小晴子的身体中飞了出去。而他则迅速扶起将要倒地的小晴子,抱在怀里。

    “你是谁?”他的胸口如受重击,谁曾料到这样的结局。小晴子睁开眼睛,将他一把推开。

    “你做了什么?!”他冲着她怒吼。

    “忘记就不会痛苦。我是在做好事。”四周空荡荡的,声音飘在空中。章平儿想起自己苦苦等待的娘,那至死还在等待的模样,心里认可她说的是对的。可是他流泪了,这是件好事,可他将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

    “如果在太平盛世,你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不要再等待了,投胎去吧。”章平儿放开了小晴子,眼中还含着泪,嗓音很温柔。“逢魔剑!”剑身又出现了图案,发出银色的光芒。他向前方砍去,忽然前方发出一声惨叫,她披头散发,胸前一个大口子正发着白色的光。这是本体,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她苍白的脸上也刺了一个字。

    “不,不可能。你是怎么看见我的?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我还有事情要做?”她几乎是痛哭着,声嘶力竭了。

    “你还在等什么?那个男人吗?”

    “不,不是,我已经记不清他了。我在等……我在等一个容身之处……”

    “你不是也需要一个容身之地吗?你这个异类!”章平儿听了,一时间睁大了眼睛。

    “也许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不要,我还要等。”她胸口的光芒更盛,灵体将要消失了。

    “你已经忘了为什么等待了,只剩下等待的执念了。”

    “不,我不是执念……我只是希望得到一个容身之处呀!”说着她用手捉住他的脚,然而转瞬间,她的手也消失了。

    “ 嗯,你的心意我已经传达到了……”章平儿转身离去,那些奴隶已经恢复神智,全部散开来。章平儿一直走,走到城门外,那些一夜变红的枫叶都凋零了,一片红的海洋随风而逝,在地上翻涌着,跳跃着,美得不合时宜。不合时宜的终将凋零。

    章平儿在之后的日子有时候也许会想起他第一次除妖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女孩。是的,他在心里称她为女孩。那个忘了为了什么停留在人间的女孩。她在这个乱世之中本是世家子,但是家族被戮默,剩下的脸上都被刺了字,沦为敌人的奴隶和地位低贱的贱民。她在被流放的路上亲人不断死去,这时候她什么都不想要了。过去的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她抱着爱人重病的身体躲在一个破茅屋里,他们逃走了。然而那个男人先他一步走了,所以那个叫李敏芝的女孩才会等待一个容身之所。天下之大,哪有我容身之处?后来就没了,有些记忆是模糊的,有些是章平儿自己猜测的,有些甚至可能是她猜测的。随着时间流逝,妖怪会渐渐失去人类的记忆,这可能是她以记忆为食的原因——人的记忆可以使她不忘记。或许到了最后那个女孩需要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容身之处而是一个不会发生这样痛苦的世界,所以她等呀等,直到她消失。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闹不清。那个枫城,他已经离开一段时日了,记忆会做美化。对了,他后来在路上听闻丰城的什么大人因为修仙疯了,他这才想起这故事来。但他更多想起的是自己的父亲,以及自己身上很多未知的谜团。当父亲的身体化为尘土之时,它们好像永久地被埋葬了。关于除妖,他也想过,他并不把那句“ 逢妖必除,逢魔必杀”挂在嘴边。每当他握起这把剑时,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的杀气和戾气。然而他不想用他增加罪孽,就像他没让红叶狩也就是那个女孩魂飞魄散而是让她往生。如果章家人是有罪的,也许他这最后一代就是来赎罪的。关于章家,关于章平儿无疑还有很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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